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廚娘(2)

榮家的菜譜只有個梗概,何香香學不到,榮平也學不到。但榮平記得父親曾經的教導:“為什麽我們榮家菜譜是這個樣子的?菜是人做的,靠人用心用腦用手烹調出來的,若是有了菜譜便可橫行無忌,但豈不是一譜在手,人人皆是大廚?我們榮家沒有躺在前輩功德簿上吃飯的子孫,留這個譜子只有梗概,乃是因為凡操易牙之術,克勤克精才是王道,沒有半分捷徑可走,也沒有一點懶可以偷。”

榮平是個女孩兒,父親舍不得她吃廚房那份兒苦,“安安穩穩找個穩妥之人嫁了,丈夫便是你最大的靠山。”

老爹泉下有知,或許會有悔意,當初舍不得吃的苦,現在要十倍百倍的吃。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自身硬氣才是王道。

馬車停在小路邊,榮平下車,往村口一處庭院走去,她要找的人就住在這裏。

庭院裏一個老人正坐在瓜棚下品茶曬太陽,他面前放着一張小桌案,桌案上有一個竹子做的小籮筐,籮筐裏頭分出八個格子,分裝着落花生,葵花子,芝麻酥等幾樣零嘴兒,吸引榮平視線的,其中一個炸馃子。它瞧着模樣極為普通,形狀也不講究,但非面非米也非豆角蘑菇一類的炸貨,着實新奇。

她在那裏看了許久,引起了老人的注意,便招手讓她過來嘗嘗。

榮平倒也沒有客氣,她撿起一塊一嘗,發現焦酥而敦厚,隐隐有些鹹味,連吃了幾塊,老人便給她倒了一杯茶,吃粗制的紅茶。這樣簡陋的食物原本是吃不出來什麽樂子的,但此刻就着和風暖陽下飯,卻別有一番返璞歸真的樂趣。

“這是雞冠花吧。”

老人有些意外,笑道:“吃出來了?不容易啊,好久沒遇到這樣的人了。”

榮平聞言,一撩裙子,單膝跪下:“晚輩榮平見過孫老前輩。”

這個樸實無華的老人就是宮廷禦廚孫喜善,他因年事已高而被帝王恩準歸鄉。因為侍奉宮廷,心裏只有廚藝,所以一輩子無兒無女,現在依靠侄子過活。榮平簡單講述了自己的來歷,緊跟着就抛出了目的,她這次來,是拜師的。

然而,原本和顏悅色的老人聽到拜師兩個字便沒了好臉,一甩袖子趕她走人。榮平大覺意外,卻也沒有放棄,她就在老人隔壁租賃了一間房子住下,白日裏到老人這裏灑掃庭院,洗衣洗碗,晚上用艾草熏逐蚊蠅,老人不為所動,她也沒有輕言放棄,為了不使光陰虛度,她還買了些食材,練習刀工。

榮平有早年的一些庖廚底子在,基本的刀法不在話下,把土豆蘿蔔切成粗細均勻的絲也難不倒她,她的問題在于不耐勞苦,力量不足,大些的鍋都掂不動,為了克服這個缺陷,她在鐵鍋裏放了綠豆,練習掂鍋,一練就是一個時辰,胳膊酸痛的吃飯都提不起筷子。但這個訓練見效很快,過了幾日,她就能掂着鐵鍋揮舞自如,腕力能劈動大棒骨。

這日天陰,榮平正點着燈練習花刀,忽然聽到隔壁傳來痛苦的呻*吟聲,她立即提着菜刀跑過去,卻發現老人正團在床上來回翻滾,她急忙丢了菜刀上前去看。老人的手臂關節,肌肉,筋脈仿佛都拘攣到了一起,手臂手腕手指關節都已經變形。

“這是熱痹啊。”

榮平腦子裏忽然冒出這個詞彙,她有點意外,我怎麽會知道這個醫學名詞呢?然而接下來就有相應知識自動浮現在了她的腦海,甚至于她的手已主動伸出去,用力揉搓按摩老人的胳膊,将其舒展開,随後極為熟練的搭腕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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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節紅腫,疼痛劇烈,筋脈拘急,陰雨天以及夜裏加重,壯熱煩渴,舌紅少津,脈弦數。”

老人此刻疼痛難忍,也顧不得擺臉子,一疊聲的叫道:“箱子裏有藥膏,箱子裏有藥膏。”

榮平急忙開箱取藥,可她習慣性一嗅,發現不對,“孫爺爺,您這不是風濕寒證,不宜用熱藥,反而應該清毒敗火。”

她四下看看,發現并沒有可以使用的銀針金針,于是便用力按壓他曲池,尺澤,手三裏,陽關,合谷等穴位。老人肌肉痙攣無比堅硬,幸而榮平最近苦練手上功夫,下手的力度絕對夠用。

