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齊雲與梁繼新在王府門口告別。天空中突然飄起了雪花, 初時不過星星點點,而後便如鵝毛般漸漸密了起來, 等到回到地安門宅院的時候, 積雪已有寸餘了。

齊府與載熙貝勒府相鄰,載熙剛剛被封為陸軍部尚書, 即使晚間府上賀客亦絡繹不絕,門前雪地一般狼藉。齊雲只覺得龌龊非常, 不由皺了皺眉頭。

齊雲的随行侍從名喚劉五, 是有些拳腳功夫在身上的,為人機警又仗義, 是以深受寵信。此時在一旁催促道:“少爺, 我們別管他們, 還是早些回府吧。”

齊雲沉默良久忽然道:“如今看來, 還是她有先見之明。我齊逸飛空讀了一肚子詩書,說什麽致君堯舜上,能使風俗淳, 我只願離那些龌龊越遠越好。”

劉五沒上過私塾不識字,不明白他的用意,一時竟愣在那裏。

齊雲冷笑道:“去把西城的那所宅院收拾出來,我以後搬到那裏住。你先回府吧, 我去旁邊的鋪子裏買些煙。”

劉五答應一聲默默退下。那雪下得越發緊了, 夜色深沉,天地間一片混沌,此時風停了, 空氣卻格外冷。齊雲一人提了一只燈籠踏雪而行,四周的房屋殿閣皆被白雪籠罩,倒顯得格外空茫潔淨。

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分明。齊雲走上前問道:“大爺,現在幾更了?”

“已經三更了,冬天的夜又長又冷,您還是早些回家吧。”

齊雲笑了笑:“不妨事,遲遲更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天總會亮的。”

慶續三十六年正月,皇帝崩于養心殿西暖閣。原本皇帝聖躬不豫已經有些時日,但如今驟然崩逝,事出非常。軍機直廬內很熱鬧。軍機大臣連同軍機章京皆集齊待命。

眼下第一件要決定的事是,該不該即刻宣布哀旨?如果即時宣布,大行皇帝何時崩逝?領班的禮親王決定召集一次重臣會議。不只軍機,親藩重臣皆到場參與了。

戶部尚書閻敬文是個直腸子,此時詫異道:“前些日子見皇上還是好好的,怎麽突然就......”

“子祥慎言。”汪鼎毓掃了他一眼道:“聖躬不豫已經有了一段時日,前幾天越發厲害了些,皇上聽信慶雲觀道士的謠言服用丹丸,最終至于大漸。說起來也是我等臣子失職,不能及時勸谏皇上。”

禮親王随即道:“元澤說的是。這幫道士最是可恨,等大行皇帝山陵事畢,我一定要找他們算賬。如今且不說這些閑話,先應付眼前的大事,穩定局面最重要。”

內務府大臣啓秀熟知禮儀,此時開言道:“依下官之見,明天一早先發征醫的上谕,再發皇上駕崩的消息。然後再發遺诏,宣明嗣皇帝入承大統,禮親王為監國攝政王,按部就班的來,自然能夠穩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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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秀說的嗣皇帝是大行皇帝獨子,今年才五歲大,是毫無争議的人選。汪鼎毓随即道:“我贊成。時候不早了,不能再議而不決,等消息的人得趕緊打發,不然謠言更多,于大局不利。”

“好吧。”禮親王拍板做了決定:“就這麽辦。鳳閣文筆好,就由你來草拟遺诏吧。另外,最近革命黨鬧得很厲害,為了安全起見,要不要調兵入衛?”

汪鼎毓沉吟片刻道:“下官以為不必。調兵徒然引起紛擾,而且花費不小。不如拿這筆錢救濟貧民,倒可以安定人心。”

梁繼新亦道:“汪統領說的是,本來冬天一到,原就該辦赈濟了,而且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遺澤,監國的德政。”

有這樣面面俱到的關系,誰也不會有異議,當即商定,令戶部尚書闫敬文,預備五十萬銀子,放給需要周轉的銀號、錢鋪、典當,盡力維持市面的穩定。

大家就這樣談着,等到一切商議妥當已是寅時了,在坐的諸位親貴皆是困倦不堪,紛紛招呼侍從準備好寝具,準備軍機值廬內在小憩。

梁繼新年紀尚輕,此刻尚無睡意,便去軍機章京的值廬找齊雲聊天。

“鳳閣,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今天一出門,見到街上剃頭挑子人滿為患,就知道大事已出了。”

梁繼新嘆道:“大行皇帝的身子一向不好,入冬以來又接連鬧了幾次肝病,本元早就虧損得厲害。只是我不明白,大行皇帝也算是受過西洋文明熏陶的人,怎麽會聽信道士的謠言,輕易服用含有重金屬的丹藥?”

齊雲沉默片刻道:“終究是生于深宮之中,長與寺宦之手,病急之時旁人一蠱惑,自然也就信了。”

梁繼新忙示意他噤聲,低聲道:“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逸飛你只和我說說便罷了。”

雲亦放低聲音道:“我知道。只是禮親王監國,是出自大行皇帝的遺命嗎?”

