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忘川·子喻》作者:慕容天雪
文案
你聽說過在井裏釣魚的人嗎?
如果沒有,那麽你也一定沒有聽說過裴先生。
裴先生是看守望鄉臺的人,不,鬼。
是人還是鬼,大概除了他自己,沒人說的清。
本文主旨:愛情之中沒有一帆風順,永遠暗藏危機。
時刻警惕才是正理。哈哈哈
每晚9點更新~
希望大家能看得開心喲~
內容标簽: 靈異神怪 情有獨鐘 虐戀情深
搜索關鍵字:主角:裴先生 ┃ 配角: ┃ 其它:
第 1 章
你聽說過在井裏釣魚的人嗎?
如果沒有,那麽你也一定沒有聽說過裴先生。
裴先生是看守望鄉臺的人,不,鬼。
是人還是鬼,大概除了他自己,沒人說的清。
·
望鄉臺位于黃泉路上、忘川河前,不遠處即是大片大片妖豔的彼岸花。
花開如血,潑灑在整個忘川的兩側。
在這裏,每天都會走過很多很多的鬼魂,這數不勝數的鬼魂中,有對人世間流連不舍的,便可以在踏上奈何橋喝下孟婆湯之前,最後再看一眼生前的世界,想看的人。
而眉目清秀的裴先生,身着樸素青衣,拿着一根長長的釣竿坐在臺上,釣竿細細的絲線垂在井中,一起一落間,便是四季更疊。
有的魂看後安心離去,不再回頭。
也有的不甘失望,憤然遠去。
更有的情之所至,不願離開。
裴先生眉目溫和地看着這些生前或富貴或貧窮,或顯赫或平庸的人瞪着一雙雙執着熱烈的眼望下去,再睜着一雙雙黯淡憤慨、不甘又後悔的眸被鬼差拉走。
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魂,各式各樣的故事,看得多了,便再沒什麽入得了眼,入得了心。
于是所有的人或鬼魂,都覺得裴先生是個好脾氣的人。
只有鬼澤那邊的妖獸族,常來串門子的靳雙樓公子知曉——很多事情,他不生氣,只是因為不在乎。
裴先生話不多,卻喜歡給住在幽冥地府的小妖小鬼們講故事。
喜歡聽他講故事的人,多半是修為淺薄,沒見過什麽世面,更沒有去過人間的小東西,睜着一雙雙或好奇或天真的大眼睛,随着他的講述或喜或悲。
其中有個住在望鄉臺不遠處的小花妖,剛剛幻成人形不久,還是個娃娃的模樣,一身紅豔豔的小衫子,頂着兩個小包子一樣的發髻,因有意識以來,便聽着裴先生的故事修煉,故而每天必到裴先生這裏來聽上一兩個故事才肯安心。
她覺得裴先生一定是幽冥地府知道的東西最多的人,因為他的故事總也講不完,卻從來不重樣。
裴先生确然是一個人。
但他仿佛天生便是住在這幽冥之中的,早已與這裏融為一體,若是哪天沒有看到他坐在望鄉臺上釣魚,鬼魂們反而會覺得不習慣。
一般的凡人是不能長久地呆在地府的,否則将會被鬼氣纏身漸漸地變成半人半鬼的怪物,或者被鬼氣腐蝕,成為這幽冥中的一部分,永生永世地呆在這裏。
所以裴先生不是一般的人。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裏的呢?
