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時間自然也與人間不同,無論什麽時候,街上都有飄蕩的鬼魂和源源不斷排隊的新死的魂魄。
但此時此刻,街上卻一個鬼都沒有,靜谧的出奇。
仿佛時間被定格一般。
就連一向很少瞌睡的他,這幾天都時常迷糊過去,今夜在格外留神的情況下,還是迷糊了一會兒,才醒過來。
他朝那棵榕樹下看去,果然看到了白老板說的那個奇怪的人。
幽冥地府之中,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随處可見,每一個都十分奇怪。
可他與那些都不同。
所以就格外的奇怪。
他慢慢起身,走上前去。
那人一身绛紫色衣衫,在昏暗的地府裏,卻像是微微發着光。
他正低頭望着依偎在他懷中熟睡的綠離,憐愛的目光像是看自己的女兒。
裴先生一步一步地走近。
他擡起頭來。
黑發紫瞳,長眉入鬓,高鼻深目,眼唇間像是含着水波,目光流轉便是動人的漣漪。
越是靠近,那股清潤的氣息便越熟悉,可裴先生看到他的臉,只能想起一個詞:妖豔。
明明周身仙氣卓然,可那張臉、那雙眼,卻如此妖豔魅惑,造物當真如此神奇。
那男子注視着他,凝眉低語,似乎帶着疑惑:“紫薇?”
随即眸光一閃,恍然道:“原來如此。”
“小人裴鹿華,見過仙君。”裴先生在黑石欄外停下,躬身行禮。
“你怎知我是仙家?”他問。
裴先生微笑不語。
那男子看了看自己周身的瑞氣,也覺得自己問的這個問題很無用,他也笑了笑。
那一笑,仿若漫天寒星同時放出光彩,耀眼的讓人無法直視。
“你來找我,是有事要求我?”他收了笑,表情柔和。
裴先生望着他懷中的綠離:“綠離還小,倘若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仙君,還望仙君高擡貴手不要與她一般計較。”
那人挑了挑眉:“你是為了她來的?你怕我欺負她?”
“不敢。”裴先生再次躬身行禮。
“你很有意思。”那人支起腿來,手肘靠在膝蓋上,用手撐着額頭,“你可知我是誰?”
“小人不知。”裴先生誠實回答。
“我是綠離的師父,她近日有些不老實,我便來得勤些,”他望着懷中的小女娃,“所以你放心吧,我不會害她。”
師父?
“那你為何不救她離開這裏?”裴先生忍不住問。
那人眉尖動了動,似笑非笑地望着裴先生:“她是我最小的弟子,不聽話犯了錯,我便罰她在這裏反思。”
所以說,她不能離開原身三百尺也是你的原因?
“你猜的大致不錯。”那人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不過這棵樹可不是她的原身,不過是我放在這裏鎖着她的東西罷了。”
也就是牢籠。
“說是牢籠也對。”他點點頭。
裴先生心中一驚。
他能看透自己的想法?
察覺到這一點,裴先生索性有話便直接問出來:“可是綠離她似乎自己并不知道……”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天生便長在這裏的小樹妖。
“嗯,她什麽都不記得。”那人點點頭,“哪怕見我千次百次,等我離開,她會立即便忘了。”
“為什麽?”裴先生簡直無法理解他們這些仙人的想法。
“這是對我自己的懲罰,”那人托着腮,“弟子犯錯,師父總是脫不了幹系的。”
“是小人唐突了。”裴先生覺得,既然綠離不會有危險,這些仙家之事,憑他是無法理解的,既然理解不了,那便不要知道太多為好。
“看來你很關心我的小徒弟。”那人漆黑的發絲垂落,“看來她在這裏,還是有朋友的。”
他真的是神仙嗎?為什麽感覺跟大師兄差別那麽大?
