第43章

啓新女學秋天開學後, 各項工作漸漸步入正軌。張清遠受薛慕邀請,也來學校教授國文, 雖然每日忙忙碌碌, 但生活有了寄托,氣色比在家時好了許多, 漸漸恢複了從前活潑開朗的性格。

只是慶緒三十三年注定是多事之秋。太後訓政後,一度想要廢黜皇帝, 還是洋人反對, 此事才不了了之。太後從此對洋人更沒了好感,不顧洋人的抗議, 聽取瑞王的建議, 下令招安義豐團。直隸總督裕詳除了向義豐團發放饷銀外, 還邀請他們的首領大師兄到天津開壇聚衆。

義豐團本是山東民間扶清滅洋的組織, 朝廷下旨安撫後,大批的拳民湧入直隸,燒教堂、殺洋人, 并搗毀壞鐵路電線杆等洋物。瑞王出任總理衙門大臣後,拳民開始大舉進京燒殺搶掠,北京外國使館對外通訊斷絕。德國駐華公使克萊爾代表各國前往總理衙門尋求保護,中途竟被拳民所殺。

消息傳出, 列國皆驚, 日俄英美法德意組成七國聯軍,共一萬八千多人,在天津編組完成以後, 十月初十開始進軍京城。到得北倉地方,與義豐團一場混戰。結果官兵聞警先潰,聯軍很快就要打到北京了。

在這種情形下,唯有嚴懲拳民,向列國議和才能自保。誰知太後偏偏從瑞王那裏收到虛假情報,以為外國要求她還政于皇帝,于是毅然向七國開戰,同時懸賞捕殺洋人。

慶緒三十四年的春天就這樣慘淡開場。京城裏的情形,比崇慶年間英法聯軍內犯,李隆旭、盛宣相繼在近畿兵敗之時,凄慘百倍!由于潰勇三五成群,光着脊梁拿着刀,随便進城,随便朝緊閉的大宅門亂砍,所以九城盡皆關閉,由神機營派兵看守,有緊要公務,方得出入。

啓新女學原有近百名學生,這種情況下人人自危,大部分都不來上課了。只有高年級幾個學生因快要畢業,還堅持天天來上學。

其中一個女學生的父親是神機營的長官,派了一隊人馬在啓新女學護衛,所以學校秩序還能勉強維持。薛慕與張清遠商量好,提前把大部分糧食和幾架德國産的鋼琴移到地下室密藏。

這一天上午上完課,薛慕剛打發了走了那幾個學生,就聽得門外一陣喧嚣,管事的匆匆來禀報:“不好了,有一隊拳民搶東西搶紅了眼,護衛們攔不住,很快就要闖進來了。總長快領着先生們去避一避吧。”

薛慕心下一驚,略一遲疑便道:“你帶幾名兵丁領着先生們去旁邊躲一躲。我不能走,學校的藏書與設備都在這裏,若是被他們搶去,這損失太大了。”

管事的急了,提高了聲音道:“總長,這都什麽時候,您還記挂着這些身外之物,趕緊逃命要緊。”

薛慕冷冷道:“這些藏書與設備是我們費盡心力才置辦齊全的。它們不是身外之物,是學校文脈所在,無論如何都不能有損。”

張清遠亦挺身而出道:“修文說得有理。縱使眼下形勢危急,學校關門是早晚的事。但我們有了這些藏書和設備,日後形勢好轉後重新開學也很容易。我願意留下了與修文一起與拳民交涉。”

劉同薇亦附和道:“我也願意留下同總長一起護衛學校。”

于是校內的人兵分兩路,大部分教師由幾名兵丁護衛,去學校地下室去躲避。薛慕、張清遠和劉同薇帶着幾名兵丁在直接向學校大門走去。

京城這段日子都不太平,所以薛慕她們的打扮也都盡量樸素,薛慕穿着一件半舊玄色細行湖绉的棉袍,臉上脂粉不施又塗了一層鍋底灰,看上去與中年婦人無異。

Advertisement

幾十名拳民很快便擁進大門,薛慕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麽多亂民,他們大多是三四十歲的壯年男子,一身短打扮,衣裳上還沾着上一次殺戮的血跡。與其說是人,不如說像陰司裏來的厲鬼,那瘋狂而怨毒的目光讓人看了心裏發寒。

守衛的兵丁剛要阻攔,卻被一名紅了眼的暴徒直接拿大刀砍了上去,這一刀直接中了頭部要害,那名兵丁痛苦地哀嚎了一聲,便倒地抽搐起來,沒一會兒便斷了氣。

這場景過于血腥,張清遠當即吓得尖叫失聲。那名殺了人的拳民掃了她們一眼獰笑道:“不過是幾名臭娘們,也敢和我們作對。”

他轉頭吩咐身後的拳民道:“兄弟們,老樣子,給我一把火燒了這洋人的學校。留個活口,讓她把學校的糧食找出來,其他人一概砍殺。”

他話音剛落,其他拳民便瘋了一樣向前闖,有人見劉同薇在一旁擋路礙事,索性要一刀砍了她。

忽聽得“砰”得一聲槍響。那名拳民便應聲倒地。衆人皆面露驚詫之色看向薛慕,沒想到她身上竟然藏着□□!

