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到了三月裏, 京城的狀況更加糟糕。內城自正陽門至崇文門三裏,所有民房全被亂兵燒毀。各使館被圍攻一月, 亦全都變為焦土, 所傷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惟有英國使館比較堅固暫時無恙。不斷地有京官南下逃難, 但路上安全沒有任何保障。禮部侍郎杜铨攜眷出都,路遇團匪攔截, 被團匪用刀刺入腹部當場斃命。在這種情況下, 乘坐火車離京是最安全的選擇,可惜一票難求。

京中米價每石已經漲到二十五兩, 這還是有價無市。學校裏除了本地的兩名教工留下看門外, 便只剩下薛慕和劉同薇了。還好她們提前儲備了一些糧食, 尚不至于挨餓。

學校的貴重書籍與設備都轉移到了地下室。薛慕心中大石總算落了地。偏偏劉同薇此時患上了胃疾, 京中無法醫治拖得越來越重。其家人好不容易搶到幾張火車票,便強令她她趕緊坐火車離京。

劉同薇本不想走,經不住薛慕和家人苦勸, 也只好離開了。薛慕托人去買從北京到上海的車票,卻一直沒有回信。她租賃的院子早就被亂兵燒了,這兩個月一直住在學校。這天早上梳洗完畢,她發覺東面的炮聲更加密了, 不但密, 而且聲音也跟平常所習聞的不同。

就這樣栖栖遑遑過了一上午,中午的時候教工匆匆忙忙闖進薛慕的宿舍,神色大變道:“總長, 不好了,洋兵很快就要進城了。”

薛慕實在沒料到洋人的動作會這樣快,竭力穩住心神問:“你先別着急,說清楚,洋兵到底到了那裏?”

“我有親戚在神機營當差,他說洋兵已經到了外城了。東便門有一小隊,大概是俄國兵,天壇亦有,是英國派來的印度兵。”

薛慕皺眉問:“那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呢?”

那教工跺腳道:“朝廷的兵早就向西逃了。據說太後和皇上要去西安避難,那裏還顧得上我們百姓死活。”她看看薛慕的臉色又道:“總長,非是我不仗義,情況這樣危急,我得先出城去鄉下親戚那裏避一避。”

薛慕嘆了口氣揮手道:“你走吧,不必回來了。”

教工走了,薛慕靜下心來思索一陣,覺得在沒有火車票的情形下,她一個青年女子還是留守城中比較保險。好歹地下室裏儲備的糧食還夠她吃上一陣。主意已定,她心裏反而踏實了,已經失眠了好幾天,眼下索性回宿舍去睡一覺。

這一覺睡得深沉,薛慕是被窗外的雨聲驚醒的,雨點如小溪一般從檐溜上淌下來,可見這雨已經下了很長時間了。薛慕随手打開窗戶,清寒入幕,天地混沌,唯餘一片空濛的水氣,不由嘆息一聲,家國不幸,遭此大難,這樣的日子何時到頭呢?

她正傷感的時候,唯一留下的那名教工匆匆進來禀告:“總長,外面有客來訪。”

薛慕不由詫異,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找自己呢。她內心忽然一動,急匆匆地走出門去。

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人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他果然來了。

薛慕愣了一下抱怨道:“你瘋了,這個時候回國,不要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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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雲一身塵土,難掩憔悴之色,但神态卻十分篤定,微微笑道:“你在這裏,我當然要回來。”說完,便笑着向她張開雙臂。

薛慕再也忍耐不住,快速撲到他懷中。他身上有熟悉的雪茄味道,讓人心神安定。她眼淚便慢慢流了出來。齊雲緩緩撫着她的背,柔聲勸道:“是我不好,應該提前回來的,實在想不到國內的形勢已經如此糟糕。好在我提前托朋友買到兩張去上海得火車票,京滬列車明天就好停運了。我們得趕緊收拾行李走了。”

薛慕這才忙忙地放開齊雲,卻發現他的棉袍的肩部被自己的淚水打濕了,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不由大窘。卻見齊雲笑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橫豎我已經邋遢了這麽多天了,也不在乎再邋遢一點。只要你別嫌棄我就行。”

薛慕笑着啐了一口,當此危難之時,實在也不好再做小兒女态。忙忙地收拾了幾件貼身行李,便和齊雲一起出了學校,馬車早就預備好了,齊雲親自駕車向正陽門火車站奔去。

內城裏四處都是向外逃難的民衆,馬車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地挪動,幾乎費了半個多時辰,才來到正陽門外。二人下了馬車回頭望了一下,城頭已經豎起白旗了。

