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芸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連綿的雨,她忍不住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只覺得一陣刺痛,她醒過來已經許久,沒有人來這裏看他,只有醫廬中的那些人在照顧她,如今華仁心也走了,陪小芸玩兒的人又少了一個,醫廬裏很安靜,從屋檐上一點點掉下的雨聲她都聽的格外清晰。

嘀嗒,嘀嗒,嘀嗒。

小芸呆呆的看着淅淅瀝瀝的雨,那些雨滴不知道是滴在了哪裏,轟隆轟隆的在小芸的耳邊喧嚣,她心想:如果點燈那天也有這麽大的雨就好了,如果她沒有嘴饞去吃那串糖葫蘆就好了,如果她只小小的咬了一小口,沒有躲到草垛後面就好了。

華銀針送走華仁心,回到屋中,卻看到小芸正躺在床上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他原本想去替小芸熬藥,看到她這幅樣子,腳步頓了頓,轉了個彎走到坐到小芸的床邊,問道“小芸,你在想什麽?”

小芸眨眨眼,不在盯着那些連綿不斷的雨,轉而看向華銀針,她問道“華大夫,你說我是不是因為吃了糖所以才會變得這麽醜?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讓我變回從前那樣?”

華銀針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經小芸提醒,他這才想起來從前他從前因為小芸的蛀牙,因此和周嬸說過,讓她騙小芸,說是如果再吃糖的話長大之後就不好看了,沒想到,竟一語成谶,小芸會躲到草垛後面吃糖,向來也是因為這句話的緣故。

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定數,正是因為他說了這句話小芸才躲到了草垛的後面,正是因為他給那些孩子買了糖葫蘆所以才會惹得小芸想吃糖,歸根結底,所有的一切竟都是因他而起,他也怨不得旁人。

華銀針把陸青戈趕去煎藥,自己坐在小芸的床邊,他心懷愧疚,又要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的模樣,華銀針隔着厚厚的一層紗布,輕輕點了一下小芸的鼻子“小芸,或許你有許多事情現在還不是很明白,或許你現在聽我這樣說會覺得我只是在安慰你,但事實是,一個女子,存活于這個世上最重要的并不是她長的好不好看,家中有多少錢財,又嫁給一個怎樣顯赫的貴人,生了一個怎樣的孩子,人這一生有許多的事情可以做,未來并不僅僅只有嫁人一個選擇,即便是嫁人,倘若嫁給一個僅僅只是在乎你的容貌的男人,這也并不是一件多麽值得高興的事情,人總會老去,能夠仰仗姣好的容顏的時間,也只有那轉瞬即逝的短短幾年。”

華銀針又想了想,繼續道“我并不是認為嫁人不好,嫁給一個喜歡你并且對你好的人,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但如果你因為容貌的緣故,認為自己的人生再也沒有意義,那便是大錯特錯,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讓仁心教你醫術,你可以像仁心一樣成為一個大夫,亦或者你想做什麽都好,我只希望,小芸,你可以不必因為一句皮囊而自暴自棄,認為你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你臉上的傷是因我而起,我會盡量去治,只是能否全部根除,我…并不确定。”

小芸眼中透出迷茫之色,華銀針說的這些她其實并不是全部都能明白,說的也是,她也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罷了,這些話有些大人都未必能全部明白,一個孩子又怎麽能想得通呢,但這并不妨礙她的思緒,她努力的思考着華銀針的意思,一知半解的問道“華大夫,我不太明白,是不是我以後只要乖乖聽話,老天爺就會讓我的臉變得好起來,如果我做的不好,老天爺不滿意,我的臉就不會好起來,但是仁心姐姐還是會陪我玩兒,是這樣嗎?”

華銀針一向不信這些什麽鬼神之說,對所謂的命運更是嗤之以鼻,他有些哭笑不得“這些和老天爺又有什麽關系。”

小芸一臉的認真“如果華大夫能治好我,那一定是小芸乖乖聽話讓他滿意了,所以他才讓那些能治好我的藥被華大夫發現。”小芸動了動,仰頭看着頭頂的木頭,說道“華大夫,我雖然年紀小,有許多的事情都想不明白,但是我知道的,是因為我不聽話所以我的臉才變成這樣的,如果不是我自己不聽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這些天我躺在這裏,雖然不能說話但是你們說的什麽我能聽到,那天阿娘和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覺得她說的不對,華大夫,小芸會變成這樣并不是你的錯,是因為小芸自己不聽話,你不要難過,也不要自責,我記得華哥哥從前和我講過,無論做了什麽事情,只要乖乖認錯,總會有改正的機會,所以我想,只要我以後聽話,一定會有治好的那一天的。”

華銀針聽着小芸的話,雖然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說,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如果…一輩子都治不好呢。”

