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人是何其的容易!
所以裴先生知道,她并不是說着玩兒的。
裴先生微微颔首。
“那麽,”靳雙柔收拾好了情緒,又變成了個溫婉嬌柔從容大方的妖獸族嫡公主,她換上輕松的語氣,“這是請柬,先生到時一定要來參加哦!”她雙手遞上一方石匣,石匣由幽冥磁石打造,觸手冰涼,光是這個石匣子便算是巧奪天工的寶物,更別提裏面的請柬。
裴先生雙手鄭重接過,颔首答應道:“一定!”
靳雙柔掩唇輕笑,雙眸閃亮,帶着些微嬌羞:“夫君原本是要跟雙柔一起來給先生送請柬的,但因雙柔私心裏想着要同先生說說話,便自己來了。還望先生不要見怪。”
他們兄妹二人一向如此任性。
雙柔能如此周全已經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的記憶中,雙柔還是那個嬌嬌怯怯,見了生人就躲,但是卻又任性又能闖禍的小丫頭片子。
所以直到她開口之前,即便見她容貌熟悉,裴先生都沒能認出她來。
他最多以為,是妖獸族的哪位年輕的長輩,亦或者是雙樓的母親,那位豔名遠播的妖獸族王後。
想不到。竟然是她。
妖獸族王後的這一雙兒女,當真是都繼承了她的好容貌啊!
眉目濃麗,豔而不俗,妖而不媚,天生便帶着一股子矜貴。
“我與你的這位夫婿呀,相見不如不見,這樣更好,又怎會怪你。”裴先生搖頭嘆息。
靳雙柔笑了笑:“先生倘若能一直如此坦誠,該有多好!”
裴先生決定收回她已經長大了的認知。
這分明還是那個得理不饒人的小丫頭。
“先生,請恕雙柔還有事在身不能久留,雙柔改日再來看先生。”雙柔重新施了個禮,見裴先生點頭,便收了結界徑自去了。
涼亭外,白老板目送着她走遠,唰的一聲合上了手中的畫軸,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道:“這不是雙柔妹妹嗎?她來幹什麽?難不成……是來找我的?”
“送請柬。”裴先生瞥他一眼。
“不對吧,你可別蒙我!”白老板收起畫軸,重新拿出他那副扇子來,“新娘子親自來給你送請柬?”
裴先生點點頭。
白老板忿忿道:“憑什麽呀?為什麽她親自來給你送不給我送呢?”
“那請柬閻薛不是已經給你了嗎?”裴老板坐在椅子上懶懶的,手指在石匣子上撫了撫,卻沒有打開。
“那能一樣嗎?”白老板叫屈,“憑什麽你的請柬就是新娘子親自來送,我的就是順道捎過來?這是歧視!是對我的侮辱!”
“大概……”裴先生聳聳肩,“是怕你輕薄吧?”
“怎麽可以這樣!”白老板一臉受傷,哀嘆了幾句便被他手裏的東西吸引了,“還給你送禮了?!”
“請柬呀!”裴先生一臉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你沒有嗎?!”
白老板手裏的折扇被捏的咯咯作響:“閻薛!”
……
閻薛此時,正在為婚禮現場布防,他必須要确保此事萬無一失。并不知道白老板正在生氣。
身為閻羅王最小的公子,他對這個後媽的到來表示出了讓人無法理解的支持與歡迎,雖然這是為了抓捕魔族之人所布下的陷阱,可他的反應也委實太過不尋常。
原本妖獸族與幽冥殿的聯姻中,雙柔是要許配給閻薛的,但是兩族卻極有默契地誰都沒提成親的事,顯然是兩人彼此無意。
也許對閻薛來說,這真的是一件喜事。
只是這位妖獸族的公主,究竟是怎麽跟閻羅王扯到一處去的,還真是讓人好奇。
閻薛望着手中的布防圖不由得出神。
閻羅王,閻王殿第五殿之主,也是在這幽冥地府中至高無上的存在,他的代表詞是公正無私、鐵血無情、冷漠寡淡,雖然也曾處處留情,而且還有了九個兒子,但所有人都知道,從未有哪個女子,是他真正看上眼的,更別提娶做妻子。
幽冥地府之中,絕色的人兒并不在少數,但那絕不是能留住閻羅王的東西。
就連自己的兒子,幾乎都沒有見過他的笑容,更遑論其他人,他的冷漠,似乎是浸透在骨子裏的,仿佛天生便不知道情感為何物!
