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皇帝走過去,拍了拍夏靖戎的肩膀,他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即使是面對親弟弟也不會有什麽改變,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夏靖戎靠着十一哭泣的模樣,臉上露出一點悲憫的神色,可這樣的神色不僅沒有讓皇帝看起來柔和一些,反而更顯冷酷了。

夏靖戎呆呆的擡起頭,他聽皇帝說道“靖戎,他不會說話的。”

他看着皇帝那張冷酷與悲憫共存的臉,好似看到了裝作惡魔的佛陀,手中揮舞着刀劍,腳下踏着小山一般的屍骸,用來化緣的木碗裏堆滿了人的心肝脾肺,他踏着鮮血在屍骸中前行,一邊咀嚼着活人的血肉一邊說着一聲聲的阿彌陀佛。

皇帝有些無奈的看着夏靖戎的臉,如果是別人,他是不會與他說這麽多的,可是這是他唯一的幼弟,又是從小在江州長大,對宮中的一些事物不熟悉自然是情有可原的,他勸解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吃人,這種事情乍一聽的确是駭人聽聞,可如果你吃的并不是人,你還會覺得害怕嗎?”

夏靖戎似乎明白皇帝想要說什麽,但又不太明确“我不明白…”

皇帝将夏靖戎從地上扶起來“去年西邊大旱鬧饑荒,說是餓死了幾萬人,去年發大水,又淹死了幾萬的人,這些人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數字而已。一個人死了,總有人會為他們感到難過,總有人會記得他,靖戎,你覺得怎樣才能稱之為人呢?人生匆匆數十載,有些人活的轟轟烈烈,有的人則庸庸碌碌的度過這一生,可無論是哪一種,他們都有自己的思想,在某一個時刻他們也都開心或者悲傷過。可當一個人沒有思想,沒有感情,不會說話,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那他還能算是一個人嗎?”

皇帝頓了頓,繼續說道“那根本不能稱之為人,那只是一塊會移動的死肉罷了,吃了就吃了,我吃了它,它重新化作我的血肉,如果你與願意,或者如果我這樣說,能夠令你釋懷,你可以當做十一只是回歸本源而已,人的命運是注定的,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做樵夫,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做商人,而他。”皇帝指了指十一“他一出生就注定是一個肉人,這沒什麽的。”

說到這裏,皇帝有些得意,仿若炫耀般的和夏靖戎說道“他從出生起就被關在一個籠子裏,負責送飯的小太監被我拔掉了舌頭,沒有人會有機會和他說話,每個月替他把脈的太醫被挖去了眼睛,朕最煩那些太醫說的醫者父母心那套。”

“之前也有個太醫想要救他,可是被人發現了。”

夏靖戎突然想到華妙手,她的背影在夏靖戎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子“那個太醫呢?你們吃了他?”

皇帝求饒般的擺擺手,看着夏靖戎的眼神都帶着一股不可思議“怎麽可能呢,我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那樣老的肉,不要說是朕了,就是在座的任何一位,那都是看都不要看的,秒姑娘說,他師父常年接觸藥材,說不定連骨頭都有一股子藥味,所以那個太醫最後被削皮取肉,只留下骨頭被妙姑娘拿來泡藥酒了。”

華妙手的影子在夏靖戎的腦海中越來越清晰“那位太醫叫什麽名字?”

“華銀針。”

只見華妙手從座位上站起來,遠遠的朝夏靖戎行了個禮,夏靖戎這才有機會去仔細看那位華姑娘的臉,他睜大了眼睛,想要仔細看看她到底長什麽樣子,華妙手緩緩擡頭,他腦海中的華妙手也猛地一個轉頭朝他撲來,夏靖戎驚叫一聲,驚恐的連連後退。

朝他行禮的那位華姑娘,或許是由于他們還隔着些距離,夏靖戎只隐約的看到一張白皙的面龐,可腦中的華姑娘,卻分明長着一張惡鬼一般的臉。

雖然看不清他的臉,可華姑娘身旁的銀針夏靖戎去看的分明,銀針反射出的光,照的夏靖戎睜不開眼,明明只是一個死物,可夏靖戎卻覺得那幾根銀針好像有生命一樣,正大張着嘴,朝他露出了森森的爪牙。

人人常說醫者仁心,可華妙手卻偏偏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面對十一的哭喊,她無動于衷,對着吃人這樣的事,她不僅不害怕,反而助纣為虐,想出了更加殘酷的辦法去折磨十一,而與她朝夕相處的恩師,則被他削皮取肉,拿來泡酒。

也有人說大夫是見慣了生死的,自然就冷清冷性,可若這樣來算,大将軍也是見慣了生死的,如果連上戰場的将軍也變得這樣冷血,這樣的世界,還能稱得上是人間嗎?