等到榮平紅脹着臉,額頭微汗,老人的疼痛才算緩解下來,他不再哀嚎,滿懷感激的道謝,榮平卻顧不得休息,又立即上街買了自己配的一料藥,犀角湯混合白虎湯。鼈甲水牛角,銀華藤,地龍,懷牛膝,桑寄生,乳香,茅根,生地,虎杖……配伍合理,樣樣對症。

因為銀針緩解疼痛的奇效,老人現在對榮平已經極為信賴,瞧着榮平把藥熬好,也不用催,自己主動喝了下去,結果當天晚上便睡了個好覺。

次日一早,榮平又來看他,繼續為施針,“您一開始按照治療風寒痹症的法子來沒有問題,但是沒有止住,疾病轉深,所謂風寒濕痹蘊久化熱就是如此,一個療程後,改吃麻黃連翹赤小豆湯便可望痊愈。連翹清熱,赤小豆桑白皮去濕,杏仁利氣,炙甘草大栆安中,您多年靠近夥房,養成了易熱易渴體質,所以可以再放些石膏滑石。”

她不僅說到了,而且也做到了,還專門買了一套針具,每日定時過來給老人紮針,還找了艾葉艾絨過來,艾葉煮水沖洗,艾絨混在暖爐裏熏蒸,眼見得老人一天天好了起來。

孫喜善從未如此安逸的過過潮濕的陰雨天,看着容平秀美的眉宇間遠超一般女子的堅毅,老人家嘆了口氣,終于松口。“我可以教你做菜,只是我年紀大了,有些菜自己也做不動了……”

他話還未說完,榮平已噗通單膝跪地,雙眼大亮:“多些孫老先生,孫禦廚,孫師父!”

孫老先生笑呵呵的扶她起來。他是因為風濕骨痛,無法勞累,才不得不遠離庖廚,如今榮平治好了他病,他便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樂趣,活着的意義。況且這姑娘由此堅韌聰慧,教她兩道菜,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就從我那天給你吃的雞冠花開始吧。”

雞冠花是鄉下很常見的一種花卉,有着紫紅色的傘形的碩大花朵,只是人們輕易想不到吃它。可以食用的雞冠花是鮮嫩的,剛開好的,若是結籽,那就吃不得了。現在最好的時節已過,榮平用的,是孫老先生事先收集好的。摘下後過了開水,再放進米粉裏一滾,蒸熟,放暖陽下曬幹,再用油炸酥。

“好廚子往往得有一根好舌頭,你來嘗嘗,這是什麽油。”

榮平撿起一塊,細細品味,“這個味道沒有那麽膩滑,倒是有些清亮的感覺,是菜籽油,不對是茶油。”

“沒錯。”孫老先生摸着胡須點頭,心道這茶油清新,用來做質地嬌嫩的花菜葉菜再合适不過,但茶油放冷後,味道卻與豬油相差不大,難為她竟然能吃出來,自己原本只是想如了她的意,沒想到真遇到個有天賦的——這丫頭說不定是個天才。

雞冠花比一般的花要厚實的多,經過油炸後,紅色褪去,白嫩嫩的糯米粉暈染其上,好似落了層雪,委實嬌嫩可愛。

“生在天下,吃在四野,我離了宮廷,也幹不動硬菜了,最多弄些小點心湊趣兒,這次多虧了你,我也有了力氣精神,倒是可以顯顯當年的手藝。”

榮平喜出望外:“多謝孫師父,我迫不及待。”

孫師父是當年宮廷做淮揚菜的老手,淮揚菜“和,精,清,新”四個特點被他發揮到了極致。

“做菜,尤其淮揚菜,最重要的是食材,有道是醉蟹不看燈,風雞不過燈,刀魚不過清明,鲟魚不過端午,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麽?”

“為了保持食材的鮮美,那個時節的蟹啊雞啊刀魚鲟魚才是它們最好吃的時候。”

獅子頭,軟兜長魚,水晶肴肉……孫師傅因病痛而常年不下廚,如今一旦開例,熱情便跟一盆熱水潑出來似的,攔都不拉不住,硬是把自己拿手的特色菜一樣樣做了出來。小小草廬,香飄十裏,每每引來過路人諸多贊嘆。

孫老先生教的開心,榮平也學的努力,她白日看着師傅做過,晚上回到自己房裏,就重新再做一遍出來。她眼到,手到,心到,基本上所有做菜步驟和細節看一遍就能模仿下來,而精細的火候掌控和重要卻模糊的配比就需要靠經驗來把握了。

榮平對“少許鹽”“一點點油”這樣的概念相當頭疼,做十次也不一定有一次核準,一連幾日下來,哭笑不得,感慨道:“好難,我寧願去把二兩豆腐切成五千根絲。”

孫師父哈哈大笑:“世上事有難易乎?”

他老人家還當真上街去買豆腐了。“來切吧,五千根,一根都不許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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