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齊雲在杭州有一處祖産宅院, 正與西湖十景“曲院風荷”相鄰,頗得林泉之盛。院內以臨湖築榭, 曲徑通幽, 假山疊石,極富雅趣。其中“景蘇閣”正對蘇堤, 可觀外湖景色,齊雲相邀李未然在此喝茶。
李未然嘗了一口剛剛沏好的九曲紅梅, 贊道:“滋味甘醇, 冬天喝這茶甚好。我們這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閑吧。”
齊雲望着閣外的浩渺湖水,悠悠嘆道:“山河破碎, 我等終不能效南宋君臣偏安一隅。”
李未然皺眉道:“逸飛, 你的來意我已盡知。只是打仗是要流血的, 近年來戰事頻繁, 只有東南一帶地面上還算太平,所以百姓能夠安居樂業。我雖不才,卻願效仿錢王保境安民, 還望你能理解我的苦心。”
“敏之,你錯了。”齊雲将杯中的茶一口飲盡:“覆巢之下安得完卵?眼下的共和政體,是無數先烈抛頭顱灑熱血争取來的,汪鼎毓意欲恢複帝制, 毀了大家用鮮血換來的革命成果, 就是國民的公敵。蔡昌明在雲南振臂一呼,各省都紛紛響應,這是天下大勢。”
“哦。”李未然掃了齊雲一眼, 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齊雲索性提高了聲音道:“江浙富庶甲天下,軍隊實力也是最強的,若能與此時與雲南廣西同時出兵,敏之便是維護共和的第一功臣,天下人都不會忘記你的義舉。若是繼續觀望遲疑,等到各省都出兵再開始動作,那就被動得多了。”
李未然沉吟片刻道:“汪鼎毓畢竟控制着北洋,他手下的那幫将領畢竟不是好惹的,若我冒然出兵,究竟有幾分勝算?”
齊雲笑了笑,放低了聲音道:“剛剛從京城來得消息,汪鼎毓的肝病已經很嚴重了,眼下連正常理事都困難。還有,他目前委任的陸軍總長段應明,雖然對他忠心不二,但在軍事上并無建樹,是個不折不扣的庸才,實在不足為慮。”
李未然眼睛一亮:“段應明我見過,守成之輩而已,但河南都督黎世江是汪鼎毓的嫡系,此人倒是難得的将才。”
齊雲冷笑道:“北洋的那些人慣會見風使舵,四川總督張立詳是汪鼎毓一手提拔的,不也前不久宣布獨立了?這些人原本以利合,後來以利分,也是順利成章之事。”他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敏之此時出兵,與四川、廣西兵分三路讨汪,黃總理在京城裏應外合,可有九分的勝算。這個時機一旦錯過,事情就很難說了。”
“好”李未然亦将杯內的茶一飲而盡:“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聽你的。”
談完這件大事,李未然又有了閑聊的心情:“逸飛,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這婚姻大事也該早些定下來。有什麽中意的女子,我可代為作伐。”
齊雲愣了一下正要說話,守院的老仆匆匆走過來對他耳語了兩句,他立即站起來,臉上的笑容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住:“快請她進來。”一面又向李未然拱手道:“對不住,我要失陪一下。”
薛慕被齊雲領進景蘇閣,發現李未然正尴尬地坐在那裏,她的臉不由紅了,卻聽齊雲笑着和李未然介紹:“這位是我的未婚妻薛慕。”
薛慕興辦女學的義舉已經傳遍天下,李未然大感興趣,忙起身道:“薛女士,久仰大名,今日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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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此時已鎮定下來,笑笑道:“李都督好,齊先生常跟我提起您,浙江富庶甲天下,您功不可沒。”
齊雲很自然地拉着薛慕的手問:“什麽時候回來的,晚飯吃了沒有。”
薛慕微微瞪了他一眼,笑問李未然:“李都督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吧。”
李未然就是再遲鈍,也看出此地不宜久留,忙推辭道:“不必不必,還有些公務需要處理,我就先告辭了。”
李未然走後,齊雲笑着問:“你來杭州怎麽沒有事先打個招呼,我好去接你的。”
