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雲谷一高,大考素來以嚴聞名。書包禁止,水杯禁止,電子産品更是禁止,考試全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電子監控。進考場前,從頭到腳,安檢儀掃一遭,嘀嘀作響了,你得乖乖向監考組長解釋,是你內衣扣子的原因,還是你褲子拉鎖的原因。可以說毫無人權。
以至于彭小滿一直以為,在鷺高期末考鐵定就跟在自家小天井裏,邊摳腳邊寫作業一樣,論嚴哪兒嚴得過雲古一高那幫操`蛋孫子。
可遇到了科爾沁鷹眼,他才明白,太美的承諾是因為太年輕。
魏玉珠人倒是不矮,撣眼看一米七多的樣子,且高馬尾大光明,鼻梁上一幅橢圓片眼鏡,精氣神很足。袁泉似的一對兒大歐雙下,倆眼珠子精光四射嘀溜亂轉不算,還小陀螺似的在考場裏來回轉悠,整倆小時一刻不歇。彭小滿都快看吐了,懷疑這位大姐的耐力是不是部隊裏訓練出來的。而且他一碰上她那深邃且洞貫的眼神兒,就覺得自己被當衆扒了個精光,袒胸露乳,外加露屌。于是慫的起飛,褲兜裏揣了張寫着幾句古詩詞的小豆腐幹,擱屁股底下坐軟了也沒敢掏出來。
倒是一位仁兄膽兒肥,鷹眼鼻子尖兒底下亂傳答題卡,手還沒來及縮回來呢,下一秒就被魏玉珠逮了個準,收卷,判零,請出考場,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過後,魏玉珠端着保溫杯面不改色地呷了口茶水,俯斜向下審視一圈兒,那意思就是——我看哪個還敢?
不敢,不敢。彭小滿過後兩場,頭都沒擡。
數學那場,彭小滿是倒數第三個出考場的,另倆一看就是高級學霸。他是因為不會寫,就打算在答卷時長上面死磕,好像自己在考場裏多憋個十幾分鐘,就能生憋出個三四分似的。等堵了滿腦袋方程數列不等式,交掉那張塗塗抹抹,改的稀爛的答題卡,出了考場的時候,太陽幾近西暮了。
李鳶在等他,和缑鐘齊續銘頭擠頭,倚着圍欄攢一塊兒。
夕陽下,一臉的爺等的很煩。
“我以為你被魏玉珠點穴了。”
“嗯。”彭小滿一出來,便飛快地把屁兜裏的小紙條揉成一團,丢進門口的紙筒,“她看我一眼跟點穴也差不多了,人類再一次回想起了被電子眼支配的恐懼。”
“就說你要吓漏尿。”李鳶往教室裏望了一眼,“鷹眼是鷺高傳奇,來鷺高教書之前混得是內蒙古那邊的部隊,玩真槍的那種。”
“卧槽!我就說她有部隊背景吧!考場視察還帶走正步的!”彭小滿想大聲兒又不敢,強自壓着嗓子,“話說我們學校師資團隊怎麽卧虎藏龍的?不是有家族企業就是有部隊背景的?”
“還有料呢。”缑鐘齊推了下眼鏡,“張良老師知道不?”
彭小滿搖頭。李鳶則一臉了然,似笑非笑。
“文科班教物理的,和咱們班衛一筌老師是年級cp,炸毛攻搭溫潤受,貼吧還有他倆文兒的,精品貼。”
“然後呢?”彭小滿歪頭,傳奇呢?
“張老師二十多歲的時候,畢業第一年分配到鷺高教物理,就泡到了他任教那個班的班花,确定了關系立馬跟學校辭了職,說,這事兒他承認他不道德,但情不知所起了,沒轍,只能這麽解決了。”
彭小滿一愣。
“他倆後來在一起談了七年,一點兒沒癢,前年才結的婚,結過婚張老師才回來鷺高繼續教物理的。他愛人好像是今年年初才生的小孩兒,雙胞胎,他們都說這故事改編改編就是本校園言情。”
彭小滿一樂:“卧槽,偶像劇麽?”
