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煤市街一帶多得是清真館子, 入秋以後,店家便爆羊肉的镬子支在門口現炒現賣。那镬子極淺, 中間略凹, 幾乎像一塊大圓板。廚子把切得極薄的羊肉片和大蔥絲一起到在鐵板上翻炒。

肉在鐵板上滋滋作響,香味随油煙飄散開來, 沒過多久,爆羊肉便出鍋了, 店家把羊肉塞進芝麻燒餅裏, 笑着遞給薛慕:“趁熱吃,涼了就不香了。”

齊雲見薛慕還在猶豫, 笑着催促道:“快嘗嘗, 味道很好的, 我在日本留學時, 懷念的就是這口家鄉味。”

薛慕這才小心咬了一口,羊肉軟嫩鮮香,燒餅很脆, 二者真是絕配,是令人安心的人間煙火味道。

二人在用罷了晚餐,誰也不提回去的話,就這樣拉着手漫無目地在街頭游逛, 北京城高大的城牆映入眼簾, 原來已經到了宣武門附近了。

齊雲突然笑道:“想不想去城牆上面逛一逛?我認識這裏的守衛。”

薛慕表示很感興趣,齊雲跟城樓下的守衛打了招呼,借了一盞燈同她一起登上了城樓。夜涼如水, 依稀可見東西九城的點點燈火,如繁星一般璀璨。

薛慕指點笑道:“這樣看來,京城要比上海大得多,這樣筆直寬闊的街道,跟幾百年并沒有什麽區別。”

齊雲沉默片刻問:“阿慕你說,一百年後的北京城會時什麽樣子?”

薛慕随口道:“會比現在更繁華,那時候家家戶戶都通上了電燈,住上了洋房,就像現在西歐一樣。”

齊雲笑了:“你說的沒錯,好在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可以無愧于後人了。”

二人攜手繼續向前走,那城牆上的風很大,吹得人衣塊飄飄,薛慕下意識把衣領緊了緊,卻見齊雲已是停下腳步,将自己的大衣脫下來披在她肩上,柔聲道:“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薛慕忽然踮起腳親吻他的額頭,臉可疑地紅了起來。齊雲怔了一下,轉眼間便将她擁入懷中,低頭吻了下來,溫柔纏綿的一個吻,少了幾分欲望,多了幾分撫慰的意味。她依稀聽到深秋的風從耳邊擦過的聲音,細細地鑽入空茫無際的夜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将她放開,輕笑道:“今天你主動向我示好,在我們的戀愛史上值得大書一筆。”

薛慕沉默良久道:“我不想和你分開。”

齊雲随手整理她被風吹亂的鬓發,柔聲道:“我也不想和你分開。若上天庇佑,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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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交民巷汪府。

汪鼎毓閱畢今日的《新民報》暴怒,召來心腹劉亭林、伍佑民等人厲聲責問:“你們幹得好事,教我如何面對天下人?”

劉亭林不知就裏,撿起被汪鼎毓擲到地上的報紙,大略掃了一眼,不由大驚:原來那上面頭版的社論赫然指責汪鼎毓意圖暗殺黃達,破壞共和政體,有野心自立為帝,而且将汪鼎毓提前謀劃的憲政大綱都登出來了,這一下證據确鑿,他想推也推不掉了。

劉亭林忙道:“總統,這必是齊雲所為。這憲政大綱除了您,就只有他最清楚。況且他曾經是《新民報》的主編,即使現在辭職了,報社的一衆編輯也都是他的心腹,必是他授意發表的。”

汪鼎毓咬牙道:“齊逸飛,枉自我對他如此信任。我這人最恨手下背叛,此人留不得了。”

伍佑民忙道:“下官請總統的示下,立即将齊雲拿交司法部,嚴刑訊問。”

“好”汪鼎毓又問:“《新民報》現任主編是誰?”

“是齊雲的老部下徐慶春。”伍佑民道:“下官以為,齊雲的同黨應該一律嚴辦,除惡務盡,以正紀綱。”

徐亭林沉吟片刻道:“總統,如今畢竟是民國了,民衆有言論的自由,若貿然抓捕多名報界人士,恐怕會有人說閑話,下官的意思,只辦首惡即可。”

伍佑民抗聲道:“不然,徐慶春也實在可恨,總要當面敲打一下他,讓他下次不敢妄為。”

“好了。”汪鼎毓不耐煩地打斷他們:“眼下抓人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怎麽應付這個亂子,黃達該更有話說了。”

徐亭林決然道:“總統,不如就勢攤牌好了,齊雲的這篇文章一見報,我們已是退無可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辦了,北洋的将領都和您是一條心的,我們有絕對的勝算。”

“好”汪鼎毓随即拍板定下來:“從來富貴險中求,你下去跟犬子好好謀劃一下這事,先把輿論造起來,要穩,也要快。”