不,或者說,他本便是冷漠鑄就的吧!
所以,閻薛對于這個能讓閻羅王點頭,親自答應迎娶的妖獸族的公主,當真是好奇勝過一切。
他還記得,那一日的會議上,當閻羅王突然提出要完成跟妖獸族的聯姻時,所有人都望向自己。
雖然沒有明說聯姻的對象,但所有人都默認是他。
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找借口,便聽到閻羅王說:“吾會迎娶妖獸族公主,你們安排一下分工吧。”
他還記得所有人震驚的神情。
那個鐵石一般的閻羅王,竟然主動提出要娶妻?!
閻薛也曾借着籌辦婚事之名前往妖獸族,但并未見到那個讓他好奇的新娘子,只是從她的親哥哥靳雙樓的風姿看來,必然也是絕美的。
正想着,忽見一只小獸從腳邊竄過,速度極快,以他的眼力,也只能瞧見紅與黑交織的一團模糊的影子。
“那是什麽?”他問身旁的下屬。
那人撓撓頭,一臉茫然,顯然并未看見。
“九弟你還不知道嗎?”信步溜達過來的九殿閻王八公子閻陸手中把玩着一黑一白兩顆珠子,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這個小獸可是閻羅王的愛寵,已經在這裏呆了幾百年了,可見你來的還是太少了!”
閻羅王之寡淡冷血,就連自己的兒子,也只能以閻羅王相稱。
“閻羅王的愛寵?”閻薛蹙眉,“我怎麽沒聽過?”
閻陸撇撇嘴:“你多來幾趟就看見了,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閻薛不置可否地低頭重新去看布防圖。
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這千百年來,他可沒聽說過閻羅王喜歡過什麽,愛寵?那是正常人才會有的東西吧?!
“這麽說來,你知道?”閻薛頭也不擡地問,裝作并不是很感興趣,随口閑聊的樣子。
“這個麽……”閻陸擺擺手,示意他身側的幾個人退下,然後湊上來,壓低了聲音道:“那小東西的速度極快,除了閻羅王的近侍,很少有人見過它的真實模樣,不過我可瞧見過,”他的聲音又低了一些,耳語般的道“好像是妖獸族的小崽子,看那皮毛與形态,想必在族中的身份不低,我現在懷疑,會不會是那位公主與閻羅王的私生子?”
“別胡說八道,被人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閻薛的嘴角抽了抽。
“哎,你別不信呀!”閻陸眼看他一副不信的樣子,“要不閻羅王怎麽會這麽輕易的答應這門婚事?”
說的好像也有道理?閻薛眨了眨眼睛。
第 8 章
紅藥睜開眼睛的時候,這幽冥的小小一隅,依然如往日一般,處處都是游蕩着的幽魂,路中央的那棵大榕樹上,小樹妖依舊在一邊修剪枝葉一邊唱着聽不懂的歌,路邊大大小小的攤子旁,也依舊行人寥寥,而望鄉井邊也依舊是排隊的魂魄們。
只不過,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飄渺的香火煙氣缭繞中,那些鬼魂們似乎格外奇怪,因為他們既不悲哀,也不憤懑,反而人人一臉興奮。
小花妖從原身中蹦出來,幾步竄到裴先生身邊,眼風裏瞧見,剛剛修剪完枝葉,滿身綠色血跡的小樹妖正在跟一個剛來的小鬼魂聊的熱切。
那小鬼一臉八卦地瞪大眼睛,淡青色的衣裳上還沾着幾滴凡人的淚痕,在地府昏暗的天色中微微閃着光。
“玉素你都不知道?真是沒見識!”小樹妖一臉鄙夷。
小鬼略有些不好意思,半透明的臉上居然透出了淡淡的粉色,口中卻倔強地很:“不知道怎麽了?我這不是在不恥下問嗎?”