薛慕笑道:“上海平民女學這裏有些事,所以我回來一趟。順道拐到杭州,想給你一個驚喜。”
齊雲拉住她的手道:“走吧,我領你去山外山菜館去吃西湖醋魚。”
薛慕笑笑道:“這幾天火車做久了有些累,就在家裏吃些吧。”
齊雲遲疑着苦笑道:“這坐宅院因我許久不來,就只留了一名看門的老仆負責打掃,別說吃飯了,就是要壺熱水也不方便。要不,我們就去附近的館子湊活吃點東西吧。”
“那做飯的材料總該有吧?”薛慕無奈問。
“自然有,不過……”齊雲難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不會做,這幾天都是叫隔壁館子送菜過來。”
薛慕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齊雲越發心虛,小聲嘟囔道:“君子遠庖廚。”
“好好好,你是君子。小女子我倒是百無禁忌,走吧,領我去廚房看一看。”
齊雲愣了愣,招手叫來看門的老仆,由他領着才找到後廚所在。平日裏老仆一人自作自吃,所以材料很簡單,除了柴米油鹽外,只有一把雞毛菜,一塊冬筍,一條鯉魚。那老仆有些不安道:“少爺,您還是回去歇着,晚飯小的來做就好。”
“不必。你做你的事去吧,我來做晚飯,”薛慕擺手制止他,她已經計劃好了。鯉魚半條用來做醋魚,半條做宋嫂魚羹,雞毛菜蒜蓉清炒,這頓飯便齊活了。
薛慕立即付諸行動,舀出缸子裏的水來清理魚,那水極涼,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齊雲站在廚房門口探頭探腦,見到她這幅模樣,忙提醒道:“你放些熱水呀。”他索性走進過來,開始四處找水壺準備燒水。
薛慕看到他笨手笨腳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忙推他道:“你還是別添亂了,若真的想幫忙,就到旁邊去幫我擇菜洗菜吧。”
“哎。”齊雲此時倒是從善如流,不再遵守君子遠庖廚的古訓了。
雞毛菜收拾好後,薛慕開始切魚片,因為平常很少下廚,切得深一刀,淺一刀,她對此十分不滿意,于是更加專注起來。斜陽的光線映在她的發際,映着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暈,越發顯得面色瑩白如玉,齊雲突然走上前輕輕抱住她:“好了,差不多就可以了。”
薛慕這番話非常不滿意,輕輕推開他道:“差不多怎麽能行,啊,對了,澱粉放在那裏?”
他苦笑一下,只得專心配合她打好下手。等到這頓飯昨完,天已經很黑了。
二人将做好的飯菜端到齊雲房內,薛慕親手承了一碗魚羹遞給他:“嘗嘗味道怎麽樣?”
齊雲低頭喝了一口,笑道:“很好喝。”
薛慕不信,猶疑地嘗了一口湯,立即皺眉道:“太辣了,好像胡椒放多了。”
齊雲輕笑道:“不要緊,我喜歡多放胡椒,你喝不完可以留給我。”
薛慕勉強就着湯吃了半碗米飯就放下筷子。齊雲倒吃得很香甜,還把她剩的半碗魚羹喝完了。
老仆把桌上的碗筷收拾走後,房內就剩下他們兩人,齊雲一直這樣瞧着薛慕,她的臉慢慢紅起來,順手理理鬓發道:“剛才忙着對付那條魚,頭發有些亂,手也有點髒,我去打盆水洗一洗。”說完,便欲轉身走開。
“傻瓜,你還想躲到那裏去。”他一把拉住她,她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吻已經細密地落下來,她的心跳得厲害,雙頰都泛起潮紅,他卻打橫抱起她向榻上走去。
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絲慌亂,忍不住微微抖了起來,她聽到他在耳畔呢喃:“阿慕,別怕。”
在一片混沌間,她忽然想起了十七歲那年的春日,在張府的後花園內,他也是這樣毫無征兆地吻住他,她只覺得迷茫與絕望,到如今卻退成了甜蜜的傷感,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擁住他。
他的臉糾纏在她的頸肩,直到她身上的肌膚漸次發燙。“阿慕。”他喃喃地喚着他的閨名,似是在嘆息:“阿慕。”
她像是受到蠱惑一般,任由他除掉身上僅存的小衣。冬夜寒冷的空氣打在裸露的肌膚上,激得她腦中一片空白,忍不住緊緊與他貼在一起。
當預期的痛楚來臨,她下意識想要推開他,卻摸到了他背上傷疤,那他在牢獄裏受刑訊留下的,他對這段經歷一向輕描淡寫,她忽然覺得心酸,嘆息一聲放棄了掙紮。他越發抱緊了她,輕輕吻上她緊皺的眉眼,就這樣親近無間,抵死纏綿,寸寸成灰。