梁繼新嘆道:“啓秀和汪鼎毓都一口咬定是的,宮闱之事本就暧昧難明,嗣皇帝又年幼,只得行此權宜之計了。”

齊雲冷笑道:“如今這局面,恐怕是庚子之亂前都意想不到的,別的不說,禮親王、載熙貝勒,加上一衆滿人親貴,才具皆平庸,有幾個是能撐起大局的?”

梁繼新亦嘆道:“禮親王當政重用滿大臣,排擠我們漢人,如今六部尚書漢人寥寥無幾,滿漢分域愈發嚴重了,長此以往,必要出大亂子。我是早就萌生退意了,逸飛你接下來如何打算?”

齊雲冷笑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倒想留下來,親眼看看這些人如何收場。”

梁繼新說得不錯,大行皇帝入殓後沒多久,以禮親王為代表的滿洲親貴就忙着搶班奪權。二月初便下了上谕:設立禁衛軍,專歸監國禮親王統轄調遣,并派貝勒載熙充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

也不過剛有個名目,禮親王便有了錯覺,自以為雄兵在握,有恃無恐。在召見汪鼎毓商辦軍務的時候,便有意無意提起他現為軍機大臣,又兼管直隸和北洋,擔子實在太重了,想要再成立一個海軍部,由宗室載擇任尚書,主管北洋新軍。

這天下值後,汪鼎毓将兒子召入書房密談:“咱們這位監國攝政王,性子可真是太急了,剛一上位屁股還沒坐穩,就想着攬權了。”

啓霖冷笑道:“禮親王不過一庸人而已。禁軍的人員糧饷還未來得及籌備,他就真以為自己安枕無憂。兒子聽說,禮親王如今忙着籌建攝政王府,內務府找木廠估了價,要花費五百萬兩銀子。這幫滿洲親貴書是讀到狗肚裏去了,甫一上位不想着如何穩定大局,收買人心,倒忙着賣官鬻爵自己享樂。再這樣下去,亡國不遠矣。”

汪鼎毓嘆息道:“□□皇帝立國的時候,怎麽想到有如今這麽一天。朝廷的那一筆爛賬我們且不去管它。我這幾年在天津和北洋招致人才,頗引人側目,禮親王上位以來又一心排漢,先說說眼下這一關怎麽過吧。”

汪啓霖笑笑道:“兒子以為,與其留在朝中受人排擠,不如主動把位子騰出來,以退為進。”

汪鼎毓皺眉道:“你是說激流勇退、辭官回鄉嗎?我倒是也想過,只是坐到我這個位子,就是你想退,恐怕也會有人不放過你。”

汪啓霖忙道:“爹爹想到那裏去了。如今禮親王昏庸,軍機大臣大多衰邁,梁繼新等新黨雖服官數十年,猶是書生之見,如果爹爹真的激流勇退,這天下真的要亂了。”

“那你的意思是?”

“爹爹可以借口足部舊疾複發,辭去軍機大臣見兼直隸總督的位子,僅保留文華殿大學士的虛銜。我們回到蘇州老家後,只需要做二件事,恐怕朝中那些滿洲親貴便做不住了。”

汪鼎毓不由笑道:“小子無知,亂發狂言,你且說說是那兩件事?”

“爹爹與英國和美國大使的交情很好,亦沒少照應英美兩國在中國的生意。只要稍微給他們透漏些風聲,恐怕他們就會第一個坐不住,想要去和朝廷交涉了。朝廷早就不是庚子之亂前的朝廷了,洋人可以做得了中國一半的主,若英美的大使能夠出頭說話,不由得禮親王不重視。”

汪鼎毓笑笑道:“你就不怕有人議論我挾洋人以自重?”

汪啓霖亦笑道:“兒子還沒說下一步棋呢。如今南方的革命黨人鬧得很厲害,若不是爹爹的新軍震懾着,怕早就亂起來了。那些滿洲親貴平常讀讀三國哄哄人罷了,那裏懂得訓練新軍,爹爹索性隐退讓他們胡鬧去。我們只需要向革命黨人略透漏一點風聲,到時候局面一亂,禮親王還不得請爹爹再度出山。”

汪鼎毓沉吟道:“這怕是不大妥當吧。若真是鬧大了,恐怕難以收場。”

汪啓霖笑了:“爹爹,如今北洋和天津的将領大半皆是您的心腹,萬一有什麽異動,他們會提前告知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天下本來就應該是我們漢人的天下。那些滿洲人庸弱無能,一心只想着攬權攬財,若任由他們折騰下去,國運只會更加糟糕。天命有常,唯有德者居之。您苦心經營這麽多年,論才德、論威望,比那些滿洲親貴要強百倍,早就該上位了。”

汪鼎毓沉吟片刻決然道:“罷了,就是你說的,滿洲的國運已經将盡了,可笑那幫權貴死到臨頭還不悔改。我并非戀棧之人,實在是情勢如此,不得不出頭。眼下憲政大綱剛剛頒布,十年的預備期關乎天下的興亡,我實在不忍坐視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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