“不恥下問?你別以為我聽不懂!”小樹妖怒氣沖沖地叉着腰,“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眼見兩人要吵起來,正閑着無聊的白老板打着哈欠走了過去:“喲,小鬼頭,你是剛來的吧?走,叔叔帶你去喝茶。”說罷也不管小樹妖的怒目而視,将那只小鬼生拉硬拽地往自己店裏拖去。
“你松手!”小鬼在店裏将白老板的手甩開,氣呼呼地瞪着他,小臉漲的越發的粉嫩。
這麽有個性的小鬼,還真是少見。紅藥覺得好玩,便湊到門邊兒上,探頭去看。
白老板的店裏此刻沒什麽人,小妖精們依舊在忙忙碌碌地結路引,夥計小六則正躺在椅子上打瞌睡。
“小鬼頭,我這可是為你好。”白老板笑眯眯的,一副老好人的樣子。
“哼!鬼才信呢!”小鬼一扭頭,顯然不想搭理他。
“來這裏的可不都是鬼嘛!”白老板笑得越發和藹。
那個小鬼撇了撇嘴,卻被他店裏的裝飾吸引了目光。
他噔噔噔地跑到櫃臺邊,抓起一個麻繩穿的木牌子,扭頭問他:“這是路引嗎?”
“喲,你這小鬼還挺有見識的!”白老板搖着折扇走過去,“小鬼頭,你叫什麽名字呀?”
“你是賣路引的?這些都是用來賣的?”那小鬼不答反問。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再回答你的問題。”白老板還是笑眯眯的,卻是一點也不吃虧。
誰知那小鬼反而眼睛一亮,态度立馬來了個大轉變:“你是白老板吧?那個專門賣路引的白老板!”他似乎十分興奮,“這裏果然是黃泉路,我果然沒有找錯地方!”
白老板卻不笑了。
他思忖了一下,才緩慢的開口:“确切的說,這裏并不是黃泉路,這只是黃泉路的一部分,你來這裏做什麽?”
那小鬼眼珠子轉了轉,扭過頭去,不再看他:“我來這裏能做什麽?難不成是來游玩呀?”
白老板按住他握着路引的手,壓低了聲音:“你以為我那麽好糊弄嗎?你是生魂吧?這裏可不是一個生魂該來的地方。”
生魂,即未死之人的魂魄。
那小鬼的面色變了變。
“你既然聽說過我,便該知道我的規矩。”白老板見他乖乖松開了握住路引的手退到一邊垂着頭站好,像是個犯了錯,正在教書先生跟前等着挨訓的小娃娃,不由覺得有些好玩,臉上重新帶出了笑容。
“瞧你身上的靈氣,應該是某個修仙大派的弟子吧?”白老板打量他一番,因為只是魂魄的形态,所以身上的衣物顯得很模糊,但隐約可辨青藍之色。
白老板伸手彈了彈他的額頭,嘆了口氣:“我送你回去,這次就當是你小孩子貪玩不懂事,倘若下回再讓我發現你,就讓你永遠留在這裏。”
這個白老板真不地道,居然恐吓小孩子。
紅藥在門外聽得直撇嘴。虧她還一直覺得白老板是個好人呢。
“你敢!”那個小鬼頭擡起頭來,瞪着白老板,“你知道我師尊是誰嗎?說出來吓死你!”
白老板冷笑一聲:“那你倒是說呀,我還真想知道這天上地下誰的名號能吓死我?”
“我師尊可是紫……”小鬼猛然閉上嘴巴,恨恨的瞪了一眼白老板。
“怎麽,不拿師尊的名頭出來吓唬人了?”白老板呵呵笑了笑,“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來這裏?還有你的名字是什麽?”
“師尊說過,不能随便告訴你們這些人自己的名字,”他眼珠子咕嚕咕嚕轉了轉,“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的乳名,你可以叫我雲兒。”
“你這師尊倒把你□□的還不錯。”白老板點點頭。
“至于我為什麽要來這裏,”雲兒小大人似的背起手來,“我就是好奇呗,修道修了那麽久,只聽人說起過,可是師尊卻從來不帶我來看看。”
白老板沒再說什麽,因為這實在是很正常的。
“這裏鬼氣太重,你一個生魂呆久了于身體無益,現在看也看了,還是盡早回去。”白老板繼續勸道。
他雖是好心,但對好奇心重又十分淘氣的小娃娃來說,卻着實是有些啰嗦。
雲兒翻了個白眼:“這又不是你家的地盤,我幹嘛要聽你的,你這叫多管閑事!”
“嘿你這孩子!”把老板氣得幹瞪眼,這可真是好心被當成驢肝肺。
雲兒沖她做了個鬼臉,轉身便往門外跑去。
白老板哼了一聲:“不聽拉倒,你以為我願意管你呢!”說完當真便不管了,扭頭走向自己的茶臺,一邊兒嚷嚷着,“小六,把上個月孫掌櫃孝敬的那包雪峰給我拿來!”
