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1)

溫家現在還不敢動朝廷命官,否則溫家老大押在京中的家人都全成了可宰割的“肉票”。

不過他賈珠的姻親,蓉哥兒的大舅哥方愈可沒有“朝廷命官”這道護身符。

思及此處,賈珠提醒道,“你多小心。籌備、修繕之事,我定當助你。”尤其是幫你及時向聖上告狀訴苦,“這回真是可惜,不過來日方長。”

方愈身負重任,卻也沒有直接給聖上寫密折的資格。

聽得賈珠明确的回護之意,他心中滿意:畢竟在生死一刻,只要賈珠肯費心費力周旋片刻,他便有很大機會逃得性命——他即使來了南邊,也不是毫無根基人脈可言。即使早早“投靠”了今上,他也慣于凡事兒都給自己留條後路。

而賈珠說起“可惜”,他也萬分認同,“可惜大驸馬不能來,最少要等到明年吧。”大公主有喜且是頭胎,聽說還有些不穩,大驸馬當是萬分小心,自然要陪伴左右。

其實,大驸馬石江和他父親手頭的財富,也多是靠着海上貿易賺取而來。随着石家大姑娘晉位為妃,石家雖沒能官運亨通,但族人也算“不無小補”,尤其石家的生意越發紅火。此番大驸馬若能成行,便多了個既懂行,又能給大家遮風擋雨的主心骨。

方愈極有自知之明:若是讓他站在明處,掌管修繕港口事務,憑他的出身便實難服衆。

不到不惑之年便成了東林舉足輕重的大海商,他肯南下冒險搏上這麽一回,無非是為了給兒女謀個好前程:縱然是皇商,也就稱得上“富”,卻跟“貴”一點都不沾邊。紫薇舍人薛公的後人,家資百萬,也依舊是皇商。女兒想經大選入宮,薛垣謀劃了好久不也沒能成功?

因此方愈有感而發,“我能耐有限,盡力而已。萬一……只求大人看顧我那一雙兒女。”

賈珠忙道:“何至于此?”不過姻親這副慈父心腸,也讓他微微動容。姑父姑媽對他們兄妹多番護佑,不也是為兒女結個善緣?

就連曾經一心“上進”的甄應嘉,在聖上登基這小一年裏也沒少“四處用心”,在碰了不少壁之後終于沉靜下來,一門心思也為兒女謀劃前程了。

自己仕途到頭,轉而悉心培養兒子,也是應有之義。

賈珠又跟方愈投緣,有感而發之下便主動說起甄應嘉的這番改變。

方愈也點頭道:“甄大人倒是和氣,這陣子沒少相助。”甄應嘉盡心盡力得讓他都有些驚訝,須知這位甄大人可是相當“清高”的。

自從甄應嘉在當年的大皇子與太子之間搖擺,賈珠直接偏向七皇子,甄府與賈府便不複昔日親厚。

Advertisement

同樣站隊失利的王子騰與甄應嘉同是難兄難弟,兩家沒少往來,不過王子騰老實認錯用心悔改大半年之後還是得了金陵的實職,雖然品級降了點兒。

甄應嘉卻是紋絲沒動,依舊是那個虛銜……他要是再猜不着聖上的心思,也白做這麽多年的官了。反複思量之下,終于“回心轉意”,定要好生再跟賈府親近:面子可沒裏子緊要。

不過如今賈府是由賈珠和賈蓉叔侄倆做主,這二位可不那麽好糊弄。賈蓉在禁軍任職,已經不是誰都好随意接觸的了;而賈珠就在金陵,他雖然不會把親朋往外趕,卻絕不會像他的長輩那般,聽了點好話收了點好處,就會提醒幫襯甄家。

就在甄應嘉琢磨着從何處着手之際,王子騰在冬月悄然到任——說起來王子騰也是好運氣。他的前任丁憂,原本他該一直“清閑”直到後年才能就任,結果生生提早到了現在。

而且王子騰帶了妻子一同前來。當初,聖上輕描淡寫的處置,不止吓着了王子騰之妻,還讓她被她娘家哥嫂好生教訓了一通。

王子騰知道此事,直接讓兒媳婦取代妻子執掌起自家中饋,等他該啓程赴任的時候更是毫不猶豫地把妻子一齊帶走——省得她留在京城,再言語不妥惹着貴妃……就一定讓妻子靜修去!