“你是不是覺得,我跟紫薇很不一樣?”他再一次看透了他的內心想法。
“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愛恨情仇,除了壽命長一些,道行高一些,其實跟凡人也沒什麽不同。”他笑微微地望着裴先生,目光柔柔的,“是你們把神仙看得太高了。”
“紫薇他在神仙中也是個特例,正是因為他不懂七情六欲,所以才需要下凡來參悟,”他搖搖頭,修長優美的指尖敲打着瑩潤的臉頰,看上去帶着随意又疏懶,卻偏偏帶着致命的風情,“情,乃是世間萬物維系的紐帶,他不懂情,便無法探知天地的奧義,只有嘗過了,懂得了,參悟了,勘破了,才能通徹天地,成為真正的紫薇帝君。”
裴先生似懂非懂。
那個人說着這些,他微微上挑的眼角似乎在衡量什麽,終于還是勾了勾唇:“也罷,看在我欠了紫薇一個小小的人情的份上,本君便點撥你一番。”
裴先生愣住了。
“你可知,此次紫薇轉世,主要便是來歷愛別離和求不得之苦,你,便是他的苦情劫。”
“不過,看起來,你現在可不太好啊。”那人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本君該說是紫薇太薄情武斷,還是你太傻?”
他這是什麽意思?
他呵呵一笑,“你怕是還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脫了凡身不老不死吧?”
裴先生默然。
“原本你吞了紫薇的血,早已脫胎換骨,不是凡人,只要潛心修煉,總有一天能位列仙班。”
“到那時,說不定還有一絲機會。”
他吞了大師兄的血?
他什麽時候吞過大師兄的血?
這位仙人,不會是騙人的吧?
“我可沒騙你,”那人撇撇嘴,“不過,如今你魂魄不全,又有了妖獸的真元,想要再修仙途,怕是難了。”
妖獸的真元?
他猛然想起親吻中靳雙樓口中的那股熱氣。
他以為他是動了情,想不到竟然……
“好了,時間不早了,本君也該走了。”那個人沖他吹了口氣,“看在綠離的面子上,再助你一程。”
說完,伸手一彈,“回去吧。”
裴先生只覺得一股大力向自己推來,他眼前一花,驟然睜開眼來。
周圍的鬼魂們還是排着隊竊竊私語,他也還是躺在黑荊木椅上,似乎方才不過是打瞌睡做了個夢。
他朝那棵大榕樹看去。
綠離正靠在樹幹上睡着,并無異常。
那真的是一場夢嗎?
會有那樣的神仙嗎?
不對。
綠離一直以樹妖的身份存在着,她睡覺時,自然是回到樹裏,或者藏在枝葉中,怎麽會毫無防備地靠在樹幹上睡覺?
頭有些昏沉,好像許久許久沒有睡過一樣。
眼皮越來越重,他禁不住重新閉上眼睛。
第 18 章
像是夢,又不像。
裴先生看到自己回到太清派,回到他們曾經一起修仙問道的那幾間小屋。
滿樹繁花遮住了視線,他往前走了幾步,卻發現盛開的海棠花樹下的兩個男子。
靠着樹幹喝酒的,似乎是十五歲時候的自己,那個時候,他還是一個凡人,道名喚作子喻。
子喻身前的,是那時候的大師兄,轉世的紫薇帝君——清言。
子喻望着那仿佛發光一樣的男子,微微揚起唇角:“大師兄,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子喻。”清言伸手來扶他,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知道,大師兄所說的喜歡,和他說的喜歡,并不是一個意思。
但是有什麽關系呢?
“大師兄,我有一個願望。”他仰着頭,陽光從枝葉間灑落,斑斑點點地落在他臉上,他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小小聲說,“可是我不能告訴你。”
望着他迷蒙的雙眼,陽光下泛着水光,像是無辜又懵懂的小兔子。
大師兄的表情依舊柔和:“那等你想說了再說。”
子喻便笑了,搖搖晃晃地扶着他的手臂站起來,卻突然腳下一絆,踉跄着往清言懷中撲去,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擁抱住他。
大師兄比他高了半個頭,這一抱,正好撞進他懷中,他滿足地吸了口氣,滿滿的木蓮香氣将自己包裹起來。
他的願望實現了,真好。
他能感覺到,大師兄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腦袋,然後扶着他往房間裏走:“在這裏會着涼的,我送你回房。”
“好。”他乖巧地應着,“大師兄說什麽都好。”
這确然是他十五歲時候的記憶。
自從來到這地府之中,他從未再夢到過從前,也從未再夢見過大師兄。
在他思念他思念到快要發瘋的時候,都沒有夢到過。
……
“師弟,你是不是……”子路按着他的肩膀,表情有些掙紮:“你是不是喜歡大師兄?”