小花妖問遍了地府中所有能問的人,卻沒有一個人知道。
只有黃泉路旁賣路引的白老板,聽了她的問題以後,露出一副追憶往事的模樣,許久,長長地嘆息一聲:“他呀……”
便再也不肯多說什麽。
很是一副我知道但就是不告訴你的欠揍模樣。
要不是看他實在漂亮,自己又打不過他,小花妖一定會一拳捶到他的臉上。
裴先生不講故事的時候,是一動不動,甚至連話也不說的。每到此刻,小花妖除了修煉,便在地府裏四處溜達。
當然,以她微薄的修為,只敢在栖身之處的附近轉悠,跟剛成年的小妖獸拌幾句嘴,看樹妖姐姐一邊自己修剪枝葉一邊呲牙咧嘴,在賣零碎物品的小攤子上東看看西瞧瞧,或者蹲在孟姐姐身邊看她給新來的鬼魂喝湯,順便聽聽排隊無聊的鬼魂們聊聊人間的過往,偶爾也會乖乖地坐在白老板鋪子裏喝一口他泡的人間的茶,聽游蕩的鬼魂們高談論闊。
這一天,她興沖沖地跑到裴先生跟前,忽閃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問:“先生先生,你聽說過子喻真人嗎?”
裴先生轉過潤潤的眸,溫和地瞧着她:“沒有啊,怎麽啦?”
“原來先生你也有沒聽說過的東西啊!”小花妖眼睛一亮,挺了挺小胸脯道:“我聽一個從鬼澤來的老妖獸說,子喻真人是幽冥地府唯一的一個神仙,五百多年前,地府屍盂失控,被兇煞的屍氣籠罩,鬼魂妖獸們只要沾着一點那種屍氣,就會魔化,失去意識,一炷香之後就會化為屍氣的一部分,繼續擴展。”小花妖緊緊皺着眉頭,仿佛看到了當時的情景,“據說那一次,地府魂靈死傷過半,整個地府三分之二的地方鬼氣缭繞不散,而且有繼續彌漫的趨勢,子喻真人聽說以後,不顧旁人的反對和阻攔,義無反顧地就沖進了屍氣中,用自己的全部修為和魂魄化解了屍氣,拯救了幽冥地府的所有魂靈,但他卻在将屍盂封印完以後,就魂飛魄散了。”
小花妖兩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托着腮,一副憧憬又遺憾的模樣,卻聽旁邊一個聲音道:“其實子喻真人的下場,并沒有傳言中那麽慘。”
小花妖擡頭,便見桀骜不訓的妖獸太子靳雙樓面色複雜地站在那裏,鴉青色的長衫邊緣滾着白色的裘毛,天生自帶一股衿貴奢侈之感。
“難道傳說是錯的?子喻真人還活着?”小花妖立時瞪大了眼睛。
“呵呵……”靳雙樓一雙銳利的眼像是黏在了裴先生臉上,卻不肯回答。小花妖只好轉過頭來問裴先生:“先生先生,真的嗎?”
裴先生似乎并不太想談論這件事情,只淡淡地一笑:“傳說大多不可信,當做故事聽聽就好。”
靳雙樓立時接道:“沒錯,就像當初子喻真人自我犧牲,并非是悲憫善良,而是為了贖罪。”
一雙眼睛依舊緊緊盯着裴先生的臉,仿佛要看穿他淡然淺笑的背後,是什麽模樣。
小花妖卻似全然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只是憧憬地望着天空:“好像看看子喻真人長什麽樣子啊!一定特別特別的高大威猛。”
靳雙樓有些不厚道地笑出了聲。
裴先生将一只手從釣竿上拿下來,摸了摸小花妖的頭,小花妖立刻清醒過來,叉着小腰朝靳雙樓哼了一聲道:“反正肯定比你好看!”
“哈哈哈哈,”向來以美貌著稱的妖孽公子靳雙樓點點頭:“沒錯沒錯,我也這麽覺得。”
小花妖登時挺直了脊背,下巴一擡道:“算你識相!”
