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南離清君。

彼岸花模糊的香氣中,浸滿了執着與悲涼,裴先生垂着頭恭敬道:“當年屍盂……”含糊了一下,“出事時,舍妹裴初影以身為祭,壓制了屍盂,也因此落得魂飛魄散的結果,小人與師兄們想盡了辦法,才籠住了她的一絲魂魄,以玉素為養,換她重生。”

說完一指旁邊紅藥的原身。

南離清君瞅了一眼,挑了挑眉道:“你想讓我助她恢複?”

裴先生卻搖搖頭,道:“恢複不恢複,且看她自己的意思,只是想求清君亦為她補齊殘魂。”

南離清君摸了摸下巴:“這個麽……倒不太好辦。”

一旁的靳雙樓目光沉沉地望着裴先生。

裴先生緊張地問道:“清君也沒有辦法嗎?”

“倒不是沒有辦法,”南離清君砸了咂嘴,“只是麻煩了些。”忽而又問道:“本君前些日子聽說,閻王大婚時的聘禮便是玉素,這與你方才說的,對不上呀!”

“回禀清君,是這樣,”白老板笑吟吟地開口:“閻王大婚時的那塊玉素,是假的,用來誘騙魔族之人,其實是我們故意放出的風聲,做了個套子引他們上鈎,其實真正的玉素,早就被紅藥融入體內了。”頓了頓,又道,“這是個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當然清君乃九天上的仙尊,品性高潔讓人崇敬,告訴清君自然無妨,只求清君勿要告于他人知曉。”

南離清君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說話倒直,本君不說便是。”

裴先生上前一步,問道:“方才清君說麻煩……不知是何意思?還求清君明示。”

南離清君道:“她既然有玉素做保,養個千八百年的,總能補齊殘魂,你又何必為此浪費一個機會。”

裴先生道:“小人現下,确然只有這一個願望,還求清君能施以援手。”

南離清君道:“也罷,本君便成全你。”

裴先生立即便要跪下:“清君之恩,小人銘感于心,生生世世不敢忘卻,他日若有機會,定當為清君……”

“停停停!”南離清君擡擡手,裴先生要跪下的雙膝立即便被托住,他肅然道:“你且先慢謝我,本君也只能給你指一條路,至于最終能不能做到,還要看你自己。”

裴先生鄭重道:“無論如何小人都感激不盡,清君請說。”

瀛海之上,有浮島若千,島上有樹,樹開瓊花,花落處有白草瞬生瞬滅,是為結魂草。取得此草,但有一絲殘魂,也能補齊。

但是這草只能補魂,不能招魂,倘若魂魄在世,只是分離,便無甚用處,倘若魂魄确然灰飛煙滅消失殆盡,便可以依着殘魂補全。

南離清君說完便起身準備走。

“清君!”白老板反應機警,立即開口叫住他,問道:“既然此結魂草瞬生瞬滅,那要如何取得,又如何使用?”

南離清君贊許地瞧了他一眼道:“無需取那結魂草,便取瓊花即可,将瓊花摘下浸入靈泉,需要之時使其落地即可。”

又潦草地說了使用方法,正要伸手結印,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回頭道:“哦對了,那瓊花因違背輪回之道,故而有兇獸守護,你們到時須得注意。”

三人朝着他消失的地方恭敬地俯身行了個禮,直到片刻後,白老板才默默地開口:“我怎麽覺得這位清君,有些忒不靠譜?”

