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我瘋了嗎?還是這個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瘋了?”夏靖戎這樣問自己,他的後背被一片冷汗浸濕,他看着大殿上這些人,那樣理所當然的臉,他心中疑惑道“真的是我錯了嗎?”
烏雲籠罩,外面的天陰沉沉的,似乎有一場暴雨即将傾盆而下,空氣也變得凝重了起來,壓的夏靖戎透不過氣。
夏靖戎突然一把推開自己面前的桌子,沖到十一的面前,他看着十一,企盼從十一這裏得到一點點的救贖“十一,你告訴我,是我瘋了嗎?他們在商量這怎樣吃你,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嗎?十一,快逃吧,十一,你為什麽還不逃?”
十一流着淚,用他那雙濕漉漉的,漆黑色的瞳,一臉懵懂的看着夏靖戎,夏靖戎透過十一的瞳孔,看到了自己絕望的臉。
十一雖然在哭,可夏靖戎缺明白,十一并不是因為這些人哭,也并不是因為自己即将被吃掉而哭,他僅僅只是因為那些針紮的疼痛而流淚而已,夏靖戎呆呆的跪在十一面前,輕輕搖了搖十一的肩膀,問他“十一,你為什麽不說話?”
十一仍是默默留着眼,一句話都不說,懵懂而麻木的看着夏靖戎。
夏靖戎的手松開了,他好像全身的力氣一下子都被抽光了一樣,突然倒在了地上。
他環顧四周,看見的全都是一張張變幻莫測的臉,一會兒笑呵呵的和他說話,一會兒又滿臉血腥咀嚼着鮮紅的,還留着血的肉。
“是我瘋了。”夏靖戎這樣想。
皇帝彎下腰,從被夏靖戎掀翻的桌子下,抽出一張紙和一支筆,他走都夏靖戎身邊,把紙筆放到夏靖戎的手中“寫吧。”
“是啊,寫吧。”
“快寫吧,王爺。”
“下筆呀,王爺。”
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催促着夏靖戎,在他的耳邊不停的說着:寫吧,下筆吧。
那雜亂又渾濁的催促聲像是地府裏來的催命符,一聲聲的将夏靖戎拉向深淵,窗外的風一下子突然停止了,好像它也停在半空中等着看夏靖戎做出的決定,此時此刻,夏靖戎什麽也聽不見了,他像是一只被困于蛛網的飛蟲,任由蛛絲将他包裹。
夏靖戎猶豫的從皇帝手中接過筆,他的手懸在空中,就是無法落筆,最終,他終于好像是受不了一般,把筆一扔,仰頭看着皇帝“大哥,我…我不明白,怎麽會有肉人呢?這實在是太荒唐了…”
皇帝仍是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為什麽不能有?”
大殿之上的其他人也符合道“是啊,為什麽不能有?”
原本停止的風,又開始吹起來了,夏靖戎見不得他們這幅理所當然的模樣,大聲反駁道“将一個活生生的人吃下肚去,不覺得太殘忍了嗎?人人都有父母兄弟,如果我們真的吃了他,他的父母,他的兄弟,會怎麽想?大哥…你這樣,還算是一個好皇帝嗎?”
那些附和之聲不見了,大殿重新回到了沉默之中,那些太監宮女們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跪了一地,一律低着頭,不敢再多看一眼。
在這種無聲的寂靜中,皇帝突然輕輕笑了一聲:“呵。”
然後他說道“靖戎,你說的對,人人都有父母兄弟,如果我們真的吃了他,他的父母兄弟,又會怎麽樣呢?吃別人家的孩子,當然不能算是一個好皇帝。”
夏靖戎的眼睛裏發出一陣明媚的光,他褪去了所有的陰霾與灰暗,又變成那個神采奕奕,自由灑脫的夏靖戎了。
他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然後拉着2個小太監把先去被風吹掉下的窗戶重新裝了上去,然後他扭頭朝皇帝燦爛一笑“大哥,窗戶已經重新裝上去了,雖然不太牢固,不過也勉強湊合,我們普普通通的吃些雞鴨牛羊,再喝點酒,我覺得這樣也很好。”
狂風散了,外面太陽出來了。
太陽透着過窗戶漏出的一條縫照在了大廳之內,歪歪斜斜的映出了一些斑駁的影子,窗外有一棵大樹,只要推開窗戶幾乎可以摘到樹上的葉子,樹上有兩只鳥在叫,夏靖戎卻覺得是他們在唱歌,那對小鳥,是在對自己唱歌。
太陽的光,看起來和煦又溫暖,門外的風景一片燦爛,連空氣都變得暖洋洋了起來。
“冬天就要要過去了。”夏靖戎這樣想。
大殿之內雖然還是一片寂靜,但已經有幾個膽子大的宮女們悄悄的擡起了頭,觀察這在宴席上的這些貴人的神色。
所有人都看着夏靖戎,臉上露出一種無奈又詭異的微笑。
那個被胡亂安起來的窗戶支撐不了多久,啪嗒一聲又掉了下來,斷成了兩半,這次是再也修不好了,太陽沒了礙事的窗戶的遮掩,肆無忌憚的将金色的,溫暖的光照在大廳裏,它照在了皇帝明黃色的龍袍上,映的皇帝胸前那只張牙舞爪的龍看起來仿佛在發光一般,格外猙獰,只聽皇帝說道:
“他的父親吃了他的髓,他的母親吃了他的腦,他的兄弟吃了他的手掌。”
“吃別人家的孩子,自然不算一個好皇帝,可是吃自己家的孩子,旁人又有什麽話可說呢,人生來分三六九等,朕沒有去吃別人家的孩子,吃自己的孩子,這樣又有錯嗎?”