在小姑娘們的眼裏,理想中的英雄,自然是天下最好的。
“去玩吧,別理他。”被談論的當事人,子喻真人裴先生哭笑不得地搖搖頭,伸手揉了揉小花妖水滑的頭發。
小花妖将頭在他寬厚的掌心蹭了蹭,這才戀戀不舍地轉身跑走了,臨走前還不忘狠狠瞪了靳雙樓一眼。
靳雙樓吊兒郎當的神情随着她的走遠也漸漸消失不見,他望着井口,表情平靜,口氣卻有些鄭重:“屍盂那裏,又有異動。”
屍盂位于鬼澤的邊緣,若有異動,鬼澤的妖獸部落自然會第一時間知曉。
裴先生點點頭,目光卻遠遠地落在跑遠了的那個小紅衫子上,仿佛他說的不過是“阿裴我想你了”一樣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寒暄。
“你一點都不擔心嗎?”靳雙樓對他的反應感覺到很不可思議。
“擔心有用嗎?”裴先生反問,“反正我什麽都做不了。”
靳雙樓語塞。
半晌,才咬牙恨恨道:“你就不能催催閻魔王他們早點把淨化法陣做好啊!”
“要是能做好,早就做好了。”裴先生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靳雙樓無力地嘆口氣,他早就知道會這樣,只得無奈地道:“算你贏了,我去催!”說罷拂袖而去,轉眼不見了蹤影。
感覺到他确已離去,裴先生淡然若水的面龐,終于浮上了一絲黯然。
這件事已過去近五百年,如今再被人翻出來大肆宣揚,甚至連這一隅之地的小花妖都知道了,必然是有人精心謀劃的。
只是,不管發生什麽,他都已無能為力。
望着這沉暗的天色,他重新感覺到了疲憊,不由得慢慢閉上眼睛。
第 2 章
“先生!先生!”小花妖軟糯的聲音将裴先生喚醒,他睜開眼睛,瞧見小花妖一雙烏溜溜的眸子裏,一點紅光乍現,仿若方才腦海中燃燒的那片火焰,突然之間有些恍然。
他雙眸哀痛地伸手撫上小花妖的頭,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你已三百歲了罷?”他的手在她水滑的發絲上揉了揉,見小花妖點點頭,唇角溢出一絲淺淡的笑:“我給你起個名字,如何?”
小花妖頓時将要說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開心地重重點頭,一臉期待地望着他:“好呀好呀,我終于要有名字啦!先生快說!”
“就叫紅藥吧,如何?”裴先生唇邊的笑容裏,帶上些苦澀,但天真的小花妖卻看不懂這些。
她納悶地嘟着嘴巴,有些疑惑:“我聽白老板說,紅藥是人間的一種花耶!這也可以作為名字嗎?”
“哈哈哈,”身後傳來一陣大笑,白老板不知何時踱到了他們身後,“沒錯啊,你本身不就是一棵紅藥嗎?”
小花妖頓時垮了臉,氣哼哼地撅起嘴:“先生你偷懶!”
“我覺得很好聽,”裴先生無視掉白老板戲谑的笑容,認真地說道:“紅藥一開百花黯,你以後就懂了。”
小花妖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但她也渾不在意,扭頭問白老板:“這個名字好聽嗎?”
“好聽。”白老板笑吟吟地搖着折扇點頭,白皙的面龐上,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旁,紅色朱砂痣仿佛雪中紅梅,俊俏風流:“紅藥之美,萬花難及,小紅藥,裴先生可是在誇你呢!”
“真的嗎?”小花妖立時開心起來,揪着裴先生的袖子連連問:“先生是在誇我美嗎?真的嗎?”
裴先生含笑點頭。
小花妖歡呼一聲,揮舞着兩個小胳膊“蹬蹬蹬”地跑去找小夥伴們炫耀了。
白老板靠過來,瞧一眼望鄉井下一片悠悠碧水,朝着不遠處聚集成群的魑魅魍魉的方向努了努嘴,面上還是帶着笑,卻用折扇遮着口鼻,壓低了聲音,道:“聽說了嗎?”