“難道師兄不喜歡大師兄嗎”子喻反問。
“我說的不是師兄弟之間的喜歡!我說的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子路咬了咬牙,終于還是說了出來:“那種……摻雜着□□的喜歡!”
子喻的臉瞬間煞白一片。
他強笑着:“師兄,你在說什麽?我怎麽會、怎麽會……”
連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一見他的反應,子路瞬間什麽都明白了,他松開手,後退一步,顫抖地指着他:“你怎麽能……”
見他要走,子喻撲過去抓着他的手臂:“師兄!求你不要告訴師父!求你了師兄!不要告訴師父,不要讓師父趕我走……”
子路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既然我能看出來,總有一天,師父也能,你……”
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我改,我一定改,我以後一定會小心的!師兄!求你了!”子喻的眼睛紅了,“我也不想這樣的,我也不想的!”
“你……”子路望着他小鹿般驚惶的眼神,心怎麽也硬不起來。
這個師弟吃了太多的苦,他都明白,可他怎麽能……
他一開始就沒想要告訴師父,他不過是想要确定一下,是自己多想了,事實并不是這樣。
可是……可是……
“師兄,求你了……”子喻的淚滾滾而下,“求你了,師兄……”
“不要再深陷下去了,你這樣只會害了大師兄!”子路看着他苦苦哀求地模樣,伸手為他拭去眼角的淚,“也會害了你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子喻已經泣不成聲,“我絕對不會妨礙大師兄回歸仙位的!”
“你明白就好……”子路眉尖微動,無奈地嘆息,“我不會告訴師父,但倘若你還這樣下去,師父總會看出來,你好自為之。”
“師兄,我一定改,我保證以後離大師兄遠遠的!”子喻提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就在這時,兩人突然發覺,身後有一抹白影,已經站在那裏不知多久。
“大、大師兄?”子喻連嘴唇都白了。
大師兄是不是聽見了?
“師父讓我來叫你們用膳。”他表情依舊平靜,像是什麽都沒有聽到:“快走吧。”
兩人同時松了口氣。
清言轉身,步履依舊平穩從容,所以誰都沒有發現,他微微上揚的唇角。
……
“大師兄!大師兄!”子喻猛然朝他撲過去,将他撞翻在席上,趴在他身上,傻呵呵地笑:“大師兄,大師兄。”
清言無奈地擡手按了按他的額頭。
不僅喝醉了,還有些發熱。
“大師兄,你別動。”他将覆在額頭的手拿下來,放在臉上細細摩挲,“大師兄,我最喜歡你了。”
清言忍不住彎起嘴角:“多大了還這麽孩子氣。”
“我才沒有孩子氣!”他嘟起嘴巴,突然一探頭,兩人鼻尖相觸,他的眼睛本來就圓,這麽一瞪,更加像是小鹿一般,他癡癡地凝視着他,喃喃道:“大師兄,你的眼睛裏有星星。”
清言突然感覺有什麽東西在心裏突然破土而出,飛快地抽枝發芽,他還弄不清楚,但是眼裏卻看到臉頰微紅的他,那雙小鹿般的眼瞳裏,全是自己淺笑的樣子。
他突然覺得這個師弟,前所未有的可愛。
可是又跟平時的可愛不太一樣。
“大師兄眼裏的星星上,全部都是我。”子喻又呵呵笑起來,伸出手輕輕碰觸他的眼睛。
他的手跟自己的不一樣,涼涼的,很軟。
手指順着眉毛、眼睛、鼻梁劃下去,停留在他淺色的唇上。
然後,子喻像是中邪了一般,一動不動地凝視着。
清言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竟然也不能動了。
好像他給自己施下了咒,讓自己聽他的擺布,好像自己的大腦也再不能思考,亂糟糟的一片。
這樣的感覺,對他來說是全然陌生的。
子喻不知呢喃了句什麽,突然在他唇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又呵呵地笑起來。
清言全身一震。
這樣、這樣、這樣還能說他是小孩子一般的頑皮嗎?
