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宣慶元年清明, 上海市郊。

是日天氣和暖,市民們皆扶老攜幼去郊外祭祀先祖, 順道踏青。大家皆為祖先的墳茔除草添土, 并在上面放上紙錢,然後依次叩拜酹酒。亦有一些無主的孤墳無人照管, 墳頭上早已雜草叢生,顯得格外冷清寂寥。

薛慕慢慢走到一座低矮的墳前, 四周絕少人煙, 但顯然有人不久前剛剛清理過墳頭的雜草,上面擺放了幾束鮮花。

她把自己準備好的酒食擺在墓碑前, 低頭祝禱一會兒, 又低聲道:譚主編, 我來看你了。記得你最喜歡吃沈大成的青團, 今天我特地帶來了。令堂身體很好,令郎也順利進了小學,劉同薇現在是《女子世界》的主編, 上面的文章依舊是當年的風骨,你盡管放心。

她緩緩向地上酹了一杯酒,又自飲了一杯,輕笑道:論起酒量, 我遠遠不如你。今日清明, 我就陪你一杯吧。

和煦的春風吹過,帶來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夾着鳥聲啾啾, 花香陣陣,薛慕忽然覺得一陣恍惚,原來春天這樣美好,即使曠野再空寂,孤墳再凄涼,亦終究擋不住這浩蕩的春風。

遠處傳來孩童的陣陣嬉鬧聲,原來他們在原野中放風筝。薛慕就這樣出神的望了許久,直到天慢慢黑下來,一道修長的身影映入眼簾。

是那樣熟悉的雪茄味道,即使在夢裏也不曾忘記。他就那樣慢慢靠近他,輕聲道:“我知道今天你會在這裏。”

薛慕并不意外,擡頭看向他道:“是不是前頭沒有路了,你才想要回頭?”

齊雲默默走到墓前祭了一杯酒,沉聲道:“譚主編,之前是我錯了,但只要給我一點時間去改正,我相信自己可以挺直了腰板與你在九泉之下相見。”

薛慕默默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接下來你想怎麽辦,要辭官回上海嗎?”

齊雲沉聲道:“阿慕,我有要事要重托你。”

薛慕亦正容道:“你說,我定不會推辭。”

“替我出任《新民報》的主編。”

薛慕失聲問:“你究竟要幹什麽?”

齊雲冷笑道:“你可知自大行皇帝崩逝之後。朝野的形勢越發動蕩。汪鼎毓先是以退為進辭官歸故裏,可洋人不答應非要和外務部辦交涉,南方的革命黨也鬧了起來,那些滿族親貴皆是庸碌之人,如何懂得領兵辦洋務?禮親王實在沒辦法,只要托人請汪鼎毓出山,如今他已經再度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了,便是天津的新軍,也一并歸他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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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皺眉道:“我也略有耳聞,只是無論是滿洲親貴,還是汪鼎毓父子,都只關心自己的權勢,不會真正在意百姓的死活的。”

“這是自然。所以我要拜托你,接替我擔任新民報的主編。”

薛慕不由失聲道:“你要繼續留在京城嗎,你想做什麽?”

齊雲沉聲道:“繼續留在朝中,看那些跳梁小醜接下來如何動作。我會及時給你傳遞消息的。”

“不行,禮親王熱衷于殺大臣立威,汪鼎毓亦為人狠辣,你留在朝中太危險了。”

齊雲笑笑道:“如今朝廷對言論控制更嚴,你留在上海編輯新民報并不比我留守京城容易。記得當初李光遠讓我去日本避難,曾說過杵臼、程嬰之事,我等分而任之。現在報社的事就拜托你了。”

“可是我……”薛慕話還未說完,卻被齊雲打斷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還望你成全我的志向。”

薛慕沉默良久,終是道:“好,我答應你。”

夜越發深了,一輪明月排雲而出,皎皎挂在山頭。那月華如水一般灑落曠野,整個天地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華。春風乍起,翻起滿地的花草香,他們的衣擺亦随風舞動。齊雲随手将薛慕擁入懷中:“起風了,你冷不冷?”

薛慕的眼淚慢慢湧出來:“你什麽時候回來?”