裴先生望過去,搖搖頭道:“方才去了一趟人間,剛回來。”說罷将手中的一個橢圓形玉瓶遞給他。
白老板打開蓋子,瓶中一枚青褐色的卵狀事物正閃爍着光華,他驗過貨,滿意地蓋上蓋子收入袖中,同情地望着他,語氣中滿是調侃:“真是辛苦你了,為了養孩子,連這等小活計都肯接,真是屈才,若被人知道昔日……”
裴先生咳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白老板風流多情的眼眸掃了掃,住了口,手指掩在袖中指了指不遠處鬼魅聚集成群的地方,那裏,正有人在眉飛色舞地講着當年子喻真人是如何大展神威,犧牲自我,拯救鬼界的故事,時不時的,便有叫好聲和喝彩聲傳來。
“你不管管?”白老板擠眉弄眼。
“有你在,出不了什麽亂子。”裴先生無動于衷,看起來半分興趣都沒有。
“切,這又不是我的地盤,我才不管呢!”白老板撇撇嘴。
“你便不管,也有人替你管。”裴先生似笑非笑,“閻薛有好幾天沒來了吧?怎麽着今天也該來了,你不回去等他?”
白老板抽了抽嘴角,冷哼一聲:“誰要等他!別把我跟他扯在一起好不好!”
說罷轉身往自己店鋪去了。
真是,一提就生氣啊。
裴先生将目光落在不遠處那群叫好的鬼魅身上,微微斂眉。
幾夜之間,不管是新來的魂魄,還是原住的鬼妖們,都知道了五百年前,有一位子喻真人拯救了整個幽冥地府。
裴先生坐在望鄉臺上,握着釣竿的手依舊穩穩得一動不動,那雙溫溫潤潤的眼睛也依舊平淡無波,只一雙耳朵豎了豎,聽着不遠處那個妖鬼唾沫橫飛地講述子喻真人如何英勇,仿佛他拯救的不只是地府,而是整個宇宙洪荒。
逗留在此處的妖鬼們,莫不是有着一腔執念和難解的愁思,所以情緒也格外容易煽動,圍在那人身前的那群小妖小鬼們俱聽得滿身冷血都沸騰起來,一個個心往神馳,恨不能現在就穿越時間的禁锢,回到五百年前,有幸一睹子喻真人的風采。
那妖鬼唇邊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不經意間瞥見一雙幽冷的眸子,心中莫名一緊,定睛細看,卻見香火煙氣缭繞,滿目迷蒙。
當煙氣散去,那人依舊穩穩地坐在井邊,目不斜視地盯着井口,仿佛從天地初開時便坐在那裏沒有動彈過。
裴先生看似依舊冷冷淡淡,內心卻波濤湧動,這個妖鬼的故事幾乎還原了當時的場景,除了他沖進去的初衷。
不僅如此,通過他的講述,他甚至發現了很多當時忽略的東西。
編這個故事的人,當初必定是在場的,所以,這絕不僅僅是表面看上去那樣簡單。
·
人間子夜時分,是地府最活躍的時刻,但今日卻與往常不同,向來熱鬧的鬼市也是形影寥寥,裴先生望着小花妖細弱的真身在陰風裏飄搖,一雙眼睛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飄忽的微風拂過面頰,揚起頰邊一縷灰暗的發,他微微擡眼望着來者:“你看起來不太好。”
向來注重儀容的靳公子,微微上挑的勾人眉眼果真染了絲疲色,一身青亮的錦衫上染了處處黑斑,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無關痛癢:“怎麽今天這樣冷清?”
裴先生沉默,許久才遙望着鬼市的盡頭,那裏隐約可見人頭攢動:“有人在講故事。”
靳雙樓垂下眼,望着那支碧綠的釣竿,仿佛是在低聲呓語:“子喻真人複活了。”
裴先生的手幾不可察地顫了顫,淡色的薄唇勾出一個嘲弄地笑:“是嗎?”