薛慕是第一次殺人,身子都在微微顫抖,她強自鎮定喝道:“誰再敢向前一步,我就要了他的命。”

“不好,這娘們手上有洋槍。”

“不妨事,我會施法術。”為首的那名拳民冷笑道:“只要稍微念念咒,那臭娘們的洋槍就不靈了。”

薛慕見那人頭劄紅巾,腰系紅帶,頭巾上寫着四個字:協天大帝。腰上的紅帶上畫一個圓圈,圈中也寫着四個字:護心寶鏡。眉毛用濃墨渲染,鼻子兩旁畫兩道直杠,一身打扮活像戲臺上的小醜。頓時覺得啼笑皆非,一時也不拆穿他,且看他如何表演。

卻見那人裝模作樣念了幾句咒語,隐隐聽到是:“鐵眉鐵眼鐵肩胸,一毫口角不順風。”念完之後身子向前一撲,随即一躍而起,再念咒,再俯身,三誦三拜既罷,腦袋一搖道:“好了,弟兄們向前沖,洋槍洋炮也奈何不了我們了。”

那些追随的拳民有聰明些的,還在猶豫觀望,幾個人傻膽大的已是帶頭沖了上去,正要揮舞着大刀砍人,卻聽得又是“砰”得一聲槍響,原來薛慕又硬下心腸開了一槍。沖在最前面的人又是應聲倒地。

衆拳民見首領的法術不靈,一時間大為恐慌,也不敢向前闖了。那首領急了,大聲喝道:“兄弟們,這幫臭娘們只有一人有槍,大家拼了命把她的槍搶下來,她們就奈何不了我等了。到時候這裏的一切財物大家平分。”

大首領法術不靈,在衆拳民中的威望頓減。這時候再發出號令招呼大家出頭,便沒有什麽人聽他的了。于是衆人便都僵持在那裏。

薛慕趁機提高了聲音道:“列位都是聰明人,你們首領的法術本就不靈,如今又撺掇你們沖上前送死,人都是血肉之軀,為什麽要白挨槍子?”

大首領急喝道:“我行這個法術忌陰人,下回貼個符咒就好了。兄弟們別聽那臭娘們瞎說,快給我向前沖!”

薛慕冷笑道:“你吩咐別人向前沖,為什麽自己反要在一旁當鎖頭烏龜。”

薛慕話音剛落,劉同薇便嗤得一聲笑了。拳民中亦有人開始竊竊私語,薛慕再接再厲勸道:“我知道大家無非想要些糧食,可是如今京城裏的情形你們是知道的,糧店早就被搶空了,學校裏的糧食也所剩無幾。只有幾斤玉米面,夠教師們吃上幾天罷了。幾天過後學校也要關門。你們若不相信,盡管去廚房搜查。至于學校裏其他的東西,無非是些課本和桌椅板凳,你們要來也無用。”

京城的糧食財務早就被那些匪徒搜刮殆盡。這些拳民們這幾天也搶掠了許多人家,大多是十室九空。薛慕這樣說,也在他們預料之中,他們又怕洋槍,只好沖進廚房搶了僅剩的那袋玉米面,便一哄而散了。

一場危機就這樣消弭了。等拳民們撤去,薛慕心頭那根緊繃的弦終于松下來,這才發現到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剛才血腥的一幕幕便一直在腦中盤桓,無論如何揮之不去。

張清遠和劉同薇見薛慕一直呆呆的,別人問話她也不答,知道她剛才受了很深的刺激。張清遠默默走到她旁邊,拍拍她的肩膀道:“修文,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

面對好友的安慰,薛慕再也撐不住,伏在她身上痛哭起來,她一遍遍重複道:“靜宜,我殺人了。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人。”

張清遠安慰她道:“可是你不開槍,我們大家都會死。為了救更多的人,你這樣做一點都沒錯。”

沉默許久的劉同薇突然開口問:“總長可知,殺一人而救一船,與殺一船而救一人,那個罪孽更重?”

薛慕愣了一下方道:“若那一個人心懷惡念想要謀害全船人的性命,自然要除掉他。”

劉同薇颔首道:“的确是這樣,佛祖當初為了救衆生,也被迫殺了一名盜匪,更何況是我等凡人。我們身處亂世,為人行事但求無愧于心罷了。若是有一天,要了我的性命能夠拯救大家,我寧願去死。我相信靜宜與修文也會有這樣的覺悟。”

薛慕此時亦醒悟過來,緩緩擦掉眼淚道:“文瀾說得有理。是我一時失态軟弱了。只是京城的情形這樣糟糕,學校眼看也開不下去了。你和靜宜回去收拾收拾,趕快離了這是非之地吧。”

張清遠脫口問道:“那修文怎麽辦?”

薛慕笑笑道:“學校的地下室太窄,放不下那麽東西。我這幾天正讓工人再挖深一些,好把那些珍版書籍都放進去。辦完了這件事我就走。靜宜的孩子還小,前幾天丈夫也辭了職,還是趕緊帶着家眷離開京城吧。”

張清遠記挂着孩子,猶豫片刻只好答應下來。劉同薇慨然道:“我沒有家累,留下來陪總長辦完這件事再離京。”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