“大師兄,我喜歡你。”子喻突然十分認真地望着他的眼睛。
清言發現,他再也不能輕松地回答他:我也喜歡你啊。
“不對,”他突然又搖搖頭,“不是喜歡,不是喜歡……”
他歪着頭想了一會兒,有些苦惱的樣子。
終于突然又笑起來:“大師兄,我愛你。”
子喻啊,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子喻……”他艱難地開口。
“大師兄,我愛你。”他認真地凝視着他,又重複了一遍。
清言突然一句訓斥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好像從心裏生出的藤蔓飛快地抽枝發芽,将他層層包裹起來,纏住他的手腳,讓他不能動、讓他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子喻又開始凝視着他的唇,他看了一回兒,像是着魔般,輕輕地、輕輕地貼了上去。
“轟……”像是有什麽在腦中炸開。清言的眼中和腦中同樣空白一片。
“子喻……”他張了張口,卻有一條小小的,靈巧的舌頭趁機鑽了進來。
小小的舌頭生澀地勾住他的,憑借着本能用力吸允,清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最疼愛的小師弟閉着眼睛,睫毛離他那麽近,微微顫動。
一股清甜混合着桃花酒的香氣在他口齒間彌漫開來,竟是從未有過的美味,他感覺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像是對他毫無反應的懲罰,他下唇一痛,血腥氣湧入鼻尖,他動了動,子喻卻像是品嘗到了什麽美味,放開了他的舌頭,轉而去吸允他的嘴唇。
他終于感覺自己能動了,于是一個翻身将子喻壓在身下,擡起頭來。
他最最喜歡的小師弟終于睜開眼,一張臉漲紅,全身上下都燙的厲害。
“大師兄,好熱……好難受……”他皺着眉訴苦。
清言凝視着他唇邊的那一絲血跡,猛然明白過來。
是自己的血!
“大師兄給你運功,你就不會難受了。”他平複下自己的心情,鎮定地扶起子喻。
子喻順從地盤膝坐下。
他是紫薇帝君的轉世,雖然現在還是凡人之軀,但精血中蘊含的仙力也非一般人能承受。
幸好子喻也是修仙之人。再加上他從旁協助,只要能盡快吸收掉,能抵他數年苦修。
幸好,幸好。
他心中暗自慶幸。
“大師兄,你看到師弟了嗎?”子路推開門進來。
見到兩人正在運功,他正要退出去,卻在關門的一剎那,停住了手。
兩人散亂的衣衫,以及唇角的血跡。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
清言收手,神色間是從未見過的心神不寧,他将昏睡過去的子喻輕輕放倒,轉頭望着子路。
一雙清明透徹的眸子竟然有些空洞。
第 19 章
“大師兄,你們……”子路顫抖着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
“子喻他喝醉了。”清言按了按額頭,瞬間恢複了冷靜自持,平和淡然的模樣。
子路沉默了,他轉身關上門,然後跪在清言面前:“大師兄,師弟他對你來說,究竟是什麽?”
清言望着他沒有說話。
“大師兄,你是不是對師弟他也……”子路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你想多了。”清言表情平靜。
“我想多了?”子路苦笑,“大師兄,倘若真是師弟他喝多了,憑你的本事,會如此狼狽嗎?”
清言聞言,眉尖微蹙,他下意識地側頭,桌上擺放的蔔卦銅鏡裏,他的發絲淩亂,衣衫不整,唇邊一抹血跡仿佛雪裏的臘梅,鮮豔異常。
擡手用拇指輕輕擦去唇邊的血跡,傷口也随之愈合,他從容地整理着自己的儀容:“你留在這裏照看他。”
說完起身便走。
“大師兄!”子路忍不住喊住他。
清言轉身看着他。
子路垂着頭,并不與他對視,雙拳在身側握的緊緊的,“大師兄,你這是在害他!”
“我說了,是你想多了。”清言表情還是平靜淡然。
“就算是我想多了,”子路覺得,自己必須要阻止,他不能讓至親至愛的兩個人一同陷入萬劫不複,“可師弟他這個樣子,師父早晚會看出來!”
“只要你不說,他就不會知道。”清言淡淡地看着他。
“倘若今日進來的不是我,是師父呢?”