王子騰在自家金陵舊宅安頓下來,他便悶頭辦差,鮮少往來交際,而他的妻子更是壓根出不得門。

甄應嘉閉門琢磨好一陣,看看王子騰的遭遇,心知貴妃的親戚聖上似乎都能網開一面,再給一次機會。

既然“好處”賈珠輕易不肯收,那聯姻總能成吧?他的大女兒配給賈寶玉是個不錯的主意:他這個女兒可是精心養育,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原本打算進宮伴君的。

若是此事不成,就讓自己的兒子甄寶玉在榮府兩個庶出的女孩兒之中選上一個。

于是甄應嘉揣着套宋代孤本,直奔賈珠府上。

那套孤本弄得賈珠很是動心,聽明白甄應嘉的意思,他直截了當道,“弟妹的婚事,貴妃要過問。”他婉拒得也是夠厚道了。

他跟妹妹元春一樣,希望寶玉能和黛玉結那秦晉之好。有元春照拂,迎春、探春和惜春三個妹妹前程也差不到哪兒去。說句心裏話,甄寶玉這等纨绔,賈珠還真是……瞧不上。

貴妃十分疼愛寶玉,甄應嘉也有所耳聞。橫豎他此來也是表示親厚之意,結親一事……退一步想,讓兩家庶子庶女成親也成啊。

此時此刻,貓在溫暖如春的景仁宮中的元春,正為明年大選費心思,這會兒正翻看着卷宗。她跟哥哥不謀而合:要是甄應嘉想為甄寶玉求配……那還是算了吧。

說起兩個妹妹的婚事,她打算在聖上那些親兵之中選個家底殷實,為人可靠的青年——最好別是長子,說給迎春。以迎春的性子,恐怕做不成當家少~奶~奶。

探春卻是個精明伶俐有手段的,不妨從門第高些的人家之中挑個庶子給她。

聽了元春的打算,趙之桢想也不想就應了,還調侃道,“又挖我的牆角。”

元春一撇嘴,“我已經挖上瘾了呢!”說着,低頭把坐在她右腿上的寶兒換到左腿。怎知寶兒“嗚嗚”兩聲,伸出小手穩準狠一下子就揪住了親娘的耳墜。

臭丫頭這一爪子,險些把元春的眼淚都勾了下來。趙之桢見狀,連忙上前“解救”愛妃。元春和趙之桢合力,一個捏着女兒的身子,一個小心地掰開女兒的小手……元春揉着自己的耳垂,還不忘把那支墜子趕緊塞進身邊的匣子。要不是怕耳墜子紮到女兒,她哪裏就舍不得女兒耍玩她的首飾。

被奪了玩具,寶兒可不甘寂寞,靠着父親目光悄然轉到了哥哥手裏的毛筆上。健兒眨了眨眼睛,也趕忙把筆洗幹淨,交到妹妹手上。

光哥哥體貼可不算完,小公主樂得露了新長出來的小白牙,趁着父親一手托着她,一手給母親看耳朵的功夫,小手一伸一抓,把父親發髻上的玉簪一下子抽了出來。

趙之桢只覺腦後一涼,發髻唰地一下……散開。

寶兒這會兒又丢開毛筆和發簪,一雙小手揪起父親的頭發……就不肯撒手了,小嘴兒還不住地嘟囔,“爹,滑。”寶兒已經周歲,早就會往外蹦單字兒了。不巧這個“滑”正是趙之桢所教,還是新近~教~會的。

發現元春的耳垂只是有點紅腫,趙之桢放心之餘,無奈地拍拍女兒的小後背,“原本以為只有你娘有本事把你爹我弄得披頭散發。”

元春噎了一下,只得輕哼一聲,“又當着孩子的面兒瞎說。”說着,沖着半天沒敢說話的健兒一招手,“你臨的帖拿給娘瞧瞧。”

健兒看了眼父親,露了個大大的小臉,便從桌上拿了字帖,小跑着撲到母親身前。

她所出的一雙兒女跟父親幾乎天天見,兩個小家夥一點也不畏懼父親。不止健兒由趙之桢親手教導,如今看來,寶兒跟她哥哥比起來也不差什麽——連學說話都是她爹一手包辦的。

那就接着讓聖上照看會兒寶兒得了,她把案上卷宗一合,拿過兒子的功課,笑眯眯地誇上一回,再捏了捏兒子的小臉蛋。

興奮的健兒表示他要接着寫大字,元春從善如流,握着兒子的小手,教他一筆一劃地臨起帖來。

趙之桢眼巴巴地看着元春和健兒母子有說有笑,他的頭發依舊在“小祖宗”寶兒手中無人上前“解救”……這就沒人管他了啊……

元春攬着兒子,一手指指自己耳垂,特地還解釋道,“我可惹不起咱們寶兒。”