靳雙樓心中十分贊同,望着裴先生道:“阿裴,他方才說了,紅藥再養個幾百年,說不定魂魄就能養齊,犯不上去冒這麽大的風險。”

裴先生眼神微動,笑了笑:“你說的對。”

靳雙樓松了口氣,卻不知為何,心中仍舊有些不安,他動了動唇,卻看了看白老板,終是沒有再說話。

白老板手中折扇一敲:“今天可算是幾百年來最值得慶祝的日子,一定要一醉方休。”

裴先生含笑應和:“好。”

紫薇飛升歸位,裴先生魂魄聚齊,雖然都是十分值得高興的大事,但考慮到不宜被別人知曉,于是慶祝的宴席便擺在了白老板的後院裏。

銀月灑清輝,桂花浮幽香,一張青石桌上幾碟小菜,卻擺了足足五大壇酒,樹根上還摞了十幾壇,抑郁了五百年的幾人,都做好了一醉方休的準備。

所以當第二天閻薛來找白老板,小六打着哈欠的将他領到後院時,便看到了這樣一副景象。

揮舞着翅膀的小妖精們正三五個一起将四散在院子裏的酒壇子擡起來整整齊齊地碼在院落的一角,三個醉的爛泥一般的人姿态各異的倒着,裴先生趴在桌面上睡的一派天真,白老板抱着凳子的姿勢很令人浮想聯翩,靳雙樓則手腳伸展地仰天躺着,還在輕微地打着鼾。

閻薛捏着鼻子扭頭便走,坐在大堂裏喝茶四壺,食瓜子三碟,青果一盤,白老板才按着額頭醉醺醺地走出來。

宿醉之後的頭痛讓他很是不爽,一邊喝着小妖精送上的醒酒茶一邊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問閻薛到底有什麽事兒。

“其實也沒什麽事兒,”閻薛看他趴在桌上疲軟的模樣,突然覺得心裏癢癢的,很想将他腦袋按下去用力揉搓,他咳了一聲,“來拿之前定好的路引。”

白老板眼睛都要睜不開了,費力地在單子上簽了字讓小六帶着閻薛的手下去取了貨,起身搖搖晃晃地就往後堂去,準備再補個回籠覺。

“殿下,人抓到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白老板的腳步立即頓住。

他精神略一振奮,扭過頭來時,宿醉的形容全然消失,腰也挺了背也直了,笑容一如既往地迷人,伸開雙臂便要送出一個擁抱:“蓮姬,好久不見。 ”

蓮姬乃是閻薛的副手,據說從閻薛任職十殿閻王之時就一直跟着他,做事雷厲風行,果決善斷又不失細致周到,很是能幹,就連許多優秀的男子,不,男鬼都對她佩服不已,因此閻薛一直視她為心腹,無論去哪裏幾乎都帶着她。

只是不大帶她來白老板這裏。

白老板敞開的胸膛被劍柄抵住,持劍的蓮姬嫣然一笑:“白老板,我們其實不熟。”

“哎呀蓮姬,不要這麽說嘛,一回生二回熟,我們都見了多少回了。”白老板被推開也不氣惱,立即将自己手中的杯子又遞過去,“來來來快喝茶,我已經替你試過毒了。”

蓮姬微笑避開,徑自來到閻薛面前,“殿下,我們該回去了,那邊還有許多事要處理。”

閻薛點點頭道:“辛苦你了。”

起身與白老板告辭。

白老板一再挽留無果,只得戀戀不舍地望着蓮姬的背影漸行漸遠。

“別看了,人都沒影了。”小六探出腦袋來瞅了一眼,提醒自家老板。

“啊……蓮姬妹妹真是越看越好看,怎麽看怎麽好看啊!”白老板拍着額頭,重新垮下肩膀,搖搖晃晃地往後堂去了。

……

“裴先生?”閻薛微微揚眉,他身上的酒氣仍然未散,隔着幾步遠都能聞得清清楚楚。

一襲青衫的人身形單薄,長久的魂魄分離,無論如何也比常人更加孱弱三分,裴先生拱拱手:“裴某有一事相求。”

說完看了看一旁的蓮姬。

蓮姬了然地恭聲道:“殿下,屬下去前邊候着。”

閻薛颔首,望着蓮姬走遠,才慢悠悠地開口:“裴先生有話不妨直說,本王必當盡力。”