年輕的太子殷切地望着他,發亮的雙眸仿佛有火光在燒,卻仍克制住情緒,壓低聲音:“我知道的,你還在等他對不對?你騙不過我的!”聲色悲憤,滿是委屈。
“我從未想過騙你。”裴先生神色依舊淡淡的,目光重新飄向細弱的紅色小花,“我現在,只想好好守着她。”
“我陪你,”妖獸族的太子深深呼吸,壓制着自己的情緒。
精致的面容繼承了母親的絕色,瑰麗的眉眼,多情的唇角,一舉一動間都是豔色無雙,“你守着她,我守着你。”
向來淡漠的面龐似是恍惚了一瞬,那一個剎那,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張冷傲方正,凜然不容侵犯的容顏。
“我只要你知道,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守着你,直到你答應為止。”妖獸族的執拗也同樣被繼承的徹底,“不,一直到我魂飛魄散為止。”
對話結束在漸近的喧鬧中,小花妖卻遲遲沒有回來,裴先生看着平日同她一處玩耍的小鬼小妖們一個個追逐跑過,眉頭微皺。
“為什麽不問問他們?”靳雙樓挑眉望着他。
“她會回來的。”裴先生抿唇,想要掩去自己的擔憂,殊不知這樣的倔強神情反而更加引人心動。
靳雙樓伸出手,即将撫上他的面頰,裴先生雙眉蹙起,他只得讪讪地幫他整理了下冠帶,才收回手,“我去幫你問。”
便在這時,小花妖垂着頭無精打采的身影出現在兩人的視線裏。
妖獸太子伸手彈了彈筆挺的衣衫,似笑非笑地撇一眼險些站起來的裴先生,“這是怎麽了?”
向來天真不知世事的小花妖擡起落寞的一張臉,“先生,我回來了。”便繼續耷拉着腦袋挪到自己真身前縮成一團蹲在那裏。
裴先生俊朗的面容上,眉頭皺得越發緊。
“小娃娃,這是怎麽啦?被誰抛棄了嗎?”靳雙樓上前逗她。
小花妖頭都不擡地挪動腳步,轉身背對着他,繼續幽怨地蹲在那裏,靳雙樓忍不住道:“你忘記回原身了,這樣是沒法療傷的。”
小花妖茫茫然地看了看自己,一頭撞向自己細弱的花枝,很快身影便化成一團紅色的霧氣,籠罩住了那朵脆弱的豔紅小花苞。
細弱的花枝扭了扭,依舊沒有吭聲。
妖獸太子回頭望着散開的鬼影,不管是妖還是鬼,似乎都有些疲憊,他的雙眸微微眯了眯。
是在靠講故事吸取靈氣嗎?
裴先生依舊沒有說話。
只是天色愈見低沉,彼岸花的花海中,卻多了很多飄蕩的鬼魅,來來回回,聚而不散。
不多時,豔紅的小花擡起頭來,聲音悶悶的:“先生,為什麽心裏好難受。”
裴先生沉默着看着他。
“先生,為什麽感覺心裏好難受?”小花妖垂下頭,望着自己光禿禿的枝幹,“為什麽聽到那個故事,我會難過?”
“那本來就是一個難過的故事。”裴先生一向淡淡的嗓音裏帶着抹化不開的溫柔,“都已經過去了,不要想了。”
“是啊,你有什麽好難過的呢!現在不是好好的麽?”靳雙樓淡淡的笑,懶散地倚靠在井口,錦繡衣衫迤逦散開,如同盛開的花朵。
“可是還是難過啊!”小花妖的聲音細如蚊蚋。
裴先生眉尖漾起一抹柔色:“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小花妖的花苞沖着不遠處擡了擡,沉暗的天色下,白老板正站在屋檐下,一身白衣愈發耀眼,精致的面容帶着絲和緩的笑,正側身對身前的人說着什麽,隔得遠了,看不分明。
小花妖又開口了,聲音裏帶着些迷茫:“先生,我覺得我是認得他的,可是為什麽我不記得?”小花妖失落地垂下頭,連花瓣都有些蔫了,“先生,我要睡了。”
聲漸低,紅彤彤的花瓣收斂着被包裹進綠色的花萼中,裴先生眉目柔和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麽。
白老板笑眯眯地走上來打招呼,口稱殿下卻掩飾不住其中的調侃:“喲,殿下也在啊。”
昏暗的地府裏,他那一身白衣不同于鬼魅們的飄渺,那是實實在在的人間綢緞,正正經經的蠶絲織錦,無論走在哪裏都耀眼的很。
“你沒事少往我家阿裴這裏來。”靳雙樓濃麗的眉目帶着莫名的敵意。
雖然知道,他與裴先生自小一處長大,如同親兄弟一般,但妖獸族的太子,仍是克制不住的妒忌。
白老板随手幻了張椅子,在井邊施施然地坐下,彎成月牙的雙眸笑意盈盈:“腿長在我身上,我去哪兒你可管不着。”
玉骨的折扇搖啊搖,搖得女鬼們的心也跟着晃。
靳雙樓冷哼一聲,別過頭去裝作看不見,白老板也不惱,折扇一收,狀似無意道:“近日地府流傳甚廣的消息,不知你們可聽說了?”