“可今日來的是你。”
“大師兄,你是紫薇帝君,沒人能奈你何,可你有沒有想過,子喻他該怎麽辦?”子路猛然擡頭質問他。
清言道:“我自然會護他周全。”
“護他周全?如何護他周全?”子路苦笑,“你不想歸位了嗎?”
清言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周身的威壓突然席卷而來,這一刻子路才察覺到。
他是與他們不同的。
雖然平日裏,他是他們的大師兄,對他們照顧有加,但說到底,他是神仙!
哪怕是尚未歸位,谪留人間的神仙,也不是他們凡人能挑釁的!
他強撐着不在那威壓下垂下頭去,冷汗自額上流下,他咬牙堅持着,直視着他。
看到他的樣子,清言周身的威壓一松,他的眼底顯出幾分柔和:“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但我說了,是你想多了。”他重新轉過身去,開門而出,“這件事,我自會處理。”
語氣還是平靜,聽不出與方才有什麽不同。
……
漫天飛雪的夜裏,他在荒破的驿站裏睡得迷迷糊糊。
他已經高燒一天了,可是這裏人跡罕至,他已經病的起不了身。
也許,他這一輩子,就要結束在這裏了。
可是,當他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來,在看到身側那個人時,他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他委屈地撲到他懷裏哇哇大哭:“大師兄,嗚嗚,大師兄,我好冷,好怕,好想你啊!”
大師兄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他伸出雙手圈住他,額頭抵着他的額頭:“不要怕,我在這裏。”
他哭得更加厲害了,似乎要把這一輩子的淚水都流盡,一邊哭一邊把眼淚鼻涕一股腦地蹭在大師兄永遠也不會髒的白衣上。
大師兄只是溫柔地看着他。
就是這樣的溫柔,才讓他确信,這真的是夢。
既然是夢,那麽他可以放肆一點吧!
大師兄端起手邊的一碗湯,柔聲哄道:“來,喝了它,喝了就不冷了。”
他吸吸鼻子,問道:“這是什麽?”
“雞湯。”他言簡意赅。
子喻依舊賴在他臂彎裏,就着他的手,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香噴噴的熱湯。
清言垂眸望着他,眼睛裏全是縱容。
他覺得那碗湯裏面,有些熟悉的味道,卻又想不起來。
一擡頭卻正好撞上大師兄的下巴。
他便湊上去給大師兄吹吹。
大師兄任憑他小心地給自己吹吹,輕聲道:“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
他停下來,他不能回去,哪怕是在夢裏,也不能答應。
既然已經離開了太清派,那就不能再回去,決不能讓師父知道。
不能害了大師兄,也不能害了妹妹。
滿腹的委屈重新湧了上來。
他把頭埋在大師兄的胸口嗚嗚哭起來,淚水很快便浸濕了衣衫,大師兄摸着他的頭,似乎有些無奈:“我會保護你的。”
他用力地搖頭,只是一個勁的哭。
“那我陪你,不管你走到哪裏,我都陪着你,可好?”夢裏的大師兄,溫柔的讓人意外。
子喻停止了哭泣,他擡頭望着他。
月光從破洞裏灑落,照着他溫柔的眉宇,單薄的唇,風一吹,紛紛碎雪落下,他卻比月光和白雪更耀眼。
“還記得懸崖後的山桃花嗎?”大師兄寬大的衣袖蓋住他瘦弱的脊背,“昨天開花了。”
他不明白大師兄為什麽會提起這個,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大師兄真好看啊,哪怕一直看下去,看一輩子,都不會膩。
“我想再帶你去看。”大師兄涼薄的唇輕輕勾起,“好麽?”
他想起在山後的洞穴裏,他做過的那些夢,夢裏的大師兄,一直一直陪着他。
他伸出手,用力勾住大師兄的脖子,帶着乞求與卑微:“大師兄,臨死前能再夢到你,我已經滿足了,所以……所以……”
說完他便用力地吻上夢寐以求的薄唇。
這一次,他帶着所有的愛與不甘,仿佛要傾盡畢生的力氣,吻的那麽用力,那麽放肆。
很快血便順着唇角留下,他微微仰頭,離開大師兄的嘴唇,終于明白方才雞湯裏那熟悉的味道,就是大師兄的血的味道。
那麽香甜。
他忍不住将大師兄唇邊的血輕輕地舔舐幹淨。
唇邊,下巴,脖頸,大師兄的皮膚是暖的,讓他不由得想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感覺到大師兄抱着自己的雙臂突然收緊,不明所以地擡頭看着他。
那一刻,他有些呆了。
大師兄一向清明透徹的眸子裏,此時竟然暗潮湧動,仿佛在猶豫和掙紮。
看的他有些心疼。
大師兄輕輕開口,嗓音有些沙啞:“子喻,這就是情嗎?”