……

“阿靳,阿靳。”靳雙樓躺在地上,聽得似有人輕聲呼喚,他微微睜開眼,便瞧見夢裏頭心心念念的那張臉近在咫尺。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可昨夜卻不知為何醉的這樣厲害。

“阿靳,我扶你回屋睡吧。”裴先生用力攙起他,靳雙樓靠着他的肩膀一步一步走的踉跄,大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他卻一聲不吭。

“你以後打算怎麽辦?”靳雙樓的聲音沉沉的落在耳邊,裴先生似乎怔忡了一瞬,随即唇邊如往常一般,漾起一絲笑。

一邊打開門,一邊輕聲道:“與以往一樣,守着紅藥,等她長大。”

前些日子收拾出來的房間,還空着,等他們随時來住一住。

白老板看似風流多情,卻也是念舊的人。

靳雙樓躺在床上,卻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執着地問下去:“然後呢?”

裴先生在床邊坐下來,又笑:“還沒想那麽多。”

頭還是有些疼,明明困倦的要命,偏偏卻睡不着,靳雙樓閉上眼,道:“你沒有答應那個什麽清君要去做神仙,我、我很高興……”

裴先生掀過被子來給他蓋上,袖子還被他牢牢的抓着。

“跟我走吧,帶上紅藥一起,”他低聲道,“我會好好對你們,給你一個安穩的家。”

裴先生的手僵了僵。

一個安穩的家。

從小便身為孤兒的自己,與妹妹相依為命,最最想要的,便是一個家。

可這點念想,他卻從不曾表露過。

“好。”他低低地應了一聲,看着他的呼吸終于平緩下來,知他是睡着了,這才将自己的袖子抽出,又細細掖了掖被角,才慢慢起身。

“倘若我能回來,你說什麽都好。”聲音輕忽如霧。

第 25 章

一枚小小的陀螺自清瘦的掌間飛出,化作碩大的輪回盤,裴先生擡腳,卻被人扯住了袖子。

他欲回頭,身後那人卻上前一步,胸膛貼着他的脊背,炙熱的呼吸在他耳側,語氣卻透着涼意:“就算你要去,我也不攔着,只要你讓我陪着你。”

雖然從未對他設防,但妖獸族的太子,豈是區區一劑藥便能降住的?

他察覺到不對時,已中了招,索性便假戲真做,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裴先生顫了顫,垂下眼:“此去兇險,你還是不要……”

“那兇獸再兇,能比紫薇厲害?”靳雙樓不屑,“本太子連紫薇都不怕,何況區區一兇獸。”

裴先生的神色黯了黯,嘆息一聲:“也罷,那便勞煩你陪我走一趟。”

靳雙樓正暗恨自己為何要提起那個人,一見他答應,忙不疊地點頭:“不勞煩不勞煩,應該的。”

有自己在,至少阿裴會有所顧忌,不至于拼命。

瀛海雖然距離幾千裏,但輪回盤旋轉,須臾片刻便至,兩人站在雲端望着前方水汽蒼茫間滿布的島嶼,還未近前,便有一股清幽潤澤之氣湧來,令人頓時精神一振。

望着那些大小不一的浮島,靳雙樓問出了心底的疑問:“我們是要……挨個島找嗎?”

雖然每個島都不大,但數以千計的島嶼找過去,還不知要找到什麽時候。

裴先生苦笑:“只能這樣了。”

妖獸族太子濃麗的眉眼掃過去,道:“我卻有個主意,既然瓊花有兇獸守護,那我便将這些島蕩平了,那東西總會出來吧?”