第 3 章
裴先生淡淡的目光掃過來,面上依舊是溫和的笑:“聽到了些許風聲。”
白老板朝之前聚衆說書的地方擡擡下巴道:“那件事我就不再贅言,但近日總有人宣揚,子喻真人即将複活,但仍需一樣物事。”他俯身靠近他們兩位道,“幽冥自古便有傳說,創世之初,曾有一寶物落下幽冥,尋得此物,便能使神靈重生。”
“玉素,”靳雙樓低聲道,“他們意在尋找玉素。”
“恐怕不止這樣簡單。”白老板的扇子“啪”地一聲合上,“玉素除了能夠凝結神識之外,還有一妙用,”他說到這裏,卻像是故意吊人胃口一般,突然頓住不說。
靳雙樓微微挑眉。
玉素還可驅使忘川怨魂為己所用。
那背後操縱之人,想要做什麽?
裴先生望着那朵睡夢中的細弱小花,眸光變幻不定,終于彙成幽深一潭,“他不會得逞的。”
白老板紅潤的唇勾出一個颠倒衆生的笑:“明明執着至此,你還整日介說自己早已心如止水,看你這次怎麽搞定啊!”
裴先生眉頭微蹙,沒有說話。
“這事兒啊,還不需勞煩阿裴出手,閻薛會幫忙處理的。”靳雙樓将一個手掌大小的白玉茶壺遞給裴先生。
“是啊是啊,可惜處理不幹淨,”白老板撇撇嘴:“還是得我家鹿華幫忙。”
裴先生打開白瓷壺蓋看了看,有些詫異:“這麽多?平日裏不都是一小盅嗎?”
“哈,”靳雙樓打了個哈欠,“這是閻薛給的,可算不得我的人情。”
“哼,那家夥才不幹賠本的買賣。”白老板不屑,“肯定有什麽事要求着你啊!”
“沒錯,”在這方面,靳雙樓竟然和白老板沆瀣一氣,一同鄙視起他來:“那家夥什麽都好,就是太能算計。”
白老板用力點頭道:“就是就是,要我說你就不用搭理他!”
“不用搭理誰?”一個低朗的聲音從幾人身後傳來,“我嗎?”
那個聲音一邊說着話,站到了白老板身旁:“怎麽?對我有意見?”
白老板往旁邊靠了靠。
來人正是閻薛,閻羅王的第九子,地府第十王轉輪王。
白老板扭過頭去,仿佛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小白,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賭注就是你上回輸給我的那壇女兒紅。”閻薛一身黑衣,釺着暗紅的邊,眉目冷峻,唇角帶笑,那笑意卻總透着幾分譏諷味道,一雙沉沉的眼眸裏,亦滿是算計。
“你說的?!”白老板立即露出招牌笑容,眼角的朱砂痣閃閃發光:“賭什麽?”
閻薛四下看了看,目光定格在排隊的那些鬼魂上:“就賭下一個魂魄想看什麽,如何?”