“如你所想。”李鳶打了個響指,“張良也有外號,跟衛一筌的鷺高花澤類是成套的,叫鷺高道明寺。”
續銘執着張A4,持續狀況外,末了突然一拍大腿根,耷拉着眼皮轉頭問缑鐘齊和李鳶,“你們兩個數學選擇再報一遍答案我聽聽,我剛才沒對清楚。”
李鳶:“ACBAD,CCDBA。”
缑鐘齊:“ACBCD,CCDBB。”
“卧槽學霸對答案能不能別讓學渣聽見!”彭小滿渾身一抖,好似白日見鬼,抱着書包捂着耳朵就蹦遠了。
李鳶有點兒習慣載彭小滿上學或回家的路上,分享他的一枚耳機了。
彭小滿的耳機是動圈耳機,森海塞爾IE60,官網報價一千一,李鳶一開始聽他說了價格,張口就打算回“你腦殘麽”,轉念一想自己打撸,買皮膚買裝備往裏白花的錢,這話也就生給咽了——價值觀不同,誰也別說誰。
彭小滿聽歌很雜,ipod在他手裏,自然也預測不到下一首是什麽,有可能上一首還是槍花或Linkin Park,下一首就跳到了玉置浩二或東方神起,又或者上一首還是騷姆或斷眉,下一首就成了“我有一只仙女棒,變大變小變漂亮”,非不按劇本來。
不過李鳶承認,他聽歌品味挺高的,且每一首都能跟着唱。
有的比原唱唱得還好。
彭小滿解開ipod鎖屏,換了首LP的熱單《Numb》,說:“媽的我躲遲了,其實我全都聽見了。”
貝寧頓的聲音有魔力,即算開腔只哼一個音節,也叫人雞皮疙瘩乍起。李鳶右手放把,向前扯了扯連綴着彭小滿那頭的線,把耳機往耳道深處頂了一頂:“聽見什麽了?”
“你和缑鐘齊報的答案,草我就很賤的忍不住對了一下!”彭小滿聲兒裏三分顫抖,“我跟你有六個不一樣!我真特麽……六六六。”
李鳶了然地一點頭,過後雲淡風輕地張嘴補刀:“我其實強在大題方面,老缑選擇填空基本不丢分。”
彭小滿話裏得抖意陡然添到六分,“……那就七個。”
李鳶在前座笑開,春光燦爛的,“少俠命中率很高嘛,攏共攏就十道。”
“心好累。”彭小滿幾欲以頭鑿牆,心說這次又是四十多沒跑,搞不好又得刷新歷史新低,忍不住切齒道:“下次考完再對答案,我生兒子沒腚眼。”
李鳶想說,你自己造孽憑什麽叫你兒子沒腚眼。只是這句怼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覺得脊線一陣溫熱,像被什麽正輕巧而不失力度地抵着。或是手掌或是臉頰,李鳶迎風思索了一陣才想明白,應該是彭小滿的額頭。
那必須是一種示弱的姿勢,下意識,不自知,好比努努會在睡夢裏抱住自己的胳膊不放,李鳶擅自為它賦予含義。不知道這人現在是什麽樣子,撇着眉毛,還是耷着眼蓋,他邊這麽漫想,邊背過手去摸索一陣,在那顆毛茸茸的後腦勺上按了一樣,算是不甚細致的潦草安撫。
行人來往,路上亮燈,淡着外圍,自行車的直行形跡串起間隔着距離,印在柏油路上的大團光暈。耳機裏貝寧頓在唱:“i've be so tired so much more aware.”
我已經身心疲憊,靈魂卻驟然覺醒。
駛到築家塘,李鳶是一個急停剎了車,彭小滿重心掼向前去,一下抱住了李鳶的腰。李鳶一腳支地,車子重心倏然向右傾去,彭小滿也便忙腳掌落地,剛想問“你是壓着貓了還是撞着鬼了”,李鳶就回頭了,神色不明,語調如常:“你先下來,我有點事兒。”
“你……”彭小滿蹦下後座,朝前望望,誰也沒有。
李鳶攬了攬肩上的背帶,“明早還是七點半,門口,別忘記準考證。”
彭小滿見他只字不願提,便也不問,比了個OK,又騷裏騷氣地送了個飛吻,笑道:“學霸晚安。”
等李鳶看他腳欠地踢飛只易拉罐,進了裏巷,周文才起身,從拐角黑黢黢的牆根陰處走出來,金發推平重染成了悶青色,丁零當啷一串兒耳飾,笑起來牙箍閃閃,血頭血臉。李鳶看他揣兜溜達過來的樣子就覺得腦門青筋突突直跳,周文又極不開眼,胳膊往他肩上一勾,順着法令紋蜿蜒而下的鼻血滴在了李鳶的校服衣肩上,“救命啊,好堂弟。”笑嘻嘻的樣子。
林以雄又是加班,家裏黑成一片,努努撲出來蹭李鳶的小腿,周文截胡,又被李鳶搶過,不讓他抱。周文無所謂地聳肩,擡起胳膊擦了擦血跡。
“追殺?”