這一夜睡得深沉,等到齊雲醒來時,天還未亮,他下意識向一旁摸去,薛慕卻不在身邊,連忙更衣起身去找尋,卻發現她站在臨湖的一座亭子裏。
齊雲走上前去為她披上大衣,柔聲道:“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夜來風寒,小心着涼。”
薛慕很自然地牽住他的手,笑笑道:“半夜醒了睡不着,索性出來走走,這裏的風景真好。”
齊雲依言望去,淡薄的明月向西沉去,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遠處青山如黛,薄霧若紗,全都籠罩在這朦胧的晨曦裏。他擁住薛慕輕聲道:“長夜将盡,星河欲曙。我很慶幸,經歷了這麽多,我們終于能夠攜手看日出日落了。”
薛慕與他依偎得更緊一些,微笑道:“天很快就要亮了。”
這一年冬天,李未然宣布在浙江起義,江蘇、貴州、湖南、湖北諸省也紛紛響應,幾路大軍彙合于南京。
在這樣的情勢下,汪鼎毓只得放棄總統終身制,重申遵守臨時約法。然而滇軍還是不罷休,堅持要他交出行政權和兵權,恢複內閣的權利。汪鼎毓患肝病身體本就不好,此時更是憂憤交集,終于于第二年春天不治身亡。北洋将領張立詳被推選為總統,黃達依舊為內閣總理。
汪鼎毓在遺囑上說:“餘之死骸勿付國葬,由汪家自行料理”,但張立詳對老上司還是有一分香火情在,他頒布總統令,說汪鼎毓“奠定大局,憂心國事,惜天不假年。所有喪葬典禮務極優隆,用符國家崇德報功之至意。”于是由國民政府撥款20萬銀元為汪鼎毓舉行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國喪。
辦完了父親的喪禮,汪啓霖與賬房理了半日的賬,把仆役們召集起來道:“父親去世,我也辭了官,家裏用不着這麽些聽差。我和母親商量過了,汪家厚待下人,想留的,我不會趕你們走;想去另謀生路的,本月工資照給,另外加賞兩月薪水以示體恤。我醜話說在前頭,今後的日子不比從前,沒有外快,只有發到手裏的那點工錢,你們要想好了。”
傭人們不由面面相觑,最後還是管家出頭道:“少爺,我們都是汪家的老人了,當此危難之際,怎麽可能做背主的事。我們不走。”
汪啓霖淡淡一笑道:“這個時候不用你出面做代表。罷了,也怪我說得太直白。給你們一個時辰的考慮時間,有願意走的,随時可以去賬房領錢。”
傭人們聚在一起商量,固然有上了歲數的人想在汪家養老,也可有年輕些的想要另謀前途。到了下午,汪家所用的男役,差不多走了一大半。前面兩大進屋子,立刻冷淡起來。汪府門口平常東西橫着兩條板凳,總不斷的有人坐在那裏說笑,現在一個人也沒有,顯得格外寂寥。
汪啓霖午睡醒來,擡眼便看到衣箱上放着的一套皇子服,這是仿照英國宮廷式樣用黑色呢子縫制的。胸襟前是一橫排凸起的金繡。他現在只覺得那金色格外刺眼,心中升起一股郁塞之氣,索性起身去後院牽了一匹馬,出門直奔西山而去。
汪啓霖的貼身侍衛阻攔不住,忙也找了匹馬緊緊跟上。
他們策馬奔馳了許久,直到天已黃昏,方來到香山腳下。那侍衛勸道:“少爺,我們趕緊回去吧,一會兒就要關城門了。”
“怕什麽,大不了在西山別墅住一晚。”說話間汪啓霖翻身下馬,漫無目的向下爬去。
汪啓霖到了半山腰的一片空地停下來,太陽已向山後落去,唯餘蒼茫一片暮色。山腳下的平原有兩行疏落的楊柳,夾着一條人行大道,正是進城去的馬路。再往東望去,那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便是北京城了。
汪啓霖轉頭對侍衛道:“你看,那烏煙瘴氣的一圈黑影子,就是北京城,可笑我竟在那裏混了二十幾年。世事如棋,天涯風雨,到頭來竟是大夢一場。”
侍衛聽不大懂他的話,也不敢做聲,那晚風吹得草瑟瑟作響,聲聲入耳。那平原上的太陽,也越發黯淡下去,漸漸暗到看不見人家樹木。他忍不住勸道:“少爺,起風了,我們走吧。”
汪啓霖忽得一笑:“是該走了,我暫且在西山住一段日子,洗洗身上的塵土吧。”
民國三年春天,上海灘舉辦了一場轟動一時的文明婚禮。
薛慕是在舅舅家出嫁的,她此時身着白色禮裙,肩上披着白紗,頭戴花冠和花環,正在等待男方的迎親馬車。舅母徐氏忍不住感慨道:“大姑娘這一身打扮真漂亮,你以前總把不嫁人守獨身主義挂在嘴邊,現在總算知道成婚的好了。”
薛慕臉微微紅了,她的兩個表弟今日充作花童,其中一個只有6歲大,正是天真活潑的年紀,忍不住問道:“新郎怎麽還不來?”
