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因這一天要入宮請見皇帝, 齊雲不到卯時一刻便起身了,隔坐在轎子裏向外望去, 四周尚黑蒙蒙一片。

轎子走到半路, 齊雲忽然吩咐停了下來,他掀開簾子問下人:“她回上海了嗎?”

那人愣了一下, 順着齊雲的眼光看向路東側宅院,方恍然大悟道:“小的亦放心不下, 昨天特地去打聽了一下, 薛小姐幾天前就乘火車返回上海了。”

齊雲沉默良久,終是道:“她遠離這是非之地也好。我們走吧。”

齊雲在天亮之前便入了宮。與梁繼新一起遞了牌子請見, 第一起就叫。皇帝對他二人倒是頗為禮遇, 行過禮後讓他們站着講話, 又命太監端奶茶給他們喝, 說是可以擋寒。

“雪是停了,反倒格外的冷。”皇帝問道:“你們兩人要見朕,是為了憲政大綱的事吧。”

“是。”齊雲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大綱已粗備, 臣等特呈禦覽。”

李德明接過齊雲手中的奏稿交給皇帝,皇帝大致掃了一遍,點頭道:“很好,綱目明晰, 籌劃詳備, 照你們的打算,需要籌備幾年的時間可正式立憲?”

梁繼新道:“如今朝野上下對立憲的熱情都很高,臣等以為以五年為宜。第一年由各省督撫籌辦咨議局。第二年在朝廷設資政院, 推廣各州縣簡易識字學塾。第三年在各鄉鎮創立簡易識字學塾。第四年成立地方自制組織。民衆識字義者須達五十分之一。第五年宣布□□,頒布議院法和選舉法,選舉內閣成員。萬事俱備後,便可正式推行憲政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據我了解,日本從宣布立憲到正式推行,是用了九年的時間的。中國的情形比日本更複雜,僅僅用五年時間籌備怕是不夠吧。”

齊雲解釋道:“皇上,當今形勢已經不同于庚子戰亂前,朝野內外對民主和憲政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地方士紳的情願折子已經紛紛遞上來了。早一日推行憲政,則早一日受利,若等到萬事俱備的時候再去推行,臣恐怕會有不測橫禍。眼下最關鍵的是要開啓民智、訓練民衆參政議政。所以各州縣的學堂要抓緊完備起來了。”

皇帝皺眉道:“開啓民智固然重要。但我朝自太平軍戰亂以來,地方督撫的權利越來越大,如今兩江、湖廣的總督都不大聽朝廷號令,朝廷反要看他們的臉色。立憲還要在各省設立咨議局,朕怕以後地方更難轄制。本朝家法,權柄一向不可下移,朕的意思,你們還是要和禮親王商議,将章程再修改一下。總的原則是要天下臣民皆明忠君愛國之義,君上大權無論如何不容旁落。”

齊雲還要再說話,站在前面的梁繼新搶着應了聲是,已是叩首跪安,他亦只好跟着行禮,相諧退出。

出了養心殿,齊雲見四周無人,不由埋怨道:“話還沒說完,鳳閣為什麽要拉住我跪安呢?”

梁繼新低聲道:“逸飛,事到如今你還未看出來嗎,皇上已經不同于幾年的皇上了。高處不勝寒,人一旦真正到了至尊之位,所思所想亦不過如何保住這個位置而已。如今皇上最關心的兩件事,一是漢人督撫權利過大,二是南方革命黨人鬧事。滿漢親貴之所以對推行憲政感興趣,不過是想借憲政之名,行奪權之實罷了。”

齊雲沉默片刻,忽然問道:“皇上已經不是幾年前的皇上,那麽你呢?還和幾年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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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繼新嘆息一聲道:“宦海沉浮這麽年,我亦早以不複當初的雄心壯志,眼下的情形,走一步算一步,有多大力出大多力吧。”

齊雲冷笑道:“立憲的核心是開議會、興民權。在日本,天皇的權利雖然很大,但也要受到□□的限制。若是我們連這一點都做不到,立憲還有什麽意義?這一點我無論如何都要争一争。”

因皇帝指名讓他二人與禮親王商議立事宜,所以他們出宮之後便馬不停蹄奔赴禮親王府。禮親王如今已是掌班軍機,凡外官進京,京官外放都要谒見,每日其門入市。

二人向門房遞了拜帖,梁繼新又塞給他十兩銀票。那門子只略微掃了一眼,随口道:“二位大人今兒來得不巧。我們王爺正和步軍統領汪大人商議要事,還得再等一等。”

誰知這一等便是兩個時辰,天已經快黑了,梁繼新與齊雲不由有些着急。可是看着在花廳等待的一衆官員倒像是司空見怪一般。

梁繼新向一旁等待的一位藍頂子官員拱拱手問:“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那人亦拱手笑道:“鄙姓陳,在工部任職。閣下等了多久了?”