等這倆小祖宗好不容易都睡了,就輪到趙之桢和元春……有說有笑了:當然,這次也是從元春的娘家親戚說起。

話說,趙之桢已經暗中往南方增兵:與王子騰相似的數位“地頭蛇”已然服軟,他們也能時不時給溫家扯一扯後腿。再有為數不少的伶俐密諜仔細打探消息,并監視溫家動靜——如此準備已經挺說得過去,畢竟大家都沒撕破臉不是?

這陣子王子騰傳回的消息,也挺讓趙之桢安心:南面當然不是鐵板一塊,溫家對商人們的态度實在不怎麽樣。

看完這道折子,元春便問,“溫将軍不能服衆,不正在您意料之中?”

其實此事,哥哥賈珠也在來信中也說過好幾回,畢竟自家也有經商的親戚。他還專門提醒妹妹,他給聖上的密折……字裏行間還是比較委婉的。

不過舅舅王子騰為了将功折過,不僅說得直白無比,更是不惜親自上陣:溫家與南方商賈大多不睦,且溫家在南邊行事向來霸道,正可……做些大事栽贓一回!

看到這裏,元春皺了眉頭,“這個怎麽說?”

她也算明白了為何舅舅能得昔日大皇子的青眼:單就這份勇氣和狠辣,為了投名狀都不顧自己的名聲,一般人還真做不到。

“溫家在南邊盤剝甚重,”趙之桢擺了擺手,“逼迫商賈之際,百姓也難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聽說他們和西南那一家子都是靠從粵州出海的商隊,積攢下的家底兒。”

也就是說,除了溫家部分經商的族人,還有因為他家而崛起或是撈取了驚人利益的極少數商人,其餘人怕是心中的不滿已經積壓了許久。只不過溫家手裏有兵,大家敢怒也敢在暗地裏嘀咕卻沒人敢正經出頭罷了。

王子騰便想用這份不滿,在南邊挑起些“大事”。

元春聞言,按住趙之桢的肩膀,認真道,“江南稅賦重地,經不起折騰。”

趙之桢笑了笑,“你舅舅八成是為了表個忠心。真要按他所說,他以後的名聲還得了?”

果然他心裏有數,元春暗中松了口氣,她就怕聖上為了除掉溫家不擇手段,尤其是剛剛登基,皇位未穩的時候。

些許耐心他還是有的,趙之桢擡手把元春按回懷中,“別擔心,我不心急,我比溫家兄弟小上二十多歲,熬也能熬死他們。”言畢,就轉過頭來,接着道,“你倒是越發愛操心。”

重建~海~軍,重啓海運,整頓漕運和鹽鐵,聖上立志要在登基最初的幾年辦好這幾樣大事:而這幾條的中心,毫無疑問就是平定南方。

聖上的志向元春一覽無餘,更別提那些人老成精的閣老和重臣們了。

不過這幾件事無一稱不起“牽一發而動全身”,其中涉及了太多人的利益,若只是表面功夫還就罷了,但只要認真定下新規矩并一絲不茍地推行下去,剛登基一年的聖上準會遭遇……無窮挫折,一旦因此~朝~局不穩,太上皇定會親自出面阻攔。

前世,趙之桢正是橫掃溫家,蕩平西南,直至徹底平定了整個南方之後,才立足了威,之後就再沒什麽人敢跟他陽奉陰違。

若是按照前世情勢來推算,等到這一天到來,聖上還得好生熬上三五年呢。

前世聖上的心思元春壓根沾不着邊兒,這輩子她貼身體會過,卻覺得聖上太急迫:雖然聖上總是否認,但心裏只怕極想一勞永逸。

說老實話,元春深信趙之桢揮師南下,打溫家軍和西~南~軍全然不是什麽問題,但之後呢……打仗容易,收拾戰後才要命!萬一讓江南一片瘡痍,聖上這位子也坐不穩了。當然,若是太上皇看不下去,出面阻攔,最後做了完全準備這一仗還打不成,那聖上的聲名可想而知,被架空也是板上釘釘。

因此她還是得勸,元春順勢枕到趙之桢肩上,“我才不愛瞎操心,旁人也輪不到我操心。倒是您,三番五次跟我說您不急,等到出師有名再說……可您越是跟我說這些,我就越覺得您心裏就是想拔劍,一刀砍過去。”

“拔劍一刀砍過去……”趙之桢輕撫額頭,半晌後才問,“這麽明顯啊?”