地安門齊宅。

天已過午,齊雲目前是總統跟前的紅人,平日門庭如市,訪客不斷,這時雖然房門洞開,卻絕無人來。他的貼身侍從劉五想到主人此刻的境遇,忍不住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

齊雲笑着安慰他道:“偷得浮生半日閑,這樣也很好。”

劉五跺腳道:“少爺,都什麽時候,您還有心思開玩笑,您跟日本使館的人都相熟,不如到那裏去避避難吧。”

齊雲搖頭道:“不必,我自有道理。我還有一事要重托你。”

“少爺您說。”

“你走吧,趕緊去找薛小姐,護送她離開京城,拜托了。”說着,起身作了個揖。

劉五急道:“少爺,您這是折煞我了,我答應您就是。”

劉五走後,齊雲終于放下心來,囫囵睡了午覺,便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步軍統領衙門的官兵,連同大興、宛平兩縣的捕役,已經到門,很快将他移解到司法部,在看管所暫住。

新民報徐慶春提前得知消息,早就買好回滬的火車票打算出逃,誰知在半路上被總統府的侍衛攔了下來,言辭倒是很客氣,說是汪公子有事情要請教徐主編。

徐慶春當即覺得大事不妙,不由感慨自己出門沒看黃歷。他知道這是不折不扣的命令,無論如何違背不得的。只得随侍衛來到汪府。

汪啓霖倒也不急着見他,徐慶春在內花廳外等了足足兩個時辰,天都快黑了,一位老仆才出來對他冷冷道:“趁我家少爺現在有空,您趕緊進去吧。”

汪府的內花廳是新近改建的,地方極軒闊,徐慶春入內後略定了定神,才發現汪啓霖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周圍環繞着幾位戎裝打扮的侍衛。他也不起身,緩緩喝了一口茶閑閑問道:“你就是《新民報》的主編?”

徐慶春在花廳外等待的時候,已經将最壞的情況都想了一個遍,本就焦慮不堪,一進門又發現汪啓霖是這樣的陣仗,人不由矮了半頭,忙道:“我只是受齊雲所托,暫時代管一陣,其實很多事情是做不了主的。”

汪啓霖笑笑道:“今日的那篇社論,想來是出自齊雲的手筆了,倒是篇絕妙好辭。”

徐慶春越發不安,只得低低應了聲是。

“徐主編坐。”汪啓霖示意他在東側的椅子上坐下,“你真的是齊雲的好搭檔,他讓你做什麽,你配合得很好。”

“汪公子”徐慶春有些急了:“我實在也是出于無奈。”

“徐主編稍安勿躁。”汪啓霖淡淡一笑道:“如今是言論自由的時代,我亦不會把你怎麽樣。我聽說,你的老母和妻小都在北京?你一人養家也不容易,日後做事要更加小心才是。”

徐慶春如何聽不出汪啓霖的言外之意,他忙又站起來,索性心一橫道:“汪公子,在下只是名義上代管《新民報》,其實齊雲在出任聯合政府教務總長之前,早就将稿件的審核權交給薛慕了,她才是真正的主編。”

汪啓霖神色一變,霍然起身道:“你胡說。你想要胡亂攀咬,我必不會饒你。”

汪啓霖話音剛落,一旁的侍衛便快速走到徐慶春身邊,用槍抵住他的額頭,低喝道:“我家少爺是什麽樣的人,少在這裏耍花樣。”

徐慶春的聲音已是帶了哭腔:“就是汪公子說的,我的老母妻兒都在北京,就是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欺瞞汪公子。”

天漸漸黑下來,室內還未點燈,徐慶春離得遠,看不清汪啓霖的神色,惶惶然等了好久,卻聽他沉聲道:“知道了,你走吧,別忘了今天我對你說的話。”

徐慶春走後,伍佑民從屏風後閃了出來,冷笑道:“原來他們報界也不都是齊雲這樣的硬骨頭。薛慕不過一婦人,想來比徐慶春更好對付,少爺只需找人去吓吓她,想來她就不敢妄為了。”

汪啓霖的神色悲喜難辨,半響方道:“你親自去一趟,把薛小姐請進府來。管好你手下的人,對她一定要客氣一點。”

伍佑民詫異道:“少爺,殺雞焉用牛刀。我聽說薛慕與多名權貴關系非同尋常,一定不是什麽正派女人。我只需派幾個弟兄上門将她羞辱一番,想必她就沒臉再見人了。”

汪啓霖忽然暴怒:“放肆,她是什麽樣的人,輪不到你在這裏指指點點。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汪啓霖為人儒雅,甚少有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伍佑民大為惶恐,只得應了聲是,便急匆匆出去辦事。

“慢着。”汪啓霖忽又叫住他:“薛小姐若少了一根毫毛,我唯你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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