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慶續三十五年冬天, 各省女學陸續開始籌辦後,薛慕毅然辭去了女咨政一職, 買好了車票準備回上海。這天上午, 她剛吃完早餐,正拿出筆墨準備練字, 王媽來禀道:“姑娘,齊先生來了。”
齊雲的臉色很不好, 想是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他一來就直接問:“聽說你已經辭職要回上海,怎麽不提前告訴我?”
薛慕放下筆淡淡笑道:“齊先生如今位高權重, 諸事冗繁, 我不便打擾。”
齊雲沉聲道:“你這麽說, 是在怪我嗎?譚主編之事, 我實在無力回天。”
薛慕掃了他一眼,終是嘆了口氣道:“我沒有怪你,實在是厭倦了京城的紛紛擾擾, 倒不如回上海操心平民女學的事更自在一些。”
齊雲提高了聲音道:“就因為前些日子有人寫詩诋毀,你就要灰心至此嗎?我已經查到了背後指使之人,不久便會得到應有的懲罰。你好不容易才得到女咨政的職位,能夠為全國的教育大業出一份力, 難道就這麽輕易放棄嗎?”
薛慕笑笑道:“齊先生如今已經是四品卿銜了, 官正做得興頭,自然不會體會我們這些失意之人的苦惱。”
齊雲冷冷問:“你這麽說,究竟是什麽意思?”
薛慕提高了聲音道:“齊先生, 你錯看我了。我不是因為個人的榮辱得失才辭職的。這個朝廷已經從根子上爛掉了,即便我繼續留在朝中,也根本無濟于事。”
齊雲沉默片刻道:“你這麽灰心是因為譚霜華的事嗎?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她畢竟是同興會的成員,行得是謀逆之事,如果連這樣的人都放過,日後那些革命黨人會更加肆無忌憚,早晚會國将不國的。”
薛慕亦放緩了聲音勸道:“革命黨人做得沒錯。滿洲朝廷視漢人如家奴,視天下為私産,怎麽可能真正為國計民生考慮。那些權貴在乎的無非是自己的特權,他們怎麽可能真正支持憲政?不過是因為國內要求民主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所以要裝裝樣子堵天下人的嘴罷了。齊先生,我勸你不要上了他們的當。”
齊雲決然道:“無論如何,皇上是有改革陋俗、推行憲政的決心的,我受皇上知遇之恩,絕不可能半途而廢。遠的不說,我們的鄰國日本,不也在明仁天皇的帶領下變法成功,短短十幾年就足以傲視亞洲了嗎?日本都能做到,我們中國為什麽做不到?”
薛慕冷笑道:“別明仁天皇能拿出內孥在全國大興教育。我們國家呢?各省的女學堂,朝廷可是沒有出一分錢。倒是前些日子宮中辦了一座女學堂,內務府一下子拿出了十幾萬兩銀子。國庫空了不要緊,百姓日子過不下去也不要緊,內廷的錢是一點也不能省的,我已經對朝廷徹底失望了。”
齊雲沉默片刻道:“我同你一樣看不慣那些滿族親貴。,但我同樣不贊同暴力革命。革命本質是破壞,仁人君子不得已而為之。遠的不說,一個世紀之前的法國大革命入洪水猛獸,噬國王則國王斃,噬貴族則貴族斃,舉國之民若飲藥發狂,包括羅蘭夫人在內的多少無辜之人因之喪命。革命之後如何收拾爛攤子,如何建設新秩序,這些問題你想到了嗎?”
薛慕直視齊雲道:“這世上的事一向是不破不立,以中國現在形勢看,破壞在所難免,早一日則受一日之福,遲一日則重一日之害。沒有法國大革命綿亘七八十年空前絕後的打破壞,又何來歐洲大陸以後幾十年的安定與繁榮?你這麽說,難道是怕了,還是因為身居高位,自動蒙蔽了雙眼。”
齊雲陡然提高了聲音道:“在你眼裏,我難道是貪權戀棧之人嗎?你也知道法國大革命帶來了七八十年的大破壞。七八十年的時間足以毀了兩代人,我們為什麽不能效仿日本和平改革?中國與歐洲國情不同,并不合适共和政體。我畢生的志向,是輔君行大道,是施政澤生民。我在日本潛心研究他們的法律制度,完全有自信在中國施行憲政。與其像革命黨人那樣搞破壞,不如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只要大家都付出努力,國家會越變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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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嘆息一聲道:“朝廷是滿洲人的朝廷,并不是天下人的朝廷,我們做得再多也沒有用。齊先生,這麽多年來,在我心中你不僅僅是愛人,也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如今看來竟是我錯了,我們追求的并不相同。此後大家自行其道就好,你自己保重吧。”
齊雲冷聲問:“你說這樣的話,是要和我斷交?”