心急才愛口誤,元春也捂了臉,小聲道,“我都看出來了不是?”

“你看出來哪裏稀奇?”趙之桢瞧了她片刻,“難不成還有誰也瞧出來了?”他自知自己的心思瞞不住天下有心人。

元春答道:“我哥哥。”先“賣”哥哥,她真是半點猶豫都沒有。哥哥賈珠可是初入官場,便堅定地站到了聖上的身邊。

跟趙之桢關起門來說話,只要胡亂評判太上皇和太後,她真是沒什麽可忌諱的,“自從我祖父去世之後,那些跟我娘家漸漸疏遠的人家,在我哥哥到金陵後又……湊了回來。”

趙之桢還安慰了一句,“捧高踩低,趨炎附勢,這有什麽稀奇。”

元春笑道:“正是如此,可他們也知道自己不厚道,心虛之下可不加倍孝敬。”

做官拿孝敬也是司空見慣,但前提是別撈過頭撈過界,不該拿的銀子切忌亂伸手。

賈珠算不上清廉的典範,卻也是個把持得住的人物。趙之桢若不信任他,也不會把他派到金陵身負重任。因此元春這番話,趙之桢并沒多想。

見聖上神情平和,元春又繼續道,“銀子我家不缺,他們又一心讨好,我哥哥可不就套了不少要緊的消息出來。”

趙之桢蹭地坐直身來,“怎麽回事?”賈珠可是能給他寫密折的,偏偏要借妹子之口來禀告,怎麽琢磨也知道不是什麽好事!

元春牢牢拉住趙之桢的胳膊,老實道,“姑且算是‘風聞’吧。”

趙之桢眉毛一挑,“無憑無據的事兒你肯和我說?”

元春直接從身邊的小抽屜裏取了張信箋,遞給趙之桢的同時,還道,“您先過目,看完了我再跟您細說。”

這信箋上第一條,便是平南王與溫家常年~走~私,獲利甚劇。

先說西南的平南王。憑雲貴兩地自給自足,并撐起三代平南王的野心……這真是癡人說夢。在平南王還沒~造~反那些年,他們的商隊要麽走北路,取道湖廣和河東,從北面出關做買賣;要麽就是往南,出了大齊經過兩個小國,再繞道粵州港出海……須知粵州可是就在溫家的眼皮底下……

這兩家自然沒少過龃龉。也正是因為他們不合,太上皇才放心讓溫家看着西南——畢竟太上皇再怎麽偏心溫家,也不會把江山拱手相讓。

不過現在,這兩家卻隐隐有了聯手的意思。

趙之桢聽了元春只言片語的解說,便冷聲道,“最後準有人說他們都是情不得已!都是我逼迫太甚!”

說起制衡之道,趙之桢自然比不過他爹,可骁勇善戰這一條卻是公認:他必定不會和太上皇一樣,隐忍多年耐心布局。憑趙之桢的脾氣,覺得不該再姑息的時候準會果斷動手。

君不見他握穩北方兵權之後便悄悄往湖廣和江南增兵了嗎……他這番作為,自然讓溫家很是不安,溫家都已經深感不安了,平南王哪裏會束手待斃?

元春這回也是為此而專門“告狀”,“他們兩家起了龃龉是從……”

趙之桢颔首道:“你不用特地避諱,咱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不就是我二哥跟費家親密無間的那陣子?”

元春眨了眨眼,“您都替我說了。”頓了頓,接着道,“當時,溫家二老爺扣了西南的兩船貨,之後他們就反目了。”

貼着大齊西邊,乃是十餘個小國,而西南則是個國力只比大齊稍次的大國,精銳戰力并不亞于溫家經營多年的“溫家軍”。

大齊騎兵彪悍,幾乎人盡皆知,而這個大齊的這個厲害鄰居自然也有獨到之處:他們的弩機就很是不錯,關鍵是他們肯賣,尤其樂意賣給大齊野心勃勃又豪富爽快的平南王……他們巴不得大齊亂起來呢。

當時平南王暗中可是下了幾筆大訂單,總共裝了四艘商船,卻被兩廣“地頭蛇”溫家得知消息,見面硬生生吞下一半。

趙之桢聽到這裏,也忍不住插口問道,“總共裝了四船?”