雲兒跑出門的時候,被紅藥一把拉住,小聲的對他說:“跟我來。”
因為看起來年紀差不多大,而且紅藥長的粉雕玉琢冰雪可愛,雲兒一見她便心生好感,見她拉着自己的手,一路小跑,不由得也跟着她一直跑,感覺握住自己的那只小手冰冰涼涼的,十分舒服,臉色不由得有些發紅。
轉了個彎,躲到白老板看不見的地方,紅藥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松開雲兒的手,問他:“我聽白老板說,你是生魂?那就是說其實你還沒有死咯?”
雲兒被她那雙大大的眼睛望着,頓時挺了挺:“那當然啦!”想了想又連忙說,“你不會也是來勸我回去的吧?我還沒有找到要找的地方呢!”
“你要找什麽地方?”紅藥好奇地問,聲音軟軟糯糯的,聽在耳中十分舒服。
雲兒的聲音頓時小了下來,覺得自己方才好像有些太兇了,他四處看了看,才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望鄉臺,我要找望鄉臺,你知道在哪裏嗎?”
紅藥一聽,連忙點頭:“我知道!我就住在那裏!”
“真的嗎?”雲兒眼睛頓時一亮,“那你能不能帶我去啊?”
“當然可以呀!”紅藥痛快地答應道,然後又說:“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你說。”雲兒催促道。
紅藥抿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從來沒有去過陽世,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那個世界的事情?”
“當然可以啦!”雲兒一把拉起她的手,“你要聽什麽?”
可是,令他驚駭不已的是,他的手,竟然如同虛影一般,徑直從紅藥的手上穿過,根本沒有碰觸到她!
“我、我這是怎麽了?”雲兒有些怕了。
紅藥見他面色慘白的模樣,不由得“咯咯”笑了起來,踮起腳尖裝模作樣地拍拍他的頭:“別怕,生魂不能在這裏呆的太久的,這說明你該回去啦!”
“可是我還沒有去望鄉臺呢!”雲兒焦急道。
“望鄉臺就在旁邊,我帶你去啊!”紅藥指了指不遠處,“等你下次來的時候,再給我講講外面的事情吧!可不許耍賴哦!”
雲兒連連點頭:“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麽?”
“我叫紅藥!”紅藥探頭探腦地往後面看了看,“你在這等着,我去給你拿路引。”
“路引?你能拿到路引?”雲兒驚喜地想要去拉她的手,結果又一次落空了。
紅藥卻沒有在意他的動作,回過頭來認真道:“我認識白老板的,你在這等着!”
說完便一路小跑着往白老板的店鋪去了。
·
紅藥跑到白老板店鋪門口,往裏面瞧了瞧,發現白老板并不在店裏,頓時竊喜,她整理了一下小衣裳,然後擡頭挺胸地邁進店鋪,沖靠在櫃臺上打瞌睡的小夥計甜甜一笑:“小六哥哥!”
小六懶洋洋地睜開眼瞧了瞧她,又重新閉上:“什麽事兒啊?”
“小六哥哥,白老板呢?”紅藥小心地問。
白老板太精明了,很不好糊弄,所以她要先确認一下他在不在這裏。
“哦,他出去遛彎了。”小六眼睛都沒睜開。
“這樣啊……”紅藥忽閃着大眼睛望着他:“先生讓我來拿路引,小六哥哥幫我拿吧!”
小六打了個哈欠,終于又睜開眼睛:“要陽引往生,還是陰引輪回?”
“嗯……”紅藥猶豫了一下,飛快地回答:“還跟以前一樣。”
“那就是一樣一塊咯?”小六慢吞吞地從抽屜裏抽了兩塊系着麻繩的木牌子,“小心收好了。”
說完摸出一支筆和賬簿來,準備記賬。
“記在妖獸太子的賬上!”紅藥飛快地道。
小六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眯起眼睛盯着她。
第 9 章
紅藥緊張地咬着嘴唇,生怕他看出什麽來。
小六卻只是笑了笑,又瞧了瞧她身後,突然低下頭來:“小心點,別被發現了。”
說完又重新換上一副懶洋洋的神情,像是方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低着頭飛快地寫着什麽,口中嘟哝着:“知道了,快走吧,別打擾我睡覺。”
紅藥眨了眨眼睛,飛快地将路引收了起來,轉身便往外跑。
紅藥回去的時候,雲兒的正在探頭探腦地四處打量,紅藥将路引交給他,又告訴了他使用方法,一邊走一邊叮囑他:“我已經在上面做好記號了,有了這個你下次就可以直接來這裏找我了,可一定要來哦,不許耍賴!”