火車站內的秩序也比城內好不了多少,站臺上烏壓壓擠滿了人,一眼都望不到盡頭,大家都知道這是最後一班車了,與其說是搶着上車,不如說是搶命。

越是這樣擁擠,車便越難上,還有許多人并沒有車票,也拼了命地向前擠想要蒙混過關。維持秩序的巡警急了,當空鳴了幾槍,依然沒有吓退洶湧的人群,直到後來開槍打傷了幾名無票上車的人,衆人才稍微向後退了退。

趁  着這個空隙,齊雲抓緊薛慕的手向前擠去,薛慕右手牽着齊雲,左手提着一個大包裹,不料後面的人不擡頭地向裏面擠,将薛慕的左臂夾得緊緊的動彈不得。恰巧後邊的人被更後邊的人向前沖着,把那夾縫松了,薛慕身子一松便要要向前栽去。

慌亂之中一雙手臂伸過來将她穩穩扶住。齊雲回頭向後面看了一眼低聲喝道:“胡擠些什麽?”那人見他是位精壯男子,嘟囔一聲只好稍向後退了一步。

二人好不容易擠上車,污濁的空氣直向人臉上直撲了來。車廂裏兩排椅子上烏壓壓的坐滿了旅客,就是椅子頭邊,中間的空道上也擠滿了人,除此之外,便是散亂一地的包裹行李,那上面也無一例外坐滿了人,讓人簡直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

火車很快就要開了。還有一些沒擠上車的人實在無法,居然通過車窗爬了進來,維持秩序的巡警眼看火車就要超載,連忙催着司機趕快開車。

伴随着一聲汽笛鳴響,這輛京滬列車仿佛負重不堪的老婦一般緩緩向前挪去,車廂外面的人開始咒罵起來,而車廂內的人總算可以死裏逃生,大家都松了口氣。

齊雲還要領着薛慕向卧鋪車廂擠,卻被薛慕止住道:“這車廂裏黑壓壓全是人,我們擠過去不知要廢多少力氣,不過在這裏等等吧。”

旁邊椅子上坐着的一位老者亦開言道:“這位小姐說得有理。現在頭等二等車廂裏也都擠滿了人。列車員根本控制不了秩序,還不如待在三等車廂裏,地方還寬敞些。”

齊雲這才罷了,他見薛慕鬓發都散亂了,面色亦十分憔悴,忍不住皺眉道:“只是這列車要天亮才能到上海,你要在火車這麽熬一夜,恐怕會受不了的。”

薛慕理了理鬓發笑笑道:“我們能擠上車,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不過是站一天,這點苦有什麽吃不得?”

齊雲亦笑道:“也好,你要是實在累了,便靠在我身上休息一會兒。”

他這話還沒說完,薛慕的臉便紅了,她慌忙向四周望去,卻見那位老者正看着她微笑,越發不好意思起來。

齊雲卻毫不介意向那老者笑道:“我攜內人出門,總是要多操心一些。”

薛慕卻沒料到他的臉皮這樣厚,當着衆人又不便反駁,只得微微瞪了他一眼。

那老者見這小兩口眉來眼去十分有意思,忍不住問道:“二位看來是是新婚不久吧?”

齊雲笑道:“正是,老伯也要去上海嗎?”

老者搖頭道:“我們在濟南下車。”他指指旁邊坐着的一位年輕人道:“這是犬子,他好不容易在戶部謀了個差事,本想把我接到京城享福,可是偏偏又趕上了戰亂。我們只好回濟南老家避難了。我活了六十歲了,趕上了太平軍,趕上了撚軍、趕上了英法聯軍侵占北京和日俄戰争,如今又趕上了七國聯軍,要我說,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我這一路走來,大路上、屋檐下、水井裏,全都是死人,簡直作孽啊。”

那位老者兒子的面色也變得沉重起來:“真是家國不幸。朝廷昏庸,居然相信那些拳匪的法術,貿然向七國宣戰,鬧到現在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竟又棄城而逃了。”

齊雲見他的打扮像是斯文一脈的,便向他拱拱手道:“閣下說得是,朝廷這些年屢出昏招。也難怪洋人瞧不起朝廷,眼下就是東南諸省,也都不大聽朝廷的號令。我聽聞兩江、湖廣總督已經跟洋人簽訂了《東南保護條款》,所以境內很是太平。保得東南這一份元氣在,日後或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他們就這樣談論起來,倒也稍微破解了旅途的寂寞。到了半夜,那兩位父子在濟南下車,齊雲和薛慕終于有了座位。

夜越發深沉。三等車廂內只有頂棚上兩盞電燈,細火星星,再加上車廂內有人抽煙霧氣騰騰,車內光線越發昏暗不清。薛慕站了大半天終于可以坐下,隐忍許久的疲乏一點點襲上了,終于昏昏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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