元春點頭應道:“我娘家交好的人家,還有姻親,”她伸出三根手指,“足足三家傳來的消息都差不多。只說這船上不止有能随身帶着的~弓~弩,還有……大物什!”

交好的人家之中,還有當年姑父林海任鹽政時結下的善緣,至于姻親自是指方愈無疑。而這“大物什”不是指攻城弩,就是守城弩,铠甲武器能算什麽大物什?

趙之桢如何聽不明白?雖然他對溫家的不臣之心早有耳聞,但嚣張成這樣,他又快坐不住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在他看來,元春向來慎重,沒譜的事兒她絕不開口,所以“可靠嗎”這句話壓根沒必要再問。

“因為這四船貨,溫家和西南那位鬧得很不愉快,這才瞞不住人。”話雖如此,但沒點本事和根基的大商家定是無緣得知。元春又補充道,“除了這四船貨,這些年裏斷斷續續的,他們兩家暗中購買~兵~器定不會少。”

這還用說嗎?

只能說因為大齊的精銳多在北軍,趙之桢此時依舊底氣甚足——南方十多年來都挺太平,戰事一只手都數得過來,除了太上皇的堂兄~造~反,便是這次平南王的自立。北軍年年都要跟北狄人交戰數次,大~軍~上下戰鬥力早就練出來了。

趙之桢此時深吸口氣,竟強笑道,“你比我知道得都多。”

換了別人,聽這話還不得立即下跪請罪?可元春愣是從趙之桢身上看出濃濃的自嘲,她輕輕靠住趙之桢的肩膀,“我哥哥信裏說,他已經跟您禀報過。”

趙之桢聞言,又立即坐直了,一擡手招來心腹大太監,令他到書房把近期的密折全都帶了過來:賈珠和在金陵的密諜所寫的密折赫然擺在了最上面。

賈珠在密折中說起江南數個海港破舊不堪,于是商賈雲集粵州港,其中與溫家親厚的海商獲利驚人;他麾下的密諜也回報,方愈召集同行修繕港口,應者甚多。溫家在粵州亦有商鋪商隊,定期出海且次次滿載而歸。

剛看到這兩封密折時,趙之桢倒也心中快慰:重啓海運果然是明智之舉。

如今有了元春的提醒,趙之桢也當起了“事後諸葛”,品出了言外之意:究竟何等獲利能讓賈珠認作“驚人”?除了鹽鐵,就剩兵器了!而方愈能大展手腳,也是那些支持他的商人們想出口惡氣——溫家在兩廣行事的确比較霸道。

現在想來,趙之桢也明白他們為何如此隐晦:這事兒有人證,但物證不好找了,而能佐證他們所言不虛的兩廣官員,送進京城的折子又得在中書、內閣走上一遭。趙之桢已經登基小一年,但中書省和內閣官員依舊在太上皇的掌握之中。

愛妃這幾句話真是……餘音袅袅。

趙之桢沉默良久,方道,“你這是勸我當機立斷不成?剛剛你不是還不許我心急。”說着,又倚到引枕上,“你哥哥不好直說,讓你費心轉述,這是吃準了我當着發不出火?”

元春搖了搖頭,“不是說您發不出火,是覺着由我就近勸說……比較方便?”

趙之桢撫住額頭:他也知道元春兄妹兩個如此謹慎的原因多半在他父皇身上。他若是不是母後親手養大,就算他全力救駕,帝位能不能落到他身上也還兩說。他父皇選擇他,有多少是因為“不得不”,又有幾分是“情願”……自從他戰功不斷,但在朝中不說投靠的臣子,連聲望都挺有限的時候,他就對他父皇不怎麽指望了。

父皇偏心他沒轍,橫豎他這輩子也有偏心他的可心人兒。

因此他最多就是心中遺憾,出招時會顧忌父皇顏面,但涉及皇權必然不會想讓。不過面對元春,他依舊輕聲道,“我再琢磨琢磨。”

元春也在他身邊躺下了,沉默片刻,終于小心翼翼道,“京郊大營裏還有~火~器~嗎?”