雲兒接過路引認真地點頭:“我一定來!”
紅藥笑起來,露出兩個圓圓的小酒窩,眼睛彎彎似月牙:“嗯!我等着你。”
說完帶着他繞過排隊的鬼魂們,指着望鄉臺:“看到那個臺子了嗎?那就是望鄉臺,上面那口井就是望鄉井。”
雲兒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謝謝你,紅藥,下次我給你帶好玩的!”
說完快步跑上前去,幾步踏上望鄉臺,四處張望着,一眼便看到了不遠處的裴先生。
他蹭蹭蹭地跑過去:“我能看一看……”話未說完,突然瞪大眼睛盯着裴先生說不出話來。
裴先生轉過頭來望着他,眉尖微蹙,顯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并不是普通的鬼魂:“你該回去了。”
“你你你……”雲兒指着他,手指顫抖,半晌突然一下子跪在他跟前,抱着他的腿便大叫一聲:“師叔!”
裴先生拿釣竿的手抖了抖。
雲兒那表情簡直快要哭出來了:“師叔!我終于見到你了!原來你真的在這裏!”
裴先生的表情慢慢僵硬,面色也愈發煞白:“你叫我什麽?”
“師叔啊!”雲兒擡起頭來,“師父的櫃子裏放着你的畫像,我不會認錯的!”
裴先生霍然站起身來。
周圍開始有妖鬼聚集過來,紅藥見此情景,也飛快地跑上前去。一向喜歡湊熱鬧地小六子撥開人群擠了過來,只看了幾眼便發覺裴先生的面色不太對勁,轉身便走。
裴先生感覺頭一暈,手按在旁邊的黑荊木桌子上,“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雲兒還想說什麽,突然間驚恐地張開了嘴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仿佛被什麽攝住了一般,淩空飛起,然後“嘭”地消失在半空中。
那是有人在陽世将他的魂魄攝了回去。
裴先生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他踉跄着往前走了幾步,眼看就要摔倒,紅藥飛快地跑上前去,但個子太小什麽忙都幫不上,只能幹着急:“先生!你怎麽了?”
裴先生還沒走下望鄉臺,便一頭栽了過去,徑直栽進一襲白衣的懷抱,白老板低頭看了他一眼,扶着他的手臂順便搭了下脈,擡了擡下巴示意小六讓看熱鬧的妖鬼們散開,扶着裴先生往自己鋪子裏走去。
……
在人間大地之上,有一處鐘靈毓秀之群山,山間雲霧環繞,仙氣飄渺,是人間第一修仙大派——太清派的所在。
在太清派最高的那座山巅上,一座裝飾精簡的屋舍內,一個看起來五六歲的小娃娃正盤膝坐在床上。
這小娃娃面容清秀可愛,一雙眼睛緊緊閉着,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般,看面相就十分活潑聰明。
而他的身前,有一位白衣男子,頭戴紫金冠,渾身上下仙氣飄逸,面容如霜似雪,說不出的高貴雅然,卻面無表情,自帶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态。
此時此刻,這位男子的右手拇指,正按在那小娃娃的眉心處,他口中默念了幾句,便見手指與小娃娃的眉心相接處,爆出一團金光。
那小娃娃啊的一聲睜開眼睛。
緊接着便捂着自己的額頭,一邊“哎喲哎喲,疼死雲兒了!”直叫喚,一邊在床上打着滾兒。
“自己說吧,方才去哪兒了?”那男子面無表情,語氣平靜聽不出什麽情緒。
但那小娃娃一聽見他的聲音,立即翻身下床,垂着腦袋,在他跟前乖乖站好。
全然沒發覺眉心已然多了一點金印。
“師父……”他可憐兮兮的偷看了那男子一眼。
“不說是嗎?”那男子毫不心軟。
“師父!”小娃娃突然像想到什麽似的,語氣有些驕傲,“我看到師叔了!”
那男子渾身一僵,忍不住後退一步,口中卻呵斥道:“雲兒!不得胡說!”