白老板看了一眼那個鬼魂,是個在普通不過的魂魄,看起來不過而立之年,眉目模糊,想來是生前沒做多少好事。
“賭就賭,怕你呀!”白老板哼了一聲,“我賭他想看自己的小妾!”
這家夥的腦子裏,除了女人就沒別的了。
裴先生和靳雙樓一起搖頭。
閻薛的笑容裏帶着明顯的邪惡,挑了挑眉道:“先說好,你若是輸了,地窖裏的那壺青梅酒可就是我的了!”
“沒問題!反正輸的肯定是你!”白老板也不知哪裏來的自信。
閻薛摸了摸下巴:“好,我賭他看的是自己的財産。”
裴先生和靳雙樓又一起搖頭。
這個家夥的腦子裏,全是算計。
閻薛可不管他們在想什麽,側了側頭,示意白老板上前來看。
正巧那個魂魄正垂下頭,于是幾個人一起看下去。
果然是個管家模樣的人,正在大堂裏,他的遺體旁邊念着賬簿。
堂下一衆家眷整整齊齊地站着,表情都有些木然,并無多少悲傷之意。
看來果然是不受人待見。
閻薛哈哈大笑:“怎麽樣,輸了吧!”
白老板捶着桌子仰天長嘆。
“那人肥頭大耳卻賊眉鼠臉,眼珠子總是轉來轉去的,一看就是個貪財鬼。”閻薛心滿意足地在桌後坐下來。
也不知他是怎麽從那模糊的面容上看出來的。
閻薛沒有再理會趴在桌子上後悔莫及的白老板,正了正臉色,略帶些歉意,壓低了聲音:“因為人間一場浩劫,屍盂将滿,需要淨化,也不知與最近鬧的沸沸揚揚的子喻真人之事有無關聯。”
裴先生的臉色白了白。
靳雙樓眼中現出些怒意:“為什麽會這樣?!你可知淨化一次需要耗費阿裴多少精力?他本來身子就弱……”
“雙樓,”裴先生打斷他,“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我沒有你想的那麽脆弱,放心吧!”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來,又轉頭對閻薛道:“我還需要做些準備,後日便可。”
閻薛嘆了口氣:“事後,會補償你的。”
“這些就夠了,”裴老板拍拍袖袋,他說的是方才那一壺蓮心玉露,“況且,這本就是我的份內之事。”
“阿裴!”靳雙樓跺腳。
閻薛鄭重地彎腰行了一禮。
·
等兩人離開,靳雙樓握住裴先生的雙肩,雙眸急切:“阿裴!你為什麽要幫他們!”
裴先生側頭躲開他的雙眸,看着香火煙氣中,似乎還在吵嘴的兩個人的背影道:“這不是幫他們,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
“他們明明可以修複屍盂的淨化法陣,就是因為你一次又一次地幫忙,才教他們有所指望,一拖再拖,你何苦來着!”
“這件事幹系重大,又費時費力,不能确保萬無一失的話,自然不好貿然動手,”裴先生拍拍他按在自己肩頭的手,“好了,我真的沒事,你且替我去給紅藥澆澆水吧。”
靳雙樓知道自己再多說什麽都沒有用了,心中想着回去以後就給閻羅殿施壓,讓他們盡快修複屍盂,嘴中漫不經心地問着:“紅藥?什麽紅藥?”
裴先生伸手一指幽暗中那朵細弱的小花:“我剛給她起的名字。”
“裴紅藥?”靳雙樓接過他遞過來的玉壺,“為什麽給她改名字?她原來的名字挺好聽呀!”
“都過去了,她應該有一個新的開始。”裴先生含笑囑咐:“三滴即可,萬不要多了,不然反傷了她!”