情?他不知道什麽是情,但是,他不想停下來。
于是他又湊上去,将他唇邊新滲出的血珠舔幹淨,然後,他竟然感覺到了大師兄的回應。
試探着,迎合着他的動作,溫柔又小心。
于是他更加用力地勾住他的脖子,想靠的更近些,卻一下子跌倒在草堆上。
可是誰都沒有停下。
……
裴先生驚呆了。
原來,在他作為子喻的那些歲月裏,他竟然真的輕薄過大師兄!
而且!而且!竟然還輕薄成功了?!
那麽很可能,在後山裏做的那些夢,根本就不是夢?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大師兄只是一廂情願,卻原來,大師兄他……
想到這裏,裴先生突然心痛到不能呼吸。
白老板看着在椅子上窩成一團,冷汗淋漓似乎十分痛苦的裴先生,試圖喚醒他:“鹿華!鹿華!”
裴先生睜開眼,一把抓住白老板:“師兄,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白老板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鹿華,你冷靜些!只是個夢而已!”
“那不是夢,那不是夢,那是真的!”裴先生抓着他的手,“那都是真的!”
“好好好,真的真的,你先冷靜一下,我們去屋裏說。”白老板安撫着他,一邊招呼小六幫忙扶着裴先生。
……
“你方才說,要去找誰?”白老板問。
裴先生按了按額頭,他此刻已經冷靜下來,倘若他五百年前知道這些,也許事情會不一樣,但現在,他們已經回不去了。
那個不靠譜的仙君,為什麽要讓他想起來!
不,無論何時知道,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與大師兄,永遠都不可能。
他是高高在上的紫薇帝君,自己是卑微的凡人。
而且,他不能再辜負阿靳。
現在知道了也好。
至少,遺憾會少一點。
裴先生搖了搖頭:“沒什麽,做了個夢而已。”
他不想說的事情,再怎麽逼問也沒用,白老板嘆了口氣:“你這幾天不要去望鄉井了,好好待着養傷。”
他搖頭:“不行,萬一出亂子……”
“出不了亂子!”白老板打斷他,“你倒下才會出亂子。”
說完可能覺得語氣有些生硬,不由放柔了語氣:“我已經通知閻薛,讓他找人看着了。”
裴先生還是搖頭:“師兄,如果待着什麽都不做,我會瘋的。”
“你有事做呀!”白老板笑眯眯地湊上來,“我這身衣裳舊了,你幫我畫個新式樣吧,我找裁縫趕工,還能趕上閻羅王大婚穿。”
第 20 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轉眼間便是十月十五下元節,也就是閻羅王與妖獸族公主大婚的日子。
送親的隊伍跟着從妖獸族的王殿出發,沿着人間的京城中街繞一圈再回到地府,無論地府還是人間的妖魔鬼怪,都為此大賀。
京城的中街兩側,點了一路的燈火,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人們祭拜完都已早早歇下,生怕撞見什麽不該撞見的東西,可街上依舊熱鬧非凡。
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妖魔鬼怪們擠滿了街道,甚至連屋頂上都站的密密麻麻,每個人都伸長脖子,除了盛大的排場,和上古神石玉素之外,更多的是好奇新娘子的長相。
畢竟,妖獸族盛産美人是人盡皆知的,而妖獸族的王室,更是容顏絕頂,族中第一美人王後,就是這位公主的母親。
據說這位公主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和父親的智慧,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卻沒有一個她能看得上的。
然而他們注定是要失望的。
因為新娘子的馬車,遮擋的嚴嚴實實,不光光看随侍前後的九名侍女,一個賽一個的嬌俏美貌,便能猜測出,傳言必定不虛。
裴先生跟在靳雙樓的身側,他還是第一次騎這種長角麋獸,那麋獸行走起來十分穩重,足下生風,幾乎沒有颠簸感。
靳雙樓看起來很高興,一看到有趣的事情便回過頭來跟裴先生說個不停,興致高昂。
裴先生看到擠滿了人群的屋脊上,綠離被那個黑發紫眸的男子牽着,手上還拿着一個花燈,開心地搖來搖去。
見他看過去,那男子沖他微微點頭。
裴先生颔首示意。
他還是很感激他給的那些記憶。
之後有機會,再好好感謝他吧!