裴先生連忙阻止:“不行,此處乃仙家之地,不能随意破壞,我們且慢慢找尋,總能找到的。”

靳雙樓眼眸微轉,點頭答應。

只要跟阿裴在一起,做什麽都好,何況此處叢林郁郁,碧草紅花,風景優美,就當來散心好了。

然而天不遂靳雙樓的願,也可能是紅藥舍己救人因此福大命大,他們轉悠到第六座浮島時,便看到了在林子裏開的旺盛的白色瓊花。

清風輕送間,白色花瓣紛如落雪,着地處有白色細柔小草抽芽長葉,又轉瞬枯萎。

裴先生大喜過望就要搶上前去,幸而被靳雙樓拉住。

妖獸族的嗅覺向來靈敏,他早已嗅出風中不同尋常的氣息。

守護這裏的那頭兇獸,不是一般的厲害。

所以兩人決定,先歇一天,從長計議。

浮島是處仙鄉,因此靈氣旺盛,空氣裏帶着海潮的濕潤,白日山光水色十分美麗,夜裏卻有些涼。

靳雙樓坐在背風的礁石旁,看着裴先生熟練地升起篝火,黑中帶紅的眸子映着跳躍的火光,和火光後青衣的身影,很罕見地十分沉默。

裴先生盛了碗熱騰騰的魚湯端到他面前,眼底全是雀躍:“許多年沒有做過了,不知味道如何,太子殿下可願賞臉嘗嘗?”

靳雙樓望着他閃亮的眸子,亦不由自主跟着微笑:“你做的,定然美味。”

說罷拿起湯匙,細細品嘗。

對他來說有些淡,但他仍是滿心歡喜。

“果然美味。”靳雙樓将一碗湯喝了個精光,猶自回味無窮。

這是五百多年來,裴先生第一次食用熱乎的食物,所以他喝的很慢,眼角眉梢都是喜悅。

靳雙樓一雙眼定定地凝視着他,唇邊漾着淺淺笑意,令這月華下的粼粼海水都失了顏色。

也許這是陪他的最後一夜了。

這麽想着,靳雙樓從袖子裏摸出了方圓酒壺,酒壺看着不大,卻有方圓千尺,能容酒千傾,是他最喜愛的寶器。

銀輝灑遍,海浪綿綿,清風徐來,枝葉窸窣,島上氤氲的水汽染着異香,便是無酒,這副景色也令人沉醉。

兩人以天光海水做陪,開懷暢飲,酒至微醺,靳雙樓望着懷中裴先生蘊着一線水光的眸,心仿佛也跟着化開。

他慢慢慢慢地低下頭,貼上那雙柔軟的唇。

氤氲的霧氣迷了眼,也迷了心。

靳雙樓将他衣襟籠好,滿足地擁着他嘆息:“阿裴,我等這一天等了五百年。”

裴先生懶洋洋地靠在他肩頭,鼻腔裏全是他溫暖的味道,沾染了海水的潮濕和浮島的花香,感覺這一切,恍惚如夢。

靳雙樓嫣紅的唇貼在他的耳邊,聲音低沉:“你曾答應過,回去後便跟我走,我們一起好好的,這話,還作數罷?”

裴先生低低嗯了一聲。

于是要妖獸族太子的那一雙眸便清亮如星,啓唇咬了咬他的耳廓,聲音含糊:“我以後日日抱着你入眠,想想就開心得不得了。”

耳尖酥□□癢的未麻傳來,裴先生仰頭便笑:“這樣孩子氣,只盼你別膩了才好。”

“怎麽會膩……永遠都不會……”含糊的聲音伴着低吟随風送來。

月華正好,風光正好。

……

遮天蔽日的紅蓮業火與滾滾濃煙遮蔽了視線,無法飛行,也無法禦風吹散這毒障,屍盂失控的原因或許不是他,但起因一定是他。

他被師父逐出師門是自願,放棄長生與仙途是自願,葬身屍怪之口亦是自願,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這樣的人,怎麽能成仙呢?

可是,當他在屍怪口中閉上眼,耳邊卻聽到充滿恨意的聲音:“我不允許你就這樣死掉!”