夏靖戎找了找大将軍的身影,果不其然,大将軍正坐在桌子上,在紙上寫了又劃劃了又寫,看樣子應該是在考慮吃十一身上的哪一塊肉才好。

“這裏早已不是人間。”夏靖戎這樣想,他一下難過起來,他有些後悔回到這裏了。

“不要難過,他不安守本分,偏偏要去管那些與他不相關的閑事,那是他應得的。”皇帝安慰他、

“不是,不是這樣。”夏靖戎辯駁道“那不是他應得的,華太醫的死僅僅只是因為他動了一份醫者的恻隐之心,我聽說之前在站在這裏的華姑娘是華太醫的徒弟,真是可憐…她只學會了華太醫的醫術,卻沒有學會他的濟世之心。”

“華太醫…不,我還是叫他華大夫吧。”夏靖戎垂下頭,想到臨行前,江州的師父和他說,皇家人最是無情。

當時他不信,此時此刻,他總算是明白了。

他心中有個念頭,先前怎麽也想不明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麽,他心中似有所感,看向十一。

十一仍是那副癡癡呆呆的模樣,所有人都看着他與皇帝争,與皇帝辯駁,只有十一,一直站在大殿的中央,不知疲倦,什麽都不想,就這樣呆呆的看着發生的一切。

他在江州的時候,和師父一起去看過別人唱戲,他是王爺,自然是得了個最好的位子,可他坐在那個最好的位子上,看着臺上咿咿呀呀的戲子唱着的那些戲文,偏偏一句都聽不懂,只覺得無聊的想要打瞌睡,不經意轉頭的時候,卻發現入口處擁擠着不少的平民百姓,他們墊着腳,全都擠在門口晃來晃去,聽着臺上的人唱出的戲文聲,不時與旁人發出一陣陣的喝彩聲。

夏靖戎有些自嘲的想到:在十一的眼中,自己與皇帝,是不是就成了在臺上唱戲文的戲子,用着他聽不懂的語音語調,說這與他毫不相關的事情,而坐在那裏的大臣皇妃們,便都成了在喝彩的觀賞者了。

十一,你被關在籠中十一年,第一次踏出牢籠,卻是一步步的走向刑場,你辛苦來人間一趟,怎能不去看看這秀麗風光。

十一,我……

我……

皇帝見夏靖戎不說話,便以為他是沒話說了,他咄咄逼人道“靖戎,你說你不相信人一生下來便有三六九等之分,那你覺得,你現在這樣能這樣毫無顧忌的和我說這些話,是因為什麽嗎?”

“你自己也知道的,是因為你是我弟弟,你是個王爺,倘若你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你以為你還會有機會在我面前和我說這些愚不可及的大道理嗎?”

夏靖戎站起來,走到皇帝面前,他看着皇帝的眼睛,說道“若早知道會出生在這樣的煉獄,我寧願不要在這個世上,不要當這個王爺。”

皇帝嘆了一口氣“你看你,又來了。”話音剛落,皇帝卻好像突然換了個人一樣,臉上的表情變得暴戾起來,他在夏靖戎面前轉來轉去,步伐極快,整個人都像是被惡鬼附身了一樣,顯得陰沉沉的,他揪住夏靖戎的衣領,表情猙獰“早知道早知道,哪有那麽多早知道,你生來便是王爺,你沒得選。”

“大哥,你錯了,我生來便是人,并不是生來便是王爺。”

皇帝無所謂的一笑“那又有什麽區別呢?”

夏靖戎看着皇帝,他此時清楚的明白,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是他最敬重的大哥,卻也是個吃人的皇帝,這兩個看似矛盾的個體卻又相互融合在一起,折磨着他的思想,讓他不知所措,不知應該如何去選擇。

他後退兩步,恰巧站在了十一的身旁。

站在那裏的十一,剛好只到夏靖戎的胸口,大殿之上的人都如狼似虎一般的盯着十一。

“我生而為人,自然不應該變成一個吃人的怪物。”夏靖戎這樣想。

夏靖戎微微一笑,他似乎想明白了什麽,整個人看起來陰霾之氣盡散,與之前相比,又多了幾分坦蕩灑脫之意;雖然還是這樣寂靜的的大殿,可夏靖戎卻覺得渾身上下都松快了許多。

夏靖戎朝皇帝跪下,然後摘去了自己束發的發冠,放在身旁,長發散落,一陣風從那扇破了的窗戶吹來,他朝皇帝磕了兩個頭:

“大哥,我仍是你的弟弟,卻不再是王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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