“有啊。”趙之桢扭頭道,“但都快鏽沒了。”這裏的火器專指能手持的那種,原本是用來對付北狄騎兵的,不過考慮到射程、火力以及填充速度……還有那個時不時殃及一大片的炸膛,火器便歸入了“雞肋”之中,這麽多年過來,三任帝王都沒往這上面投入多少銀子。

只是元春說正事時向來有的放矢,他好奇道,“最近又看了什麽書?”

聖上書房裏的藏書,元春已經能随意翻看。幾年下來,不僅書房中兵書讀了個差不多,如今甚至能染指軍中兵器的圖紙了。

元春道:“到時候,南邊海戰時,沒準兒~火~器~挺好用。”

趙之桢自然聽得出她的弦外之音,瞧了她半晌,忽然撫掌而笑,“妙!”

他重視騎兵,也關心步軍,但~海~軍……到目前為止也只是劃撥了一筆銀子,也派了能人修繕港口和船塢而已。

說穿了,在他眼裏,原本~海~軍也暫且只有“将來封堵粵州港,阻斷溫家逃跑後路”這一條用途,上得了臺面。

但元春卻直接點醒了他:能滿載四船兵器安然回到粵州,商船恐怕早就成了兵艦!南邊海盜猖獗,也不是一天兩天,關鍵是這群海盜多是大齊那些不守規矩的商人與沿岸駐軍~勾~結,以及監守自盜。

仔細想想,溫家見勢不妙,跟他二哥和費家似的,帶上財物和族人心腹,一起乘船出海……商隊改艦隊,壓根就是現成的,一點兒不費事兒!就憑如今南~海~海~軍的本事,追都未必追得上啊。

到時候人家在海外尋個大島,就此紮根,再反過來侵襲粵州港——這打蛇不死的滋味,肯定比現在更讓他憋屈!

元春偏偏在此時又道:“南~海~大都督為人靠得住嗎?”

廣大文官對這位新君還在觀望之中,但武官卻大多覺得聖上很對脾氣,這位~南~海~海~軍亦在此列:軍~人想升官發財,還是得靠打仗,不然光靠資歷慢慢熬,那得什麽時候?

顯而易見,跟着趙之桢不會沒仗可打,自然也不會缺了軍功。大齊~海~軍雖然多年來都是“後娘養的”,但總歸在趙之桢這裏,還有點盼頭。

至于在北~海~大都督的牽線之下——就是當初發現了廢太子動向,一路追蹤,最後還把功勞送給賈蓉的那位,可是在趙之桢登基之前就投靠過來了。之後他更是為同僚南~海~大都督打包票,于是南~海~這位海~軍~大統領也暗中歸于聖上麾下。

聽了這段淵源,元春也來了精神,“原來如此?您看能在他們那邊……都試一試?”大齊只有東面臨海,金陵以北稱作北海,南面自然叫~南~海了。

趙之桢好奇道:“這個‘都’是怎麽說?”

元春笑道:“托您的福,我手下這些年添了許多能人。賺不賺銀子倒還在其次。萬一賠了,您也會給我偷偷補上不是?”

這話自是“事出有因”。

元春手下的大管事南下采買的時候,買了個難得的方子,又添置了相應的藥材,于是銀子有些不趁手,答應旁人的貨款略晚了一天,就聽相熟的賣家一臉谄媚地表示說銀子已經到了——元春手下的管事們就沒有誰敢行事嚣張的,他們看起來只是有些靠山,買賣公道的平常商人。

元春接着道:“我那個管事回京來就跟我念叨,那賣家都像白送了。”

話說元春手裏的産業也就兩類,其一是京郊十多個大莊子,其二就是藥材。不管是種糧還是販藥,她都沒打算賺什麽銀子,只要不虧損就成:因為價廉物品童叟無欺,趕上天災,她的管事們還會主動施粥施藥,于是元春的幾個鋪子和莊子名聲都很好。

她越說越直白,“舍財求名,我覺着值當。”随即話鋒一轉,又回到了趙之桢的問話上,“我讓人跟着蓉哥兒他大舅子,雇了兩艘船離了京城,往東邊轉了轉。”

趙之桢啞然失笑,“你是技癢,想去練練手吧?真是雇船?”

一語中的……元春只得嘀咕道,“甭管是手持的~火~器,還是船上的~大~炮,也是要耗銀子的,咱們邊上那些島上盤踞的海盜,不打白不打嘛。我知道那些人背後彎彎繞繞,沒個簡單的,但有您給我撐腰,我還怕什麽呢。”

趙之桢大笑,“看來你練手練得不賴,這便來和我說了,分明是先斬後奏。”

元春如今是真不怕他,聞言反而振振有詞,“我可是以多賺零花,給咱們閨女攢嫁妝為名,哪個會多嘴?”