齊雲将她抱得更緊,柔聲道:“阿慕,等我,等我完結了這件事,風風光光地娶你入門。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豫園賞花,去張園看戲,去佘山賞月,我們都不可以失約。”

宣慶元年注定是多事之秋。六月初,借着湖北新軍兵變的機會,革命黨人發動漢口起義,湖北軍政府正式成立。起義勝利後兩個多月內,湖南、廣東等十五個省紛紛宣布脫離朝廷獨立。禮親王眼看形勢危急,只好委命汪鼎毓為全權議和大臣,南下與革命黨人展開談判。

汪鼎毓向來識時務,知道眼下滿清朝廷已經日薄西山,索性同意了革命黨人建立共和政體、成立聯合政府的要求。但他有一個條件,自己必須出任聯合政府總統。革命黨人思前想後,汪鼎毓掌控着北洋新軍,萬一有異動,只會毀了革命的成果,眼下也确實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只得答應了他的要求。

不過革命黨人對汪鼎毓的支持也是有條件的,一是幾位同興會的元首必須出任聯合政府要職,二是必須盡快進行國會選舉,并由議席最多的黨派領袖出任內閣總理。

迫于形勢,汪鼎毓答應了革命黨人的要求。這年秋天,在他的授意下,北洋将領通電支持共和。沒過多久,汪鼎毓便逼迫皇帝遜位,禮親王以皇帝的名義下诏組建中華民國。滿洲人對中國200多年的統治終于結束了。

民國政府對皇室有優待條件,所以他們暫且能夠留在宮中,可保衣食無憂,但那些滿洲親貴就沒那麽幸運了,失去了種種特權,一時間仿佛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

滿洲朝廷與革命黨人博弈了這麽多年,如今看來,反倒是汪鼎毓漁翁得利。這一年冬天,汪鼎毓被選舉為臨時大總統,并在太和殿就職。

當走完了全套的儀式,人潮皆散去後,汪鼎毓望着空空蕩蕩的大殿感慨萬千,他索性走到正中的九龍金漆寶座前坐下,笑笑道:“原來這就是高處不勝寒的滋味。說起六親不靠,孤家寡人,皇帝算是是頭一份。”

汪啓霖亦笑道:“這寶座表面上氣派,其實遠沒有家裏的沙發舒服,可偏偏照樣有人為它争紅了眼,即使是骨肉至親也可以抛棄。”

汪鼎毓淡淡一笑道:“權利場中的人都是迫不得已。人一旦坐上這位子,以後日思夜想的,也無非是如何坐穩而已。”

“就是這話了。”汪啓霖撫摸着椅圈上的金龍問:“爹爹現在是大總統,地位已然尊崇無極。只是那些革命黨人不甘心,總是害怕您權利太大,非要搞出臨時約法來限制。”

汪鼎毓冷笑道:“革命黨人不過一幫烏合之衆,也敢來和我分一杯羹。講條件是要有籌碼的,別的不說,光是我北洋的實力,就比南方革命軍強上十倍都不只。他們若真有本事,又何必把我推上這個位置?”

汪啓霖笑笑道:“爹爹說的固然是正理。只是如今民主共和已經成為時代潮流。我們幹大事,總是要打出這個幌子。我聽革命黨人的意思,他們不久便要在廣州舉行國會選舉,由議席最多的黨派領袖充任內閣總理。這樣看來,民興黨最有希望獲勝,他們的理事長黃達極有可能成為最新一屆內閣總理,這可是您的一大勁敵。”

汪鼎毓笑笑道:“黃達不足慮,我自有辦法對付他。倒是如今人才難得,梁繼新已經辭官歸故裏,堅決不肯與我合作。我倒聽說齊雲一直留在京中,他精通憲政,又掌控着京城的輿論,倒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你抽空可以拜訪一下,替我向他致意:只要他願意為我所用,教務總長的位置我會替他留着的。”

汪啓霖大不以為然:“齊雲不過是一書生罷了,未見得有什麽真才實學,骨頭又硬,斷非我池中之物。”

“話不是這樣說。”汪鼎毓沉聲道:“齊雲畢竟名聲在外,他來不來是他的事,但我不能不擺出虛懷納士的姿态。這不光光是為了拉攏齊雲,更是做給天下的士子看的。你還是太年輕,見事見得淺了。”

汪啓霖沉默片刻,只得低低應了聲是。

作者:是不是前頭沒有路了,你才想要回頭?為什麽我突然想起了京劇《紅鬃烈馬》。

本文篇幅原因,齊雲的轉變急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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