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廚娘(9)

榮平拎着牛肉回去,打下手的夥計就愣住了:“老板,您是不是被肉販子騙了,這樣肉炒也不行,煮也不行,吃起來像吃草紙。”

榮平笑道:“所以要炖,持久溫煨,團火聚起,炖它個四天四夜!炖出一鍋濃香軟爛的牛肉來。若非這樣結實緊致的牛肉,也經不起那四十八個時辰的熬煮,慢工出細活,長時出佳肴。”

她一邊說着一邊叫夥計起了清水來,把牛肉放進去浸泡。“長時間的烹饪最怕髒血混到肉裏,這樣肉質口感腥臊,不夠潔淨,所以先泡上一天一夜,把血水沖幹淨。”

夥計拿來一個竹篾子,在榮平的指揮下,每過一個時辰,就把牛肉放到上面瀝水,瀝幹淨了,再重新浸泡。而榮平已支起大鍋,放進八角茴香桂皮等料,開始炒鹽。

小夥計大為驚訝:“老板,這素來都是鹽炒菜,怎麽還有炒鹽的?”

榮平不語,過了一會兒,鐵鍋上漸漸出現了米粒狀的水珠,她這才指着濕痕回答:“我們要用的鹽是很幹的香鹽,只有這樣做,才能把鹽本身的水分逼出來,放料是為了讓鹽獲得香味兒,這樣等鹽滲進牛肉,便能入味兒入的徹底。”

夥計這才明白,可另外一個疑惑又随之産生,老牛肉出了名的硬,這一顆一顆的鹽要怎麽滲進去?

小夥計們早對榮平的廚藝佩服的五體投地,這會兒都湊過來,瞪着眼睛看。

鍋裏的鹽巴溫度迅速升高,榮平的手被炙烤的微微泛紅,額頭上微微挂汗,八角桂皮的香味兒開始輻射,鹽巴的色彩由雪白變成了瑩潤的黃。

“可以了嗎?”

“可以!你去後堂把那個沙罐大的石錘洗幹淨拿過來。”

那個石錘足有四五十斤重,圓溜溜,沉騰騰,光滑可鑒。榮平鋪一層牛肉鋪一層鹽巴,再鋪一層牛肉鋪一層鹽,鋪完後,着人把石錘往上一壓,肉面立即開始塌陷。

“壓成餅餅了。”

“對,壓它個十二時辰。”

勞作了一天的夥計們去休息,榮平挪出一只大鍋開始熬制鹵汁,她這口鍋竟然是木制的,橙光瓦亮,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着古老而神秘的幽光。

陸源自打在牛肉攤遇到榮平,便如骨鲠在喉,左右不安,偷空便來榮香樓轉上一轉,結果兩天過去,榮香樓依舊沒有動靜,桌椅光亮地板澄明招牌靠在牆角一動一動——啧,榮平完全開不起店嗎。陸源這樣安撫自己,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壓制內心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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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次日一早,異變就出現了。

夥計們都不知道老板此夜做了什麽,只知道在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壓制腌成的牛肉已經被放進了木鍋裏,在濃稠綿密的鹵汁裏,載浮載沉,載沉載浮……

咕嘟嘟氣泡此起彼伏,熱騰騰香氣連綿不斷,大塊的牛肉如調皮的孩子,忽而露頭忽而又潛沒。

小夥計眼睛都瞪大了:“老板,可以吃了嗎?”

“還早呢。”

榮平蓋上鍋蓋,叮囑夥計看好火,文火細炖糙牛肉,費的就是旋磨功夫。

慢慢的,老鹵牛肉味道越來越濃,越來越香,過路人途徑此處都忍不住扭頭看,與身邊人交流幾句。這香味兒便如一只貓兒,調皮而又頑強,時不時伸出爪子撥弄一下,再撥弄一下……

“榮老板這是在做什麽呢?煮肉嗎”

“不知道啊,說是開張,就不開張,到底啥時候開嘛。”

陸源聽着大家的議論,無形的壓力越來越大。

這道肉香味兒晝夜不歇的發酵,蔓延,漸漸地膨脹磅礴,恰似一江春水浩浩蕩蕩,将人的嗅覺味覺完全沖垮,徹底帶入香味兒漩渦。

“這肉煮太久了,怎麽好再煮。”

“啊呀,我急死了,我要配着湯吃三大碗。”

“榮老板這大鍋裏到底煮的什麽呀。”

有人急吼吼找上門去,卻都被榮平的小夥計客客氣氣又送出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們還不做生意呢。

大家急得瞪眼跺腳,盼得伸脖子仰望,饞的口水直流。陸源偷偷擠在人群裏,唾液在口腔裏不斷分泌,心卻在胸腔裏不斷下沉。他明确的體會到了大家心中的渴望,還有躁動不安的內心——榮平不僅是個廚子還是酒樓的老板,她不但菜做的好,還很懂得營銷,這樣兩天兩夜的香味兒熏陶下來,大家的好奇心都被吊的高高的,期待感也被吊到了最大值。

陸源甚至能夠想象開業當天,榮平門店爆滿的情形。就好比做有些菜要把鍋子預熱一樣,榮平這種手段就是對開店,極高明極成功的預熱。

第四天的上午,榮平揭開鍋蓋觀察,牛肉的膠質已被盡數熬了出來,輕輕一笑,招呼道:“起鍋,開張!”