雲兒絲毫沒察覺到師父的不對勁,他還沉浸在去異界游玩的興奮中,“師父是真的!我真的見到師叔了!他就在望鄉臺上……”
他話還未說完,那男子便冷聲呵斥道:“夠了!不要再胡說八道!”
雲兒從未見過師父如此可怕的表情。
雖然師父平日裏也是一副不茍言笑,冷若冰霜的樣子,但他只是不愛笑而已,性格卻溫和的很,也從不随便責罵自己。
“三天之內,抄寫清心咒一萬遍,抄不完,不準吃飯。”那男子似乎怒極了,說完這些又繼續道,“去九幽塔裏抄,禁閉一個月。”
這算是雲兒迄今為止所受到的最嚴厲的懲罰了。
九幽塔是專門用來閉關和關押極厲害妖物的所在,被九九八十一道法陣所環繞,在其中不能使用任何法力,被關進去,真可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雲兒想不通,師父為何這麽生氣。
他追出門去,卻看到師父正站在門口,與掌門真人對峙。
掌門真人是師父的師父,雖然他們修仙之人性情較常人更為淡泊,但師徒和親師兄弟之間往往是最親密的。
可師父跟掌門真人不僅一點也不親近,反而隐隐好像還有些敵視。
他不知道是為什麽,也不敢問。
師父每日去給掌門真人請安時,也只是在門外站一站行個禮,而掌門真人更是不會随随便便到他們這裏來。
今日怎麽會來這裏呢?
見他出來,掌門真人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下個月便是考較大會,雲兒可要好好準備,不要再打架,更不要丢了你師父的臉。”
“是,掌門真人,雲兒一定好好修煉!”雲兒垂下頭,臉一下子紅了。
打架被掌門真人找上門來,這可實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也不知道師父會怎麽懲罰自己。
被雲兒稱作師父的男子轉頭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才對掌門真人行了個禮:“我的弟子,我自會好好管教,不勞掌門真人費心。”
掌門真人露出一個苦笑,沒再多說,擺了擺手:“清言,老道自然相信你,只是雲兒不過才五歲,關九幽塔未免太過嚴苛了些,小孩子打架實屬正常。”
這番話說出來,并不是命令,到更像是在替雲兒求情。
無論如何,掌門真人畢竟是他這一世的師父,雖然兩人芥蒂已深,但清言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
“是,師父。”清言颔首。
雲兒就差要歡呼了,沖掌門真人吐了吐舌頭,咧嘴笑起來。
真是奇怪,明明掌門真人這麽寬容和善,為什麽師父卻總像是對他有意見呢?
“那老道便先回去了。”掌門真人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恭送掌門真人。”清言低頭行禮。
掌門真人走後,他回過頭來,淡淡的看着雲兒。
雲兒心想完了,也不知道文松那小子是怎麽告的狀,早知道就不把他揍得那麽狠了。
正垂着頭等着挨訓呢,等了一會兒,沒見有什麽動靜,擡起頭來一看,師父早已走遠了。
……
裴先生躺在白老板鋪子後的房間裏,只覺得頭暈目眩,胸口氣血翻湧,又吐了兩口血,呼吸才漸漸平穩下來,但眼前依舊一片金星,他抓住身側人的衣袖,緊緊閉着眼睛,低聲說了句什麽。
那人俯下身來,語調少了平日的輕浮與不正經,難得地溫和:“你說什麽?”
“不要……告訴、雙樓……”裴先生斷斷續續地說完,終于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白老板嘆了口氣,給他掖了掖被角,撇撇嘴低聲嘟哝了一句:“已經說了,我也沒辦法。”
“他這是怎麽了?”坐在桌前喝茶的閻薛将杯子放下,放低了聲音問他。
“老毛病了,沒事。”白老板給自己倒了杯茶捧着,整個人窩在椅子裏,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才小聲道:“你這家夥怎麽來的這麽快?”
“剛巧在附近辦事,就過來看看。”閻薛傾了傾身,也壓低了聲音,“怎麽就突然犯病了?”
“唉……”白老板重重嘆了口氣,“情緒太激動了呗!”他搖頭,“真是孽緣,都怪那個不長眼的小鬼頭!”