“瞧你說的哎喲,不至于。”周文按了按嘴角,“甲方那邊欠工程款,跟副總去要了,嘴不幹淨幹了一場,那邊有點兒急了,單位讓我回來躲躲,別露頭。”過會兒又陰測測地眯眼笑,“挂不到你身上,別虛啊你。”
“你從工地這麽一路走過來的?”李鳶啪啪啪按開所有的燈,晃得自己倒眯了下眼,“路上就沒人報警?”
周文一屁股卧倒在客廳沙發裏,渾不在乎,手墊在後腦勺下,“打摩的,誰報?司機要操`蛋事兒逼我叉了他。”
“耍狠還給人揍一臉血?”李鳶放下努努,沖着他笑得挺輕蔑,又皺皺眉,看他胳膊上的血跡蹭到了沙發布上,“你站起來去洗臉。”
“你替我擦呗。”周文支起上身,戳出一截嶙峋得駭人的鎖骨,仰面似笑非笑。
“我不是我媽。”
周文樂出聲兒:“我也沒當你是舅媽啊,你着急對號入個什麽座,嗯?想她啊?”
李鳶往前一邁揚起拳頭,周文往後閃避,“幹嘛?又想揍我?”
李鳶收手盯着他,什麽話也沒說,轉身去了廁所。
李鳶替他擦,不比李小杏那麽柔和細致,手法專業,就拿毛巾胡亂抹一把,好比在擦一個缺了角的破盤子,甚至洩憤似的,故意去按他的傷處,看周文骨頭倒挺硬,吃痛了也刻意不躲,腮頰一突一跳的,硬是咬牙切齒地抽着冷氣。末了還要玩味兒地笑一笑。
李鳶甩手,把染紅的毛巾“啪”地丢進手邊的塑料盆裏,濺起一圈水花。他厭惡周文一點兒不假,既不是因為他賤,壞,陰,游手好閑,搖頭擺尾;也不是因為他的性向異于常人,一定要和男人不清不楚。而是因為他身上有戾氣,仿佛是對周遭有仇恨,故而一定要和世界性命相見。
這狠,雖是他的私人情緒,排他,不牽扯任何,可平白無故卻有股煽動性,靠仿佛得近了,就總覺得要誘起自己內心深處,那些明滅的,若浮若無的,暴戾又厭世的火星。
堂哥也不行。對待他,李鳶就只想用拳頭解決問題,對待他,哪兒需要收斂和節制,何必禮貌和溫柔。又不會壞,又打不死,頭破血流窮形盡相,也是只鼻孔看人,嘴欠且硬的死鴨子。李鳶眼裏,周文是他對林家厭惡逃避的具象化,是活起來的桎梏。
“舅媽。”
李鳶牙一咬,最煩周文這個調調提她。這人嘴狠,只要他樂意,最知道說什麽話讓人不舒服,轉着彎兒釘人脊梁骨上。
“你看她在朋友圈裏發的全家福了?定位婦幼保健院诶。”
他坐起來俯下腰的影子投下來,燈下一團菱形的淡色。李鳶背過他兀自擰着毛巾,甩幹手上的血水,瞥一眼掌心全然收口的疤痕,不說話。
“沒有你,慘,一根草。”
李鳶站起來站起來端盆走,走到一半又折回來,兜頭往他臉上一潑。過後李鳶其實有點兒後悔,覺得潑人髒水這招兒太陰太損,娘兒們兮兮,倒不如一拳。
周文蹦起來掐他的脖子,李鳶反手掐回去,倆人踉踉跄跄滾到了地上,李鳶占優,挺身翻起壓上他,擡手給了一肘。聽他“嗯哼”出聲,胳膊遮在眼皮上,咧着嘴巴強笑,李鳶才爽了。
打完了,還得是李鳶收拾,拖幹淨地,碼齊了桌椅,邊邊角角收拾停當,李鳶拆了灰撲撲的沙發套,連同脫下來的外衣一股腦甩進廁所的癫痫洗衣機裏,還從縫裏摳出五個锃光瓦亮的新硬幣。周文滾了一頭臉的灰土,一身的熱汗,進了廁所沖澡,隔着門喊李鳶訂外賣,李鳶猛一腳踹上廁所門,“吃你二大爺。”