“靖戎,你總說人可憐,可是那些雞鴨,那些牛羊不可憐嗎?那些雞鴨牛羊就沒有父母兄弟嗎?為什麽你覺得十一可憐,卻從不覺得那些雞鴨牛羊可憐呢?”
夏靖戎被堵得說不出話,他只能不停地搖頭,那溫暖的,和煦的光,此刻照的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他雖然知道皇帝在哄騙他,卻又找不出話去反駁皇帝,只能徒勞的不停地反複着同一句話“那不一樣…那不一樣…”
皇帝步步緊逼,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夏靖戎,雖然走的極慢,可他每走一步,夏靖戎的就後退一分,直到他退無可退,皇帝這才開口“哪裏不一樣?靖戎,你是沒話說了。”
這大殿之上的人是這樣的可怖,夏靖戎并不因為他們的殘忍而覺得可怖,只因為他們能如此泰然自若的分人而食,而覺得可怕。
太陽雖然出來了,可冬天卻并沒有過去,此時夏靖戎總算是明白了,那不過是凜冬來臨之前的假象,光輝燦爛的背後,布滿了蠢蠢欲動的陰霾,只等着你一旦有所懈怠,便将你拆吞入腹。
窗外的鳥兒又在唱歌了,皇帝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所有宮女的頭又都低下去了,皇帝說道“靖戎,你聽,是小鳥在唱歌,它們也覺得朕說的有道理。”
夏靖戎搖頭,他看着皇帝,腦中一片空白,大殿之中所有人都不說話,像是只有他與皇帝兩個活人一般,這時候,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珠玉碰撞之聲,夏靖戎尋着聲音望過去,才發現是皇貴妃捂着嘴,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頭上插在的步搖晃動起來,才發出了那陣聲音。
人常說母親最是疼愛孩子,可皇貴妃完全不在意十一,夏靖戎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不是…不應該是這樣…虎毒尚且不食子…”
夏靖戎說完這句話之後,皇帝尚未來得及有什麽反應,皇貴妃卻先忍不住,噗呲一聲笑出了聲,這小小的笑聲,像是點燃火藥的引火線一般,殿內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又是一陣熱鬧而歡騰的氣息,所有的人都笑的那樣快活。
“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嗎?”夏靖戎反問自己。
笑聲持續了許久都沒有停下。
“我是一個令人值得發笑的人嗎?”夏靖戎這樣反問自己。
笑聲總算漸漸停了下來,皇帝看着夏靖戎,臉上還殘留着還沒有來得及褪去的笑意,他說道“他的骨是朕的,他的肉是貴妃的,他能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因為朕和貴妃,為什麽不能吃它?再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有什麽東西,是朕碰不得吃不得的?”
夏靖戎說不話來,他雖然知道這是謬論,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他腦中雖隐隐約約有個模糊的念頭,可就是說不出口,好像被什麽東西擋住一樣。
他轉頭看向皇貴妃,期盼從皇貴妃的眼中.看到一點點的不忍心,可皇貴妃只是一只手摸着肚子,一只手拿了塊做工精致的梅花糕去逗小太子顧難平玩兒。
他大睜這眼,無聲無息的流下淚來,他想拉起十一,靠着他一把劍,帶他脫離這如同地府煉獄般富麗堂皇的皇宮,可夏靖戎不是戲文中的英雄,他滿腔的怒火,只能化作眼淚慢慢,從他的眼眶裏慢慢流下。
十一。
夏靖戎在心中這樣叫他,他一步步,慢慢走到十一面前,看着十一那雙濕漉漉的黑眼睛。
十一,你那英明神武的父親,只把你當做餐桌上的一道菜。
十一,你那菩薩心腸的母親,只把你當做是一個可有可以無的瑕疵品。
十一,你那受盡寵愛的兄長,與你有着截然不同的命運,他連名字都飽含愛意,難平難平,而你只是一個信口拈來的十一。
十一,從前與你素未謀面的我,今日在花園中遇見你,是不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是不是讓我來救你?
十一呀,只要你說一句話,只要你做一個動作,只要你稍稍有期盼的看着我,我都會帶你離開這布滿了惡鬼的人間,我會帶你離開這四四方方的金色牢籠,帶你看山河落日,江海明月。
夏靖戎跪在十一面前,将額頭抵在十一的肩膀上,他不自住的流出淚來,他問道“十一,你為什麽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