伴娘劉同薇笑笑道:“快了,快了。我去外面瞧瞧去。”
正說話間,齊雲的迎親馬車也到了。他一進唐府,目光便一直停在薛慕身上不肯挪開,他低聲道:“眼下正倒春寒,你這禮服太單薄了。”
徐氏心中好笑,調侃道:“好了好了,有多少話不能娶回家再說,眼下不能耽誤了吉時。”
于是現場的樂隊奏起樂來,在一片鼓樂聲中,薛慕由劉同薇和男方兩個傧相引上了花馬車。她突然覺得有些緊張,原來自己終于要嫁為人婦了。
齊雲就坐在她旁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別怕,我會一直陪着你。”
她的心漸漸安穩下來,由衆人簇擁着下了馬車,來到預約的禮堂前。這裏男男女女早已圍得花團錦簇,眼見新郎新娘郎才女貌,站在那裏真如一對璧人,早就暗暗喝了一聲彩。陪同的傧相又都俊秀美麗,真是錦上添花。
司儀人贊過夫婦行禮後,便由證婚人張清遠宣讀婚書,接着便是新郎新娘在婚書上蓋印。走完了這個環節,主婚人趙啓新清清嗓子,開始他的演講了。
“諸位,逸飛是我的關門弟子,薛小姐是我的忘年交。我也算是他們戀愛史見證人了。在我看來,他們的結合是可以說是自由戀愛結合的典範。我們中國有句老話:相知易,相守難,希望他二人一直這樣彼此體諒,永遠甜蜜下去。逸飛和薛小姐都在青春時代,雖然成了室家,依然應該好好地追求事業,希望他們不要辜負親友的祝賀,在好好經營家庭的同時,繼續為國家、為社會做出貢獻。”
他說道這裏,臺下當即響起一陣如雷般的掌聲,又有人起哄道:“趙總辦是新郎新娘戀愛史的見證人,但我們卻不知底細,我提議,請新郎上臺彙報戀愛感想。”
此言一出,衆人接跟着附和,齊雲無奈之下只好上臺,他清清嗓子道:“諸位,我沒什麽可多說的。我和薛女士相戀已久,她既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知己,這一點在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就知道了。”
就這麽幹巴巴的兩句話,衆人當然聽得不過瘾,又轉頭起哄讓新娘子也上臺彙報戀愛感想。薛慕的臉當即紅了起來,張清遠在一旁小聲抱怨道:“這幫人可太能折騰了,也怪外子沒提前跟他們打招呼。”
齊雲忙替薛慕擋住:“內人不會演講,還請諸位見諒。”
卻見沈康年在臺下提高了聲音道:“齊主編也太維護妻子了。薛女士是平民女學的校長,也是報界的知名人士,怎麽可能不會演講?”
他的話音剛落,張清遠便啐了一口道:“他怎麽也跟着胡鬧,我回家再和他算賬。”
薛慕此時已經冷靜下來,低聲道:“沒關系,我也有話對他們說。”
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到臺上,齊雲給予她鼓勵的目光,她向他微微一笑,提高了聲音道:“諸位,在少年的時候,我其實是一個很偏執的人,總以為世界虧欠我很多,是堅定的不婚主義者。”
大家實在沒料到她會如此開場,臺下一時都安靜下來。薛慕停頓一下繼續道:“可是我後來遇到了齊先生,他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導師,是他讓我一點一點放下偏執,變成了更好的自己。我們是幸運的,也祝願大家都能找到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薛慕的話音剛落,臺下便響起陣陣掌聲。他含笑向她望過來,他的眼中只有她,她也一樣。這一路走得坎坷,未來亦注定多風雨,但她願意同他攜手前行,走過漫漫長夜,迎來真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