“我以為割席分座之事,不光可以發生在朋友間。抱歉,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齊先生請回吧。”
齊雲冷笑道:“很好,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也今日才發現,以前都是我一廂情願罷了。我說過,不喜歡勉強別人,我自己的時間也很寶貴,薛小姐以後多多保重。”言罷轉身而去了。
這裏王媽在屋外聽到二人争執,齊雲竟然掉頭就走了,忙上前勸道:“姑娘是傻掉了,齊先生一片真心待你,你總是小性歪派他。情侶之間争執是難免的事,但傷了人的心就不好了。我去請他回來。”
薛慕頹然倒在床上,擺手止住她道:“不必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天漸漸黑了,室內一片沉寂,床頭那盞西洋鐘滴答滴答的響聲愈發分明,無端令人覺得心緒煩亂。薛慕在床上輾轉反側,卻一直沒有睡意,原來冬天的夜是這樣長。
進入十二月,京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已經被罷職的學部侍郎李成慶和廣州知府瑞清一大早冒雪沖寒來到東交民巷汪府,他們是來找汪啓霖的。
如今汪鼎毓已經取代了慶育的地位,升任步軍統領兼北洋大臣,在京城可謂熾手可熱,起居也日漸豪奢。新改建的花廳極大,懸着雙重門簾,燒起兩個雲白銅的大火盆,所以室內溫暖如春。
李成慶與瑞清都上了年紀,冷熱相激,頓時覺得喉頭發癢,咳個不住,鬧了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跟汪啓霖寒暄。
三五句閑白過後,李成慶向瑞清使了個眼色,瑞清輕輕嗓子道:“汪侍郎,京中尚有同興會餘黨。”
“哦”汪啓霖一向瞧不上瑞清為人,慢慢喝了一口茶方問道:“你說的是誰啊。”
“就是不久前被皇上授予女咨政頭銜的薛慕。下官在廣州搜查逆賊譚霜華的家,查到了薛慕與她交往的書信。”一面說,一面将信箋遞給汪啓霖。
汪啓霖心下一驚,面上卻絲毫不露,接過信箋一看,那上面寫着一首七律:漫雲女子不英雄,萬裏乘風獨向東。詩思一帆海空闊,夢魂三島月玲珑。銅駝已陷悲回首,汗馬終将建偉功。直把傷心家國恨,化成碧血灑長空。
瑞清向汪啓霖解釋道:“經下官查證,此詩是薛慕親筆無疑。什麽叫銅駝已陷、汗馬建功?這是徹頭徹尾的悖逆之詞。下官聽聞薛慕是譚霜華的至交,想必二人早就沆瀣一氣了。更何況薛慕日前辭掉咨政一職打算回上海,這不是心虛是什麽?”
汪啓霖沉吟片刻,忽向一旁的侍從使了個眼色,那侍從會意忙道:“本來少爺在這裏見客,小的不敢打擾。只是半個時辰前老爺就命小的傳喚少爺,這不屋外又有人來催了,少爺你看。”
汪啓霖随即起身向二人拱拱手道:“父親傳喚,想必是北洋那邊要事,二位恕我暫時失陪一下。”
汪鼎毓如今位高權重,二人亦不敢耽誤,只得拱手道:“汪侍郎請便,下官在這裏等待就好。”
這一等便等了一個鐘頭,還不見汪啓霖回來。只是汪家款客甚厚,點心水果接連不斷地送上來,蓋碗茶換了一道又一道,二人雖然滿心不悅卻發不出脾氣。
其實汪鼎毓根本不在府中,汪啓霖是借機脫身和幕僚商量對策。他想保薛慕,但瑞清二人有證據在手,他不得不顧忌。後來師爺樊立山道:“少爺,事已如此,我們亦無法面面俱到。”他悄悄向汪啓霖耳語了幾句,汪啓霖大笑道:好,就這麽辦。
于是汪啓霖裝作十分疲憊的樣子再度見客,一進門便拱拱手道:“二位對不住,軍中有些麻煩事,所以耽誤了。”然後一面在火盆旁坐下來,一面随口道:“剛才沒有看清楚,這首詩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汪侍郎娴于辭章,請仔細看”瑞清再次将信箋遞給他:“這是不折不扣的悖逆之詞。”
汪啓霖一手接住信箋細看,一手取銅著撥炭,火燒得越來越旺,他很快地将信箋捏成一團投入火盆。
二人不由大驚失色,想伸手搶救,卻早已來不及了,那張紙頃刻間化為灰燼。
瑞清不由怒道:“汪侍郎,你身為朝廷命官,竟敢當面燒毀謀逆的證據。你和薛慕沆瀣一氣,以為我等不敢上奏章彈劾嗎?”
汪啓霖淡淡一笑道:“二位請便。若是與譚霜華有交情便是逆黨。譚霜華舊日交游甚廣,家父亦與他相識,莫非家父也是逆黨?”
二人被堵得一時無話可說,還是李成慶知趣一些,知道汪鼎毓父子如今正得聖眷,無論如何招惹不得,何況此時證據已失,只得向瑞清低語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還是先告辭吧。”
作者:齊雲畢竟是老派的文人,有他的局限性,不過他很快就會明白過來的,輕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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