感覺到屍怪似乎吃痛般張大了嘴,有一雙手将他拽離那只面目醜陋滿身流膿的怪物,手的主人着一身緋紅的長裙,面容姝麗,赤霞綢帶的盡頭,那柄劍沒入屍怪體內,她黑白分明的杏眼滿是恨意,“就算死,你也不能死在這裏!”

說話間,他們已被屍怪拖入這天光晦暗的所在,擡眸,只來得看到那襲白衣。

衣上金光熠熠,刺繡精美仿佛活物。

屍怪狂性大發,便是裴初影也只能與它周旋,卻束手無策。

那時候,他還叫子喻。

子喻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裏。

明明口口聲聲說恨不得自己去死,明明從來不把自己當哥哥。

是因為不想讓自己順遂心意,所以連死也不行嗎?

刺耳的嘶吼聲中,緩慢旋轉的屍盂裏,又有幾條腐肉糾結而成的粗壯手臂伸出,然後是醜陋的沒型的腦袋,流膿的身體,一只、兩只、源源不斷的屍怪從屍盂中爬出

子喻回過神來,抽出腰間佩劍,朝着就近的一只屍怪沖過去。

卻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人撫上他握劍的手背,雪色的衣衫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依舊亮得好似浮雲。

“你去救助無辜,它們由我來對付。”大師兄聲音低緩柔和,只是聽着他說話,心便定了下來。

屍盂裏的屍怪一只一只被那道清光白影所斬殺,大師兄将面前的最後一只屍怪一切為二,抖落劍上腐液,長劍一挽橫于身前,閃過冷冷弧光。

毒障越來越濃,他的身影也漸漸模糊了。

前方傳來爆炸聲,一聲連着一聲,連腳下踩踏的地面都隐隐顫動,子喻記不得自己救了多少人或者妖又或者怪,只是随身帶的清正丹全部分完了,他将手中最後一粒丹藥喂進一頭皮毛油滑的妖獸口中,那妖獸黑瞳中泛着一絲血線,哪怕卧在地上也十足優雅,滿身貴氣,定然是十分珍貴的品種。

他曾聞言,在地府幽冥之中,有妖獸族,形如天狼,灰毛黑尾,烏眸帶血,奔跑時足下生風,吼聲若奔雷滾滾。

大概就是他吧!

子喻忍不住伸手在他頭上摸了摸,才拾起地上一截斷劍,起身往屍盂去趕去。

可當他沒跑幾步,便被裴初影截住,她一身紅衣如背後的紅蓮業火,一道清光劃過,結界在他面前撐開,将他擋在那裏。

身後又是滔天火浪,巨大的爆炸聲随之而來,裴初影身形晃了晃,直直地望着他,眼中滿是決然與悲憤:“我恨你!可你畢竟是我哥哥,所以……我不會讓你死的!”

她飛身而起,投入腐臭沖天的屍盂,只餘一線嘆息:來世,我們不要再做兄妹罷!

暴動的屍盂很快便平靜下來,可屍氣卻仍然源源不斷地噴湧着。

子喻絕望地望着那抹紅衣消失在爛肉膿血之中,死死咬住牙關。

他的妹妹,最愛潔淨,哪怕在寒冬臘月只有薄衣蔽體,衣裳也總是幹幹淨淨。

以仙身為祭,魂魄為鎖,鎮壓屍盂,是魂飛魄散的結果。

根本不會有來世啊!

身前的結界随着主人的逝去亦漸漸消失,他望着依舊不肯安生的屍盂,閉了閉眼。

便是拼上一切,也要把妹妹救回來!