史書上,肯插手政事的妃嫔多了去,但真正能在兵事上說得上話的女子卻寥寥無幾。滿朝文武真并沒幾人知道元春幾乎能在所有事項上給趙之桢出主意。

趙之桢笑得越發燦爛:他最是欣賞元春的“本真”。如今但凡有點見識,有點身份的,無論男女總是不屑于直言銀錢,可實際上這些人中有幾個并不貪婪愛財?像元春這樣一點都不避諱的,最起碼也是心中坦蕩,求名不求利。

言畢,她起身從枕邊的小櫃子裏拿出了個上鎖的小匣子,元春把裏面的小冊子鄭重交到了趙之桢手上,“正經花了些心思呢。”

冊子很薄,上面關于海戰的內容對趙之桢這種打仗的行家來說,一點都不艱難,一盞茶的功夫他就徹底看完,随之便是同樣一盞茶之久的沉默。

話說溫家之所以花大筆銀子去購買大弩機,純是因為現在的~大~炮雖然在海戰以及攻城時傷害驚人,但它又沉又貴……要命的是射程忒短!

但元春的這本冊子裏的東西若是經過驗證,真地跟文裏說得一樣好的話,趙之桢心道:貴死也值了!

元春等趙之桢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她才問道,“您看……可還妥當?”

趙之桢直白道:“挺好。一會兒我就召他們來議一議,回頭北海的艦船修理完了,也拉到海上去打幾~炮~試試。”

元春趕忙拉住趙之桢的胳膊,“我那些手下在海上‘練手’,不會誰都不知曉。不過一衆海商之間也勾心鬥角,甚至直接刀兵相向……他們說話也不易傳到有些人的耳朵裏。”

這番意有所指,趙之桢“照單全收”,聽完還道,“你好像還話裏有話啊。”

元春也不含糊:寫就小冊子之人,正是前朝負責軍械官員的後人,改進火器~火~炮全是家傳的手藝。

話說連前朝皇族都能做官了,一個前朝官員的後人身份當然也不算什麽了不得的阻礙。關鍵是這一家子得罪了趙之桢……他大哥。

這家人的本事知道的人不多,而但凡知道了……就連大皇子都要眼紅。因此大皇子便吩咐手下好生拉攏這一家子,可惜手下們跋扈慣了,所謂的拉攏就成了巧取豪奪。

這家人當然不肯了,又躲又藏地好不容易熬到了“變天”。

怎料昔日的大皇子趙之棣在宮變之後果斷服軟,并帶着自己的心腹歸于趙之桢麾下。又因為趙之桢在文臣之中聲望手段都略顯不足,趙之棣在新君登基後依舊風光不減,且握有想當的實權。

于是這家人萬般無奈之下,透過方愈尋到了元春……這根粗壯的大腿……元春果然沒讓他們失望,她已經有了足夠的氣度:只要你有真本事,得罪誰我都能替你兜着。

而這家人的仇家是大皇子妃的親戚,元春聽說直接把這位妯娌拎進宮來說道了一回——前世她得小心應對的人物,如今連打帶敲也是輕描淡寫,而且壓根不怕人家懷恨在心。橫豎你恨我倒也罷了,若是露了行跡,我正好順理成章地收拾你。

自此之後,這一家子終于安然回京居住了。

于是這家人興奮之下小試牛刀,把船上的~火~器和~大~炮~略略改進了一番,元春得了心腹的報告,轉過頭便跟趙之桢照實說了。

果不其然,這點事兒在趙之桢看來壓根什麽也不算:手裏沒兵也沒什麽威望的兄弟們,他又真正在意哪一個?

就在趙之桢吩咐下去,召幾位心腹入宮之際,特地把大皇子也叫了出來,這會兒可都已經掌燈了。

如今的大皇子趙晗最近多了樁煩惱:他妹妹已經有喜了,他這邊還沒動靜。

其實他還算繃得住,但他那個活潑聰慧,行事又有分寸的媳婦……終歸是個沒經過太多風浪的年輕姑娘,卻未必能像他那般淡定。

換做平常人家,新婚兩年沒動靜也不稀奇,姑娘出身好的話,婆家也不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