“好嘞!”

随着一聲令下,夥計們迅速找到崗位,仿佛提前演練過許多次一樣。客人們嘩啦啦魚貫而入,頃刻間坐滿了整間大堂。

“乖乖,這也太香了,榮老板對肉施了仙術嗎?”

榮平笑了:“您真會開玩笑,哪裏有仙術,都是技術。”

外行吃個香,內行卻深知其中不易,這十歲左右的牛以勞作一輩子,肉緊的像橡膠硬的像木頭,要炖的爽滑軟爛還塊塊晶瑩絲絲入味兒談何容易?

“我看是榮老板的鹵汁有秘密,她的鹵蛋也不是一般的香。”

“關鍵還是火候,晝夜輪轉不停的火,一着不慎,一鍋肉就廢了。”

一時間滿堂都是窸窸窣窣吃肉聲,大家各個埋頭,人人帶笑,哪裏還顧忌其他。

“唉,通共就二十多斤肉嘛,沒有啦,真沒有啦。”榮平刮刮鍋底,騰出了最後一碗,結果剛遞出去,便同時伸出了兩只手來端。

“你這人怎麽回事,明明是我先出手的!”

“你都吃過一碗了,輪也該輪到我了。”

“今天這碗歸我了,你等下一鍋!”

“什麽呀,牛肉可遇不可求,況且一鍋得做好幾天,一輩子都不知道能吃幾次,絕對不能讓給你!”

眼瞧着倆人竟然鬧将起來,榮平也是哭笑不得。“兩位客官,不要争嘛,要不這樣,放棄這碗肉的人可以自己點菜,你說什麽我就做什麽,不滿意,不要錢!”

這話一出,頓時引起了大家興致。其中一個客人主動放棄了牛肉,“既然這樣,那老板給我炒個飯,我在碼頭上幹活,必須得吃飽,東西裝在肚子裏得頂事兒!”

衆人一聽,頗覺掃興,還以為他叫個什麽神奇菜色,大家也好一起過過瘾,卻原來就叫一道炒飯。

然而這客人卻有自己的盤算,既然榮平說了做不好吃不要錢,那他便存心省了這筆花銷。但他的腸胃已經被肉湯喚醒,此刻肚裏饞蟲正在作怪,若是換個沒吃過的必然要控制不住,大吃大喝,倒是平平無奇的炒飯,比較方便他控。

榮平看他一眼,輕輕勾了勾嘴角。回過身進了廚房,叫夥計把米飯準備好,自己卻從櫃子上拿出一個一尺左右的餅餅,圓形的,比銅錢稍薄。她把碳火燒起,薄餅靠近火焰卻又不接近火焰,慢慢烘烤,慢慢的,一股奇特的香味兒便散發出來,輕薄柔嫩,帶着水鄉澤國的清新。

“這是什麽呀?”

“不知道,沒見過。”

等到榮平把那烘烤過的食材揉碎了放進砂鍋裏,掠放油鹽進行燴炒,方有識貨的人辨別出來。“是了,是了,這個叫改義!天吶,沒料到離開家鄉這麽久了,還能遇到這個好物。”

“這是青苔呀,不過不是牆壁上臺階上的,是清幽幽的小河邊光溜溜的鵝卵石上的,一根一根,像綠絲線似的,只有冬月末和春天頭上有。撈起來用鹽姜湯一灑,做成幹片片就是這個東西了!一般人很少用到這個吃法,但它配雞蛋配米飯都是一絕呀。老板,多做兩份嘛,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剛吃完牛肉的人唇齒留香,此刻又遇到新奇做法可以嘗試,何樂而不為?頓時一個個搶着點單,生怕跟牛肉似的,沒過瘾就吃完了。

收賬的小夥計樂的合不攏嘴,榮平神色自若,不以物喜,她燴菜做好,米飯混合一炒,單獨盛起,随後又拿出青苔餅搗碎和雞蛋拌均勻,只略放一些調料,烘托青苔本有的香味兒,往蒸籠裏一放,蒸熟,便是一碗嫩嫩的,滑滑的,口感又格外清新的青苔雞蛋羹。

“賺了,賺了!老板我們要發呀。”夥計算着賬,滿臉都是喜色:“我們開張第一天,盈利已經比王家酒樓高了。”

榮平輕輕點頭,這都在她意料之中。老牛肉做起來費事但本身不貴,但肉脯肉湯卻可以賣上極高的價,更重要的是肉脯肉湯是個引子,引出了無數後續菜單。今天,原本沖着吃肉進店的客人幾乎都點了第二道菜,這也是榮平設計的精明之處。

“我讓你打聽王家酒樓招牌菜的名錄打聽到了嗎?”

“打聽到了,他們天天宣傳也沒藏着掖着。”

榮平看目錄,獅子頭,燒花鴨,松花小肚兒,紅燒肉……大部分是榮香樓以前的菜品啊。“好,宣揚出去,告訴大家,從今日起,真正的榮家菜回歸了。”

我這個人嘛,很守信用的,說堵死你的路,就堵死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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