梁繼新皺眉道:“兩個時辰了,我衙門還有事情,還真有些着急。”

那人淡淡一笑道:“禮親王府天天門庭若市,我已經習慣了。”他放低了聲音問:“你們給了門子多少錢?”

梁繼新自以為自己給得不少了,低聲道:“十兩銀子。”

那人失笑道:“這怎麽夠,二位大人,我們借一步說話。”

梁繼新與齊雲跟着他出門來到一處僻靜的角落,那人壓低了聲音道:“看你們可憐,實話告訴你們吧,禮親王掌樞之後貪名在外,除了每月由神機營送二萬兩銀子供家用,還公然向來客索取門包。每個門包至少要七十二兩銀子。王府的下人從門子到竈下婢,只管膳宿,不給工錢,全由門包中提出一半來均分,另一半充公。你們只給十兩銀子做門包,怕是等到明天也見不到他了。”

梁繼新與齊雲不由倒抽一口氣,正打算走時,卻見門子已是不耐煩地走過來:“二位大人,我們王爺有請。”

門子本不想替他二人通傳的,誰知禮親王竟親自問了起來,他亦只好領他們進去,臉色不好自然也在預料之中。

禮親王開門見山道:“二位找我是為了立憲之事吧,我一會兒還要入宮請見,時間不多了,你們撿要緊的說吧。”

梁繼新皇帝召見的情形大致陳述了一下,禮親王沉聲道:“皇上既然這麽說,我們做臣子的自然要體仰聖意。我的意思,□□大綱務必要在前面加上一條,皇上有權頒行法律、黜涉百司、設官制祿、宣戰議和、解散議院,統帥海陸軍并總攬司法權。另外預備立憲的期限不妨延長成十年,也好給朝廷策劃籌備、掌控輿論的時間。”

齊雲不由提高了聲音反駁道:“立憲最重要的就是要設立議會,若給予任何人解散議院的權利,還何談實行憲政?王爺,立憲的本意在收拾民心,自然應該急民之所急,如今卻亟亟伸張君權,天下百姓将如何看待朝廷?若果真如此,禍不遠矣。”

禮親王卻不料齊雲有這樣的膽色,掃了他一眼淡淡笑道:“逸飛這是書生之見。我國與西洋東洋國情不同,君主的權利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皇上有解散議院的權利,是為了防止宵小犯上作亂。若是因為施行憲政讓皇上大權旁落,這豈不是本末倒置了?”

禮親王特地将犯上作亂這四個字說得很重,亦不管他二人如何反應,已是換了話題道:“今天叫你們來,不光是為了立憲之事。朝廷如今百廢待興,設咨政院、整頓新軍、開辦學堂都需要錢,而戶部的家底早就空了。理財籌款是當今第一要務。我和戶部尚書閻敬文商量,還是向省攤派煙酒稅吧。鳳閣如今主管戶部,逸飛亦是戶部主事。你們下去草拟一道上谕。就說各州縣身擁厚資,坐視國家獨受財政窘迫之難,當必有所不安。直隸一省每年派煙酒稅八十萬兩、奉天省每年派七十萬兩,江蘇、廣東、浙江、四川、福建諸省每年派五十萬兩,江西、山東、廣西、雲南甘肅諸省每年派三十萬兩。”

禮親王話音剛落,梁繼新便道:“王爺,前些日子朝廷剛發了一道上谕令整頓契稅,已經向各省攤派了一大批銀子了,如今又要攤派煙酒稅,恐怕各省士紳會不服的。到時候有民衆借機作亂,局面将如何收拾?下官以為萬萬不可。”

禮親王卻絲毫不為為意,淡淡一笑道:“朝廷有兵在,怕什麽。”

前些日子朝廷借立憲之機設立陸軍部,尚書及侍郎都由滿人擔任,又設度支部控制地方收支,地方督撫的軍權和財權不斷削弱,所以禮親王自覺說這話非常有底氣。

齊雲的心卻迅速涼下去,在他看來這話無異于亡國之言。從來施政未合民心或官吏措施失當,以致于激起民變,總是要以安撫為先,而事後再追究責任,亦一定反複申誡,務須防患于未燃。

即便是地方有人稱兵造反,亦要先剿後撫,或剿撫兼用,從來沒有見民變将起,悍然不顧,竟打算勒兵觀變的道理。這無異于自絕于民,不亡何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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