車隊行到人間皇城門前大街時,靳雙樓唇角勾出一絲邪氣的笑容,他與閻晏對視一眼,同時做了一個準備的手勢。
人群還是熱鬧非凡,但氣氛卻跟剛才有些不一樣了。
似乎有什麽東西,隐藏在暗影裏,蠢蠢欲動。
玉素的供盒,就藏在馬車裏,被新娘子捧着。
層層帷幔包裹住的車輿上,端坐的身影将手中捧着的供盒緩緩打開。
頓時,盒中微光閃過,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都一股清潤的生機鋪面而來。
是玉素!
人群頓時湧動起來。
所有人都想靠近一些,去看一眼那上古的神石。
推搡的人群中,有人高喊着:“讓我們看看玉素!讓我們看看玉素!”
帷幔中的人一眼不發地将盒子重新蓋上,頓時那股清潤的生機消失不見,但早已瘋狂的人們卻并沒有停止擁擠,反而是更加瘋狂地朝馬車湧上。
無數的應和聲響起,擁擠的人群沖破護衛的防線,終于,第一只手搭在了馬車的車輿之上。
街上頓時亂做一團,但守衛有條不紊的分布在馬車旁,三人一組,訓練有素,無數影子在車底聚集,又被次次擊潰,大多數鬼魂們都在看好戲,層層帷幔被風吹起又落下,在車內端坐的身影紋絲未動。
有更多的鬼怪們湧來,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魔族在靠近馬車八尺之地被逼出原形,車內的少女将供盒捧起,所有的目光都跟着她手中的盒子移動。
那盒子,被交到了駕車的白衣男子手中。
那白衣男子站在車前,打開供盒,拿出一塊三寸長的白色玉牌,沖人群晃了晃:“你們不是要看嗎?那我就大發慈悲給你們看看呀~”
神色簡直嚣張之極。
就在他搖頭晃腦嘚瑟的時候,從他身後飛來一腿,白老板“啊”地一聲大叫着摔了下去,玉素從手中抛出。
閻薛嘆了口氣。
頓時無數道魔影從人群中竄出,朝着在半空中被抛起又落下的玉素便撲了上去。
靳雙樓從麋獸背上躍起。
閻薛奪過身側手下的長弓,挽弓而射。
破空聲響起,水晶的箭矢裹挾着無盡的煞氣席卷而至,破開重重魔影,射在玉素的邊緣。
被撞擊的玉素登時改變了下墜路線,朝着馬車撞了過去。
手忙腳亂爬起來的白老板眼看着玉素朝自己面門直射過來,下意識地張口咬住了它,被那力道帶的整個人又跌了回去。
他叼着玉素,瞳孔中是撲過來的重重魔影,一時有些呆了。
“小白!扔給我!”靳雙樓見閻薛将他身前的幾個魔族射飛,沖還在愣神的白老板大叫。
白老板連忙站起來,一甩頭将玉素丢給他。
靳雙樓抓着玉素,旋身飛起,落在儀仗前端豹尾槍的槍尖上單腳站定,望着前方的屋脊上,大聲喝道:“想要玉素就出來呀,老子在這裏等着呢!別縮頭縮腦地像個烏龜!只派些無用的小喽啰出來賣命!”
那一瞬間,所有的女鬼都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目光。
他的喝聲落下,目光所及之處,果然有一個全身包裹在黑袍中的人出現在屋脊上。
靳雙樓目光一凝,手中□□挽了個槍花淩厲地指着他:“你就是那個幕後主使?”
想象中不惑之年的大叔嗓并沒有出現,反而是一陣銀鈴般的少女嬌笑:“對呀,本公主就是呢~”
這下子,不僅是靳雙樓,就連路人都呆住了。
“小哥哥,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