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既然皇上有手谕, 薛慕不敢耽擱只好立即動身。好在平民女學諸事已見倫緒。薛慕重托張清遠總理學校庶務,便叫上劉同薇一起乘坐火車赴京了。
皇帝是在西苑的蓬萊洲召見的。薛慕由太監引領, 自勤政殿前的朝房出德昌門, 往南過橋,便到了三面臨水的蓬萊洲。蓬萊洲地方很大, 樓閣參差,掩映于高槐大柳之間。薛慕跟着太監來到一處北向的敞廈, 藍地金字的匾額大書“盈香殿”三個字, 走廊上站着一位紅頂子大臣。
太監提醒薛慕道:“這位是今日帶班的內務府大臣啓秀。”
薛慕忙上前行禮:“啓大人。”
啓秀略一點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在上海創辦平民女學的薛慕?”
“正是民女。”
啓秀笑笑道:“薛小姐以女子之身蒙皇上召見, 這也是我朝的異數。皇上現在正和軍機商議要事, 你且再等等。”
薛慕忙道:“多謝大人提醒。只是我初次入宮, 召見之地是怎麽個樣子, 進殿之後該怎麽走皆茫然不知,深恐自己失儀。”
啓秀随口道:“進殿之後自然會有太監引領,到什麽地方止步, 朝那個方向跪下,他們會告知你。不過……”他掃了薛慕旁邊的太監一眼笑道:“這銀子你得給夠了,否則這幫太監們,有的是辦法坑你。”
旁邊的太監忙笑道:“看大人您說的, 我們的那點小心思自然瞞不過您。陷害誰我們可是不敢, 不過是誰使了銀子,我們多提點着些罷了。讓大人您見笑,宮裏發得那點俸銀連吃飯都不夠, 我們也只能想想別的門路了。”
薛慕對宮中的黑暗也有所耳聞,只得從袖中抽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給那太監,賠笑道:“這點錢總管留着賞人吧。”
那太監随手接了銀票,向啓秀使了個眼色,這才笑着提點她道:“我教薛小姐一個訣竅,你進殿之後先不忙舉步,站定了看一看清楚,把心定下來,就不會出岔子了。”
三人正談着,遠遠望見有太監往來,作警戒之狀,啓秀忙提醒薛慕:“時候到了,我們快過去吧。”
薛慕緊跟着他進了殿。按照小太監的提點,先站定教看,皇帝正坐在正中禦案後。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面容清瘦,氣色似乎不大好。
薛慕看清楚了位置,往前走了三、四步,跪下來高聲道:“民女薛慕恭請皇上聖安。”
接着便伏地叩首,起身向前走了幾步,重複跪下,靜候垂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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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見她禮儀娴熟,先就有了幾分好感,亦提高了聲音問道:“你在上海辦女學堂,聽說成效很好。朕看你年紀很輕,以前有過辦女學的經驗嗎?”
薛慕深吸了口氣答道:“民女是上海務本女學畢業的學生,年初也在京師辦過女學,後因戰亂暫停了。”
皇帝嘆一口氣道:“經過年初的一場禍事,朕越發感受:教育是立國之本,那些拳匪但凡知道一些格致之道,也不會整些法術自欺欺人、贻笑大方了。前些日子朕剛和學部定了興辦男學堂的章程。興女學這件事也刻不容緩了,不但京城的女學要重新恢複,各省各市都要創辦女學堂。朕且問你,如今要創辦一座中等規模的女學堂,大概需要多少銀子。”
薛慕沉吟片刻道:“如今大亂初平,百物騰貴。以招一百名學生為例,租場地、買設備、聘教師總得需要三千兩銀子方能創辦,以後每月還需要三百兩銀子方能勉強維持。”
皇帝當即皺眉道:“這樣看來,在全國大興女學,總得要兩百萬兩銀子才能打得住。朝廷眼下實在拿不出這筆錢了。”
薛慕對皇帝這個問題早有準備,款款進言道:“依民女只見,只要運作得法,其實不用花這麽多錢。”
“哦?”皇帝坐直了身子道:“你且詳細說說。”
“民女以為在全國各地驟然興辦這麽多女學,的确不現實。原則上省城可以側重興辦高等、中等女學,各州府側重辦初等女學。各省的高等、中等女學可以先辦起來,兩江、兩湖、兩廣富庶之地,女學本來就有基礎,皇上可以動員當地士紳捐款,朝廷亦可以少出一部分錢。”
皇帝點頭道:“你說得有理,那麽各州府的初等女學呢?”
