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薛慕頭靠在齊雲肩上睡熟了, 他雖然困乏到了極點,卻一動也不敢動, 生怕驚擾了她的安眠。不知過了多久, 齊雲覺得脖子有些酸痛,被薛慕枕着的右肩也有些發麻, 忍不住微微動了動肩膀,卻見薛慕眉頭皺了起來, 嘴裏不知嘟囔着什麽, 兩手握住齊雲的手,索性依偎在他懷中睡了。
齊雲內心一動, 覺得她更是嬌媚可愛了, 索性向外側挪了挪, 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此次逃難雖是件大不幸的事, 但有了愛人的陪伴,時光也不那麽難捱了。
坐火車的人感受與平常人有所不同,平常人在家裏安安穩穩睡着, 若有了響聲,立刻就醒過來。而坐火車的人習慣了在颠簸聲中入睡。等到火車進站,颠簸停止了,他反而會醒過來。在半夜四點鐘以後, 火車不知是停在什麽車站上。齊雲正在向窗子外打量, 薛慕也醒來了。
薛慕睜眼看時,發現自己竟睡在齊雲肩上,整個身子也依偎着他。立刻擡起頭來, 見同車的人七颠八倒,都是半坐半歪地睡在椅子上。有幾個不曾睡的,都掙了眼向這裏看來。
這倒真夠難為情的,薛慕連忙直起身來,擡起手臂擋住了臉,向齊雲低聲道:“我怎麽糊裏糊塗的就睡着了?”
齊雲這才抽出攬住她的手臂,将左手輕輕捶着右肩,笑道:“我看你是真的累了,坐火車能睡着是好事,白天就能有精力了。”
薛慕見他總是有意無意揉肩膀,忙問道:“是我剛才睡着了壓到你了嗎?”
齊雲笑道:“沒關系,只要你睡得舒服些就好,對我來說這是求之不得呢。”
薛慕再一次大窘,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向四周看去,周圍的人大多都睡熟了,剩下的幾個也在打瞌睡,這才放下心來。她扯開話題問道:“我們這是到了什麽地方了?”
齊雲笑道:“照時間來算,應該是到了徐州了。”
薛慕聞言向窗外望去,站臺旁是一片曠野,擁着幾簇黑巍巍的樹林影子。有幾個站上的工作人員,手上提了馬燈 ,在站臺上走來走去巡邏。偶爾有幾聲汽笛聲傳來,更顯着寂靜清冷。而他們所在的這輛火車,就仿佛在海上漂泊的孤島。她忽然覺得一陣恍惚,世事如棋,天涯風雨,她亦不知道自己終将去向何方?
“在想什麽呢?”齊雲柔聲道。
薛慕這才回過神來,她低聲問道:“你這次回國,還打算再去日本嗎?”
齊雲沉默片刻道:“我目前在早稻田大學學習法政,還有一年才能畢業,學習西洋和日本的憲法是我平生志向,無論如何不能耽誤了。這次送你到上海安頓下來,我就得趕緊回去。”
薛慕沉默了,緊緊握住他的手不發一言。
齊雲突然道:“你和我一起去日本吧。那裏亦有不少女子學堂,你可以繼續讀書深造,我也可以随時照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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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沉吟片刻道:“其實這次回上海,我不光是為了逃難,還想完成自己的一個心願。”
“什麽心願?”齊雲認真地看向她。
“我想辦平民女學。眼下無論南方還是京城的女學,都是專門為了貴族子弟設立的。學費高昂,尋常人家的女孩根本上不起。我計劃向社會善心人募捐,再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積蓄開辦平民女學,教學和住宿環境可以簡陋一些,課程設置以淺顯實用為主,這樣學費就比較低廉,一般人家的女孩子也可以有機會接受教育。”
齊雲沉默片刻終是笑了:“這是好事,我也會捐錢出一份力。”他的神色忽然又黯淡下來:“只是這樣我們又要分別一年了。說來是我對不住你,這麽多年總是聚少離多。”
薛慕笑笑道:“沒關系,我會一直等你,等你回來。”
齊雲也笑了:“這麽說來,我們都是幸運的。天快亮了,你再睡一會兒吧。”
薛慕忙道:“我已經睡了一會兒,還是你睡吧。”
齊雲很自然地将她攬過來:“那有這樣的道理,我讀書習慣熬夜了,你趕緊睡吧。”
他的懷抱那樣溫暖,她一靠近便覺得心中安定下來,經不住他的哄勸,終于再一次沉沉睡去。
為了讓薛慕睡得更舒服一些,齊雲索性站起來把位子都讓給她。把一個小包裹當枕頭墊在她頭下,又将她放在椅子下的雙腳也搬起來放在椅子上,讓她半捲了身體睡着。
一切安排妥當,齊雲突然注意到她雖然穿着呢面絨鞋,但腿上卻只套着薄薄的棉襪,擔心她着涼,便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蓋在她腿上,這才放心地在對面椅子上找了個空坐下。
火車抵達上海已是第二日黃昏了,與京城的衰敗凋敝不同,這裏依舊繁華如昔。薛慕覺得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齊雲送薛慕在舅舅家安頓下來,便匆匆買了船票返回日本了。這些日子薛慕和張清遠忙着募捐籌辦平民女學。她們在《新民報》上刊登了募捐廣告,但看起來效果并不好。一個多星期過去了,只收到一百多銀幣。
這天早上,薛慕正對着募款的賬單發愁,忽聽下人來報:弟弟薛兆來了。
薛慕與薛兆已是多年不見,不由又驚又喜,薛兆來不及與她寒暄,便匆匆道:“母親又要作妖了,一會兒便要來找姐姐,我特地來告訴姐姐,千萬不要理他。”
薛慕不由皺眉問:“她這又是鬧得那一出?”