他已經欠了她太多太多,多到,窮盡一生也彌補不完。

他搶上前去,卻被另一個人抓住了衣袖。

子喻回頭,望着大師兄,一臉慘然。

他的大師兄,便是鏖戰至此,紫金冠依舊高聳,白色衣衫如同天際浮雲,被亂流鼓動卻仍然一塵不染。

這才是真真正正的神仙。

他們雖然成了真人,卻仍然離真正的神仙差的遠。

或許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成仙了。

“大師兄,”他張了張嘴,想說我喜歡你,想說再見,想說以後一定要好好的,想說一定要順利飛升,想說……想說的何止千言萬語,可最終說出口的,還是只有那三個字,一個稱呼:“大師兄。”

然後毫不猶豫地揮劍割裂自己的衣袖,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屍盂之中。

再然後,大師兄與二師兄将他救出來,但他卻只抓住了妹妹的一縷暗淡的殘魂。

而他自己,魂魄亦受損嚴重,卻仍執意由自己來鎮壓屍盂。

這一切因他而起,卻以妹妹的犧牲作為結束,他必須這樣做。

于是三魂七魄,一魂一魄用來鎮壓屍盂,受損嚴重的一魂一魄被大師兄貼身養護,就這樣分離開來。

就如同他們師兄妹三人。

……

裴先生睜開眼,一抹翠色湧入眼簾,翠色後是氤氲着霧氣的藍天,帶着點灰白。

他慢慢起身,仍有些疲乏,轉頭四望卻不見靳雙樓的蹤影。

他暗嘆自己睡的太沉。

“阿靳!阿靳!”他不由得喊了幾聲,可回應他的,只有啾啾鳥鳴和島下的海濤聲聲。

突然一種不好地預感襲遍他的全身,他不由得飛快地繞着小島奔跑起來,想要找到那個總是笑望着他的身影,想要找到那雙溢滿深情與溫柔的眼眸。

但找了一圈,什麽都沒有,只有醒來時留在身側的那個小小酒壺。

難道他……

一陣恐慌攝住他的心神,後背瞬間便汗濕一片。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遠遠地朝他奔來,然而卻不是他。

奔來的身影迅疾,一身白衣,烏發如墨,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旁,赤色朱砂痣更添風情。

“見到阿靳了嗎?”裴先生一把抓住白老板的手臂,一疊聲地問,惶急又無措:“見到他了嗎?”

“沒有。”白老板滿面怒意在他失魂落魄的形容中悉數被壓了下去,“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嗎?”

“他一定是去拿瓊花了,我要去找他。”裴先生推開白老板,就要往前走,卻見樹後又轉出一個人影。

黑衣黑發,彼岸花妖豔的紅釺成的襟邊與袖口,腰杆挺直,是幽冥的十王閻薛。

“雙樓已經先回去了。”他開口,嗓音低冷,“我們從島的另一側上來的,小白跑的急,我在後頭才看見他。”

裴先生定了定神,眼中卻依舊是不安:“他……有沒有受傷?”

閻薛別開眼,咳了一聲,才道:“看起來沒什麽事,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說他臨時有事先回去了,讓你同我們一起走。”

說着将一方透明的琉璃小球遞過來,球中盛着一半的水,水中三朵瓊花聖潔無暇。

第 26 章

紅藥用了結魂草,卻仍然是小小孩童的模樣,每日裏頂着兩個小包子似的發髻四處玩耍,一派天真。

白老板在綠離跟前守了一個月,總算等到了南離清君,耐着性子壓着脾氣問訊了半天,也只得了一個:“大抵是她自己不願記起那些往事罷!”

但紅藥的魂魄,确确實實是修補完好了的。

“那個小道士呢?”南離清君抱着綠離問。

“他……”白老板猶豫一下,“他去找人了。”

閻薛卻俯身行禮:“回禀清君,妖獸族的太子不知所蹤,裴先生去尋他已有一段時日,不知清君可有法子找到他?”

南離清君贊許地瞧着他道:“你倒是懂禮數,本君便看在你對綠離的照拂上,姑且一試。”

說罷,伸手往袖中摸去。

白老板與閻薛眼巴巴地望着他探入袖中的手抽出,卻是空的。

南離清君拍拍綠離的腦袋,笑一笑道:“本君方才掐指一算,覺得似乎本君幫不上什麽忙,這個人情,本君領不了。”

白老板露出失望的神情。

南離清君卻笑吟吟地望着他身後。

“十王殿下,老板,你們在這裏幹嘛?”小六一頭霧水地看着兩人,目光從南離清君地面上略過,卻像是什麽都看不見一樣,“妖獸族那裏有消息了。”

白老板霍然轉身:“快說!”