薛慕笑笑道:“教育要從小抓起。據臣女所知,西洋和日本的女子亦和男子一樣,是六歲入學,這樣算來,女子初等學校畢業時亦不過十二歲。所以西洋和日本初等學校是男女同校的,我國完全可以效仿。如今全國各地都創辦了男子初等學校,皇上不妨下旨女子也可以加入,這樣一來節省資源,二來節省資金。”
皇帝沉吟片刻道:“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我國素來注重男女之防,朕恐怕此議一興,那些老夫子們要炸了鍋。”
薛慕正容道:“皇上,歷來除舊布新,總是要有人要說閑話的。若在三十年前,有人提出要興女學,肯定會被人視為異端;若是在五十年前,有人提出要開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翰林院諸人必會群起而攻之,但如今不也成了朝野公論了嗎?世易時移,變法宜矣。中國欲與列強争鋒,必要順應世界大勢,還望皇上留意。”
皇帝認真看了薛慕一眼,忽然大笑道:“世人皆傳薛女士有國士之風,如今朕算是領教到了。也罷,就照你的意思,和學部好好商議一下,回去寫個章程呈上來。以後辦學之事朕還要多多依仗,你先跪安吧。”
薛慕再次叩首後,由太監領了出去,再次經過勤政殿時,被一位五十多歲男子攔住了:“你就是薛慕?”
薛慕見他亦是紅頂子,官服的補子上繡着仙鶴,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禮道:“正是民女,不敢動問大人尊姓大名?”
“戶部尚書閻敬文。”
閻敬文是朝野出名理財高手,亦是出了名的鐵公雞。先太後在世時修建陽和園所費甚巨,百官迫于太後淫威無人敢發一言,還是他率先上折子,請求停園工以節國用,太後當即大怒,撤了他戶部尚書之職。太後薨逝之後,官場風向大變。皇帝想起了閻敬文的好處,又下旨令他官複原職。
閻敬文皺眉看向薛慕問:“皇上召見你,可是為了在全國興辦女學之事?”
“正是。”
閻敬文當即提高了聲音道:“興女學是好事,我身為臣子并不敢有所異議。但如今國庫已經被掏空了,戶部是拿不出一分錢的,這一點你務必要心裏有數。”說完,也不等薛慕回複,急匆匆地走了。
薛慕既好氣又好笑,出了西苑之後天色已晚。這次進京她打聽道趙啓新也一并官複原職了,便相約他在“四海軒”共用晚餐。
本來是約好酉時三刻見面的,誰知半個時辰過去了,還不見趙啓新人影。薛慕與劉同薇急了,只好出門去找。卻見趙啓新從一頂小轎上急匆匆下來,看見薛慕便如同見到救星一般:“薛小姐,今天我出門太急忘了帶錢,你快幫我把轎費結了。”
薛慕只得問那轎夫:“需要多少錢?”
轎夫提高了聲音道:“三元銀幣,我可是走了大半個東城的。”
薛慕不由失笑,她問趙啓新:“趙總辦,您家還是住在煤市街胡同嗎?”
趙啓新點頭道:“正是,我們足足走了一個時辰才到這裏,他要這些錢也不算多。”
劉同薇亦笑了:“趙總辦,從煤市街到這裏坐轎子只需要一刻鐘時間,他這是故意繞路讓您花冤枉錢。”
薛慕随手遞給轎夫一元銀幣道:“拿了錢趕緊走,否則我們把這事張揚出去,你以後買賣做不成。”
轎夫們只好收下錢悻悻地離開了,趙啓新卻絲毫不以為意。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薛慕提起閻敬文一事,趙啓新笑道:“也怪不得他,他這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薛慕皺眉道:“按照我設計的章程,辦女學是所費無幾的事,朝廷已經窮到這個地步了嗎?”
趙啓新嘆道:“薛小姐有所不知,年初戰敗,朝廷與列國簽訂合議賠款四億五千萬兩,這一筆錢尚且不知怎麽去籌,太後的大事又出來了,葬禮滿打滿算也要二百萬兩銀子。如今皇上求治心切,辦鐵路、開學堂、整軍備樣樣都要花錢,國庫早已經掏空了。如今又要辦女學,閻敬文當然要着急了。”
薛慕嘆了口氣道:“因為年初那場匪亂,京城女學的房舍多有損壞,朝廷不會連這筆修複錢也拿不出吧?”
趙啓新道:“難啊。前段日子皇上下旨在全國各地開設學堂,朝廷是拿不出錢來的,只好下令讓各省攤派。各省的藩庫也同樣沒錢,只好以各種名義向民間征稅,搞得百姓怨聲載道。這不我剛剛聽到消息,寧波百姓苦于官府聚斂太重,居然沖進學堂打砸搶燒。如此民怨沸騰,終非長久之道啊。”
薛慕實在沒料到局勢會發展成這個樣子,徹底沉默了。趙啓新見她沮喪,出言安慰道:“不過修複京師的女學堂是所費無幾的事。汪鼎毓如今奉旨訓練新軍,他手上還是比較寬松。我向他寫封信說明情況,我這個老同鄉的面子他還是要給的。”
薛慕忙問:“汪觀察使也官複原職了嗎?”
趙啓新笑道:“算他走運,當初九門提督劉庭安向慶育告密,壞了新黨大事,皇上對他恨之入骨。如今親掌大政,已經下旨将其革職下刑部嚴訊。倒是汪鼎毓不偏不倚實心任事,在朝野中頗有人望,皇帝已經令其取代劉庭安的職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