薛兆嘆道:“家裏的日子如今越發艱難。爹爹只知道出去吃酒賭錢,如今将嘉興候補同知的職位也丢了,只好靠變賣祖産過活。母親日日在家與爹爹争執,爹爹一氣之下,連家也不大回了。她不知從那裏打聽的你在京城出人頭地了,就想找你來要錢。”
薛慕冷笑道:“你放心,我自有主張。”她看向弟弟放緩了聲音道:“我們且不管他們那一筆爛賬。你如今在法政學堂上學,功課可跟得上?”
薛兆笑笑道:“我功課還可以。家裏如今太亂,我也懶得回去,索性留在學校溫書。”
薛慕見弟弟個子長得比自己還高了,也沉穩了許多,不由大為感慨,她上前拍拍薛兆的肩膀道:“真是光陰似箭,一轉眼長成大小夥子了。”
薛兆不好意思地向旁邊躲了躲,笑笑道:“姐姐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他覺得薛慕比以前開朗了許多,也愛笑了。
薛慕從抽屜裏拿出一張銀票遞給薛兆:“學堂裏各項花銷不少。這些錢你留着用吧。”
薛兆推辭:“我的錢夠用了,姐姐掙錢不容易,如今在上海辦學校處處都需要用錢,還是自己留着吧。”
薛慕與弟弟争了半天,好說歹說讓他拿了一些錢,二人又談了一些別後瑣事。薛兆便告辭回學校了。
薛兆前腳剛走,柳氏後腳便找上門來。她見了薛慕便賠笑道:“聽說大姑娘從京城回來了,我便趕着來瞧你。大姑娘果然是今非昔比,越發有氣度了。你爹爹一直都惦念着你呢,一會兒跟我回家吃飯吧。”
薛慕只低頭坐在椅子上吃茶,看見柳氏進來了,才慢慢地起身,淡淡笑道:“母親客氣了,我在京城那麽多年,也不見家裏來信過問,想必爹爹早就忘了我這個女兒吧。”
柳氏忙笑道:“你爹爹那性子你還不知道,最是死要面子,他心裏自然是惦記着你的。只要你認個錯,給他個臺階下,大家還是一家人。”
薛慕冷冷掃了柳氏一眼:“一家人?我怎麽會有這樣的家人,我娘是怎麽死的,我當初又是怎樣被趕出家門的,爹爹不會忘了吧。”
柳氏尴尬地笑笑:“大姑娘,之前的那些事,你爹爹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但長輩始終是長輩,血緣關系是斷不了的,你始終這麽擰着,只會讓外面人看笑話,認定你不孝。”
薛慕索性直接問道:“母親這次來,就是為了讓我回家吃頓飯嗎?”
柳氏打量薛慕的神色笑道:“我這次來,一方面是想讓你和你爹爹和好,一家人畢竟打斷骨頭連着筋;另一方面,也是想向你借些錢。如今你父親的職位丢了,家裏人口多開銷大,早就寅吃卯糧了。別的不說,你妹妹眼看也要上學了,這學費還沒籌集到呢。”
薛慕卻沒料到她的臉皮這樣厚,冷冷道:“我這些年也沒攢下什麽錢,母親找錯人了。”
柳氏笑道:“大姑娘不要哄我了。我聽說京城學堂的先生們薪酬十分豐厚,大姑娘又是啓新女學的教務總長,若說沒有錢,我反正是不信的。”
薛慕實在被柳氏的嘴臉惡心到了,提高了聲音道:“我是有些積蓄,不過都拿來籌辦平民女學了。母親不要忘了,當初我上務本女學,家裏可是沒出過一分錢的。”
柳氏有些急了:“雖然你上學家裏沒出錢,可是你爹爹畢竟把你養大成人。如今娘家有難處,你一毛不拔,我若告你忤逆不孝,我看你也難在社會上立足吧。”
薛慕大怒道:“随便你怎麽去說,這些年你們是怎麽對我的,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如今眼見我得勢了,又巴巴跑來要錢。莫說我現在沒錢,就是有錢也不會給你。”
薛慕話音剛落,舅母徐氏也走了進來,冷冷對柳氏道:“你說是妹夫撫養外甥女長大成人的,如今我就來和你算算賬。妹妹在世時,從來也沒有見過妹夫問過她們娘倆的死活,全憑妹妹的嫁妝過活。妹妹去世後,外甥女在薛家的日子越發艱難,衣食不周全憑我們接濟。要不是她抓住機會去務本女學讀書,還不知被你們磋磨成什麽樣子。如今居然還想來要錢,不覺得臉皮太厚了嘛?”
柳氏這才啞口無言,半響方喃喃道:“無論如何,尊長始終是尊長,這天下沒有做女兒的不認父親的道理。”
徐氏也懶得再和她廢話,轉眼吩咐一旁服侍的下人道:“你們是眼瞎了嗎?居然放這樣的人進來,還不給我趕緊轟出去。”
下人們忙一面将柳氏向外推,一面苦笑道:“我們說什麽來着,讓您老家人不要來,您非要厚着臉皮進。如今倒連累我們受埋怨。”
柳氏此刻又羞又惱,只得一跺腳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