小六被他吓了一跳,後退一步咽了口口水:“說、說是太子殿下回來了,看起來沒什麽問題。”

妖獸族太子看起來确實沒什麽問題。

白老板和閻薛傳信給裴先生後,便動身前去妖獸族探望。

靡麗奢華的宮殿裏,白玉的磚,描金的廊柱,黑荊木的桌椅嵌着上好的紅寶石,絲蘿編制的地毯染了五彩的圖文,滿滿的都是不曾見過的異域風情。

眉眼比華飾更豔麗的妖獸族太子,無聊地躺在寬大的座椅上打着哈欠,見到他們一臉平常地打着招呼。

只是面色白了些,并無其他異常。

身姿窈窕的小獸女們奉上新鮮可口的熱茶,白老板按捺住上前診脈的沖動,看那個一把山羊胡的老醫官給他們太子診脈。

“怎樣?本宮身體如何?”靳雙樓伸頭喝了口獸女手中捧的茶,漫不經心地問道。

“上天眷顧,少主身體康健,是我妖獸族的大福,”山羊胡的老醫官對外面躬了躬身,方才繼續道,“只是前些日子少主操勞過度,只需要靜養月餘便可痊愈。”

靳雙樓揮了揮手,老醫官便領着藥童恭敬退下。

白老板心中的擔憂漸漸淡了,卻有另一股情緒沖上心頭,張口便問:“你去哪裏了?為什麽音訊全無?”

妖獸族的太子擡了擡眼皮,又打了個哈欠,一臉無所謂的淡然:“遇到了點意外,我這不是一回來就給你們消息了麽?”

白老板一臉不忿,卻被扯住了袖子。

閻薛笑道:“麻煩解決了吧?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靳雙樓點頭:“嗯,解決了。”

閻薛點頭:“那便好,那我們便告辭了,你好好休養,過幾日我們再來看你。”

靳雙樓的面上露出些笑意:“我這陣正有些犯懶,就不送你們了,有空常來坐坐。”

話畢即招呼左右送客。

白老板拂袖便走,一句話沒說。

閻薛又寒暄了兩句,才跟在他後頭,一直到出了王宮,才慢悠悠地嘆了口氣。

白老板方才被攔住,此時自然要撒一撒氣,因此語氣十分不善:“他什麽意思?我們巴巴地跑來看他,就一句意外就打發了?當不當我們是朋友?”

閻薛道:“既然他不想讓我們知道,那我們便當不知道好了,等裴先生回來再做計較吧。”

……

王宮中,白老板與閻薛前腳出門,後腳就有人從簾子後面轉了出來,撩起長袍,大刺刺地往下首椅子上一坐,調侃道:“你為何要瞞着他們?”

靳雙樓眼眸微閃,望着外面。

他想瞞的,可不是他們倆。

“別廢話了,快過來扶我回榻上躺着,”靳雙樓靠在小獸女的肩上,看樣子連起身都吃力,“就方才那麽一盞茶的功夫,我都快抗不住睡過去了。”

那人卻照舊坐着不動,語氣裏含着笑:“明明是飛來的豔福,你卻生生折騰成禍,都說那魔族的公主妖豔美貌,你何不從了人家。”

“你怎麽不從了何宣那小子?”靳雙樓反問。

那人便讪讪地一笑:“話說我可是從小看着你長大的,這可是頭一遭見你吃這樣的虧,瞧着很是稀奇,來來來,你能不能給我詳細講講,你這毒,究竟是怎麽中的?”