小芸想也不的答道“那就是小芸做的還不夠好,華大夫,我知道的,無論我變成什麽樣你都不會嫌棄我,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最近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希望你變回從前的樣子,我希望你還是以前的那個華大夫,那個會給我們買糖葫蘆講故事的華大夫。”

可是那怎麽可能呢。

華銀針這樣想。

縱然是他無心,可是小芸的傷的确因他而起,他又怎麽能當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即便他能,這小鎮上的所有人,也能當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嗎。

華銀針并不回答小芸的話,他朝小芸笑了笑“小芸,你再休息一會兒,我去替你煎藥。”

已經是深秋了,華銀針感受到了一種從前從未有過的寂寥之感,今天錦生不在,華仁心也這樣凄凄惶惶的走了,自從小芸燒傷後,小鎮上幾乎所有人都怪他都躲着他,如今小芸醒來,卻是除了陸青戈之外,第一個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

院子裏的那棵大大的楓樹的樹葉落了一地也沒有人去搭理,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今年這秋天,他竟忘楓葉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紅又是什麽時候開始落下,他走到煎藥的藥房,他只吩咐陸青戈去熬藥,卻從沒有想過陸青戈究竟會不會,華銀針站在門口,看着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的陸青戈,他到現在連火都沒點的着,手上抱着個藥罐子,灰頭土臉的盯着幾塊煤,不知道如何是好。

華銀針笑了起來,他走到陸青戈身邊,從架子上取下一塊幹淨的布,沾了水将陸青戈臉上的煤灰全都擦幹淨,陸青戈有些尴尬,他僵在那裏一動不敢動,華仁心從他懷中把他抱着的那個藥罐拿走“煎藥不是抱着藥罐就能把藥煎好的。”

陸青戈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想說點什麽有趣的話去逗華銀針開心,卻敏銳的發現華銀針的不對勁,他皺着眉問道“銀針,你怎麽了,是不是小芸說什麽讓你不高興了?孩子說的話,你不用…”

華銀針搖搖頭“沒有,小芸沒有說什麽讓我傷心的話,她很懂事,非但沒有怪我,反而還告訴我說,這些不是我的錯。”

陸青戈松了一口氣“那你為什麽…”

華銀針拿着小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扇着爐火,說道“在你沒有來之前,我曾經吓唬小芸,我告訴她如果她再吃糖長大以後就不會變的漂亮了,那天他之所以躲到草垛後面,我想,或許就是因為的這句話,你說,如果我沒有和她這麽說,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說到底,這一切的源頭,還是我。”

陸青戈沒有想到這其中還有這番糾葛,華銀針總是習慣性的把所有的錯都攬到自己的身上,陸青戈随手拿起一把傘強硬的拽着華銀針走出醫廬,兩人來到那天點燈的稻田邊,那個巨大的草垛現在還沒有被收回去,似乎被所有人都刻意的遺忘了,陸青戈把傘交到華銀針的手裏,自己站在雨中,指着那個草垛,問他“銀針,你告訴我,那天你在這裏,有沒有許下什麽願望。”

華銀針急急朝陸青戈的身邊跑去,他始終記得陸青戈的病,最近他的臉色雖然好了許多并且看起來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但華銀針是大夫,他最是知道,有時一點點小病便是一切的起源,下着雨,田邊的路都變得坑坑窪窪的,他踩着泥濘有些氣急敗壞的朝陸青戈喊“陸青戈!你又在發什麽瘋!”

四下無人,陸青戈在雨中,大聲問他“那天你在這裏,點燃這個草垛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麽?”

華銀針看着陸青戈,抿了抿唇,然後他手微微一松,油紙傘掉到了地上,他一步一步走到陸青戈的身邊,低聲說道“我原今後日日夜夜,歲歲年年,皆如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陸青戈笑了起來,他張開手,等着華銀針朝他撲過來,華銀針看到他的動作,果然撲到他懷裏,陸青戈渾身濕漉漉的抱住華銀針,輕輕在他耳邊親了一下“小芸的事,你不必過于自責,正如你所說,能救回來已是萬幸,只要活着,什麽事情總會有解決的辦法,你救她,并不是因為這件事是你的錯,僅僅只是因為你是個大夫,銀針,當時你站在這裏,許下這樣的期願,已經夠了,我不希望你因為這件事情,永遠活在自責與內疚之中。”

華銀針緊緊的抱住陸青戈,雨水打濕了兩人的衣服和頭發,然而華銀針早已顧不上這麽多,也想不到其他了。

他閉上眼,回想起那個草垛被點燃的一剎那所燃起的火光。

他把臉埋在陸青戈的懷裏,抱着陸青戈抱的更緊了。

我原今後日日夜夜,歲歲年年,皆如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