“知道了。”在妖獸一族無法無天嚣張傲氣的太子,連吃飯都有人喂到嘴邊,偏偏到了他跟前便心甘情願地被使喚,被使喚了還很是歡喜,這早已不是什麽秘密。
瑩潤帶光的玉露滴下去,一道清光閃過,紅藥細弱的花枝頓時精神許多,靳雙樓搖了搖手中的白玉茶壺,轉身回來道:“這可是給你補身子的,小丫頭用不了那麽多,剩下的你喝了吧。”
裴先生搖搖頭:“這蓮心玉露乃是天界之物,就算是地府,一年也不過一壺,它對紅藥來說太重要了。”
靳雙樓站在他面前,低頭望着他:“淨化屍盂需要多少靈力你不是不知道,就你所剩不多的那點修為,根本就撐不下來!”
裴先生側開頭:“我心中有數。”
“哈!”靳雙樓笑了聲:“你要是倒下了,紅藥會如何,你可有想過?”
裴先生望着那朵小花,沉默了。
靳雙樓的眸子暗下來:“再說,她晚一點蘇醒,不是更好嗎?畢竟她是那麽恨你啊!”
緊握竹竿的手顫了顫,裴先生有些無奈:“雙樓,不要說了。”
“那你就乖乖喝了它。”靳雙樓将白玉茶壺遞上,軟硬兼施,“反正你不喝了它,我是不會讓你踏入鬼澤一步的。”
屍盂位于鬼澤邊緣,不入鬼澤,便到不了屍盂。
妖獸族的太子,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裴先生無奈之下,只能屈服。
第 4 章
地府的西北地帶,是一片荒蕪,名為鬼澤。
這裏,便是妖獸一族的地盤。
踏入鬼澤,觸目是地獄裏零落的妖火,燒紅了頭頂大半的蒼穹,時而冷冽時而炙熱的狂風吹在身上,刀子般地割人。
靳雙樓指尖結印,化出透明的結界将裴先生小心地保護起來:“你還好吧?”
裴先生的面色愈發蒼白,一雙薄唇抿的緊緊的,顯是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結界臨身,那利風頓時被隔絕在外,壓抑之感也減輕許多,他扯出一絲笑來:“謝了。”
高傲的妖獸太子伸出手來,将他攬入懷中:“阿裴,你我不需如此生分。”
裴先生垂在身側的雙手被掩在寬大的袖中,緊握成拳。
靳雙樓等了許久,卻沒有等來任何回應,終于輕嘆一聲。
“你們一族的疆域,都是這般凜冽嗎?”裴先生望着目之所及的荒涼景象,這樣的環境,讓人無端生出些蕭索之意,“真是難以想象,這樣的環境中,能生出你這樣的人來。”
“不過是具皮囊罷了。”靳雙樓挑眉,“辦完了事,去我府上坐坐?”
“好。”裴先生答應的痛快。
“我就知道你不會去的,你的心裏,全是那個人,我怎樣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靳雙樓嘟哝着,賭氣似的,待說完這句話,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聽到的那個“好”字,不由神色一喜,猛然轉過頭去。
裴先生溫潤的眉眼正含笑凝視着他。
一時間,仿佛連風都變得輕柔了。
靳雙樓黑發飛揚,袖袍翻飛,俊美的面容上,蕭瑟還未褪去,整個人都僵在那裏。
“你你你你方才說好?”他有些不敢置信,“你答應了?”
“你說的對,我的确不夠了解你。”裴先生第一次沒有避開他熾熱的目光,“作為朋友,我并不合格。”
靳雙樓的目光黯淡下去,神色有些郁郁:“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個。”
是啊,我知道。裴先生心想。
但是他什麽都沒說。
“不管怎樣,你肯去我府中坐坐,我已經很開心了。”靳雙樓只郁悶了片刻,便重新振奮精神,帶着他往天色最為沉暗的方向走去。
之後,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
不知走了多久,遠遠的,可以看到一棵通天徹地的黑色大樹,樹頂是漆黑的漩渦,樹下是翻湧不息的血色。
樹的中間,有一團模糊的白色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