“什麽看着我長大,你不過比我大兩個月罷了,”靳雙樓好不容易挪到榻上,直接歪了下去,小獸女給他脫了鞋襪,又蓋了被子,他含含糊糊地嘟哝:“石頭你自己玩吧,我先睡了……”

話音未落,均勻的呼吸聲便傳了過來。

那人嘆了口氣,沖一旁的小獸女囑咐:“好好伺候少主,我出去溜達溜達,兩個時辰以後再過來。”

小獸女點頭:“石公子慢走。”

兩個時辰後,靳雙樓與石公子坐在大殿的房頂上,望着冷月清輝同時嘆氣。

睡飽了喝了藥的靳雙樓,明顯比之前多了幾分精神,他側頭望着石公子籠在月色下的側臉:“你嘆什麽氣?”

石公子側過臉來望着他,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染了月輝的蒼茫,反問他:“你又嘆的什麽氣?”

靳雙樓哼了一聲:“兄弟我都這樣了,嘆氣算什麽?沒發狂已經算我定力強了!”

石公子彎起嘴角笑:“也是。”

時不時地突然陷入睡眠,怎樣都醒不了,一睡至少兩個時辰,确實挺愁人的。

“快給我說說,你與那魔族公主,到底是怎麽回事?”石公子點漆似的眸子裏閃着八卦之光,“上次雙柔成親時,她可是當衆放話了的,這次你落入她手裏,滋味如何?”

“別提了!”靳雙樓摸了一塊瓦片在手裏,用力一捏,瓦片“咔擦”一聲裂了,他咬牙切齒道,“老子這輩子都沒那麽狼狽過!”

他從瀛海的浮島拿到了瓊花,但卻在與兇獸相鬥時受了重傷,好在碰到了閻薛。

他将瓊花交給閻薛後,便想先找個安全的地方恢複下,誰成想之前因為将真元渡給了阿裴,所以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還沒找到便一頭從天上栽了下來。

說來也是他命不該絕,掉下來時,剛巧碰上魔族公主出游,便将他救了下來,帶回族中。

魔族女子豪放大膽,況且魔族公主早便對他一見傾心,因此幾度欲與他成就好事。本來呢,他是不介意結一段露水情緣的,但對方是魔族之人,且新近與阿裴确定了關系,一顆心裏自然容不下別人。

魔族公主對他一而再的推拒惱羞成怒,索性趁他傷重下了毒準備霸王硬上弓,幸而被他提早知道了消息,在魔族放了把火,趁亂跑了出來。

石公子慧眼如炬:“雖然不知道你傷成什麽樣,但你竟然能從魔族中順利逃回來,這裏面是不是還有什麽故事?”

靳雙樓咳了一聲:“确實是有人幫忙,才得以逃脫。”

石公子“哦”了一聲,沒再多問,卻似笑非笑地擡了擡下巴:“你說你掉哪裏不好,非要掉在那個魔族公主跟前,可見你倆有緣。”

“有緣個屁!”靳雙樓扯了扯嘴角,“老子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她!”

石公子挑眉:“怎麽,長的不好看?不對吧?我可是聽說是個大美人兒啊!”

“傳言不虛,”靳雙樓嘆了口氣,“奈何是副蛇蠍心腸,老子反正是消受不了。”

“那你這毒,可能解開?”石公子問,眼中含着揶揄的笑,“要我說這魔族公主也怪傻的,下什麽毒,下劑猛藥不就完了。”

靳雙樓嘴角抽了抽:“她倒是想來着,可老子運氣好,拿藥的小魔女拿錯了。”說着将酒壺湊到唇邊喝了一口:“別說我了,你跟你的那朵小白花怎樣了?”

石公子苦笑一聲:“她去人間了,賭咒發誓說再也不會回來。”

“人間就那麽好?”靳雙樓遙遙望着天際。

幽冥的夜晚,晴朗的時候,也只有一輪寒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連星星都沒有。

“可能生而為人,便對人間有所依戀吧!”石公子悶頭喝了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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