為了不吵醒裴先生,他倆難得沒有吵架,像這樣平平靜靜地坐下來說話,已經久遠到記憶當中搜尋不到了。
“這關鍵時期,可別出什麽岔子,到底怎麽回事?”閻薛的面色鄭重了些。
白老板看一眼床上的人,見他眉頭微蹙,顯然昏睡的正沉,才壓低聲音輕聲道:“是太清派。”
閻薛眉頭一挑,知道事情不簡單:“他們找到這裏了?”
白老板搖搖頭:“應該不是,”他沉吟了一下,“來的是個小娃娃,聽說他叫了鹿華師叔。”
閻薛捏住茶杯的手一收,白老板連忙一瞪眼:“我的杯子!”
修長的五指松開,那杯子雖然沒碎,卻有了幾條細微的裂痕,閻薛卻沒在意,神情嚴肅,竟然朝天上拱了拱手:“那豈不是……‘那位’的弟子?”
第 10 章
白老板點頭:“既然叫他師叔,想來是沒錯的。”他再看一眼裴先生,聲音越發地低,“那小娃娃說,他在師父的櫃子裏,看到了鹿華的畫像。”
話音剛落,外面便傳來門板被踢爆的聲音,閻薛沒來得及起身,這扇門也已經被踢開,他連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門,以免聲響過大将裴先生吓醒。
來者是妖獸族的太子,靳雙樓。
“阿裴!阿裴!”靳雙樓一眼瞥見躺在床上的裴先生,猛撲在床前,顫抖着手想摸摸他的臉,卻在見到床邊的那一灘血跡時停住了手,他猛然回頭:“他怎麽了?!”
“你小點聲,別驚着他!”白老板嗔怪地瞪他一眼,“現在還沒事,你再這麽折騰我可就不敢保證了。”
靳雙樓立即閉上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後站起身來,将身上亂七八糟的衣裳扯掉往地上一扔,竭力控制自己的憤怒,瞪着眼壓低了聲音:“你最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不然當心我拆了這裏!”
“不想讓他活命了你就拆。”白老板依舊窩在椅子裏,連眼皮也沒擡。
“別急別急,裴先生沒事。”閻薛連忙打圓場。
“這叫沒事?”靳雙樓眼睛一瞪。
“我說了沒事就是沒事。”白老板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你要是不想救他,就離開這裏。”
靳雙樓剛想發火,突然感覺一只冰涼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低頭,看見裴先生面色蒼白,雙眼依舊緊緊閉着,像是沒有醒來。
“阿裴!你怎麽樣?”靳雙樓眼中的血紅之色退卻,“哪裏不舒服?”
“不關白老板的事……”裴先生嘴唇蠕動,聲音細若游絲,只說了這麽一句,便仿佛累極了一般,又昏睡過去。
靳雙樓緊緊握住他的手,似乎是想要将那雙冰涼的手暖熱,他深深呼吸,許久才低着頭,輕聲道:“抱歉,方才是我太着急了。”
白老板将茶杯放下,從袖子裏摸出扇子搖了搖:“嗯,我大人有大量,姑且原諒你。”
俗話說,關心則亂,其實他是理解的。
“他到底怎麽了?”靳雙樓垂着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語氣卻卻已平靜多了。
“你也知道他一向體弱,這次不過是急怒攻心,才引發了舊疾罷了。”白老板慢悠悠的搖着扇子,看起來好像确實沒什麽事兒。
但白老板自己心裏清楚,裴先生這次,恐怕沒有那麽容易好起來。
但他不能告訴靳雙樓,無論如何,眼前都不能再出任何岔子,只有先穩定下來,等事情過去再說。
“急怒攻心?”靳雙樓的拳頭握緊,看得出來,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聲音卻冷了下去,“因何事急怒攻心?”
白老板沉默了,伸手暗地裏拽了拽閻薛的袖子,示意他趕緊替自己想個理由。
閻薛咳了一聲:“我聽說好像是遇上個不聽話的小鬼,跟紅藥吵起來了?”
“啊!是啊是啊!”白老板趕緊應和道,“你也知道他一向護短,紅藥就是他的命根子。”
靳雙樓的眉頭挑了挑,顯然是不信。
閻薛走到窗邊,将貓在窗臺底下偷聽的紅藥提溜出來。
紅藥只得苦着臉認錯:“雙樓哥哥紅藥知錯了,紅藥不是誠心要氣先生的!”
白老板在桌子底下沖紅藥伸了伸大拇指。
紅藥只當沒看見,繼續苦着臉裝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