隔着扇門,李鳶聽裏面再沒說話,只剩嘩啦啦地水聲了,才轉身回房拿了抽屜裏的智能機。李鳶上學只帶移動充話費送的老人機,活像個小方磚,方便緊急呼叫,一氣兒收上去十個丢水桶泡大澡,也不肉疼的那種。他點開餓了麽,轉了一圈兒,竟是些蓋飯花甲麻辣燙,吃一頓敗胃口兩天的那種。皺着眉頭點兵點将,極不走心地下單了兩份雞排飯,把手機丢上了床,後仰上去。
天花板上嵌着盞節能吸頂燈,陳舊的奶白色燈罩上,有兩處細小的黑點,像太陽黑子,既可能是污漬,也可能是蛾子。燈罩外圍一圈彩虹似的七彩光圈,不知道百度上哪個狗屁的專家說過,這是青光眼的預兆,沒法兒治。一旦散掉焦,那圓滿的虹色,于是就融進了上下睫毛交錯而成的陰影裏。
李鳶控制着自己別想周文說的那事兒,別被他媽的被那操`蛋貨帶節奏。
但又不可能不想。努努起身蹿上床,舔着李鳶脈的位置。
李小杏自跟馬周平都是二婚,馬周平和她是小學同學。有了這樣彈指須臾,緣悭一面的初始關系,旁人看,他倆而後的這段婚姻更有了彌足珍貴的意味,是比林以雄那邊兒還标準的“緣來是你”,放《知音》裏寫一篇五千字長文刊登,能看哭一票心細如塵的中年女人花們。
馬周平,李鳶見過兩次,身高長相形容各處,老實說,差了林以雄不止一星半點兒,眯縫眼微胖臉不說,稍還有點兒猥瑣頸地包天。只是但那麽兩次短暫潦草的接觸,李鳶就觀察得出來,馬周平這個人,行止太會迎合女人百轉千回的瑣細心思了,給足了對方尊重是大前提,兼顧着又着給足了溫柔耐心,包容大度,舉案齊眉與羅曼蒂克那套玩兒的也溜,逢人皆說,我愛人,我太太,半個不好也不提。更不要說李小杏進門,他立刻分了維修店和私房菜館一半的股給她。
林以雄的軸、犟、固執窩囊不作為倘若是李小杏避之不及的前半生,那馬周平的通達豁然,溫柔體貼,在李小杏心裏就是她上輩子積來的大德。兩相對比,又怎麽可能不炫給別人看呢——我現在過那麽幸福,你看看。過去?過去那是狗屎。
李鳶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就此成了狗屎裏的一份。李鳶有時候又想,自己倘若個扶不上牆的阿鬥,成績稀爛,前途渺茫,李小杏是不是早就退避三舍了?
在意自己,也不過是因為自己未來還有升值的餘地?
全家福李鳶刷到了,除卻馬周平前妻留下的那個兒子馬煜平始終挂着臭臉以外,旁的人都淡淡帶笑,洋洋喜氣。彼時李鳶手指一個滑動就刷走了界面,心裏想,沒毛病,是一家子,合法的。
自己已經不算了恐怕。
自己是被她所厭棄的過往裏的殘缺一塊,會有遺憾,但也不是非有不可。
自己不可能再有一張完完整整的全家福了。
自己本來也就沒有,從小到大都沒有,從前總是覺得是沒必要,後來就再也沒那個心思。
李鳶胳膊肘搭上眼皮,喉結上下一滾,突然想吃冰糖肘子了,吃那種三四口人才分食的完的,一道圓滿的家常菜。
等着外賣員打來電話,李鳶就這麽一直躺着,直到困意襲來,幾近淺眠的時候,他才覺出了腳趾那處的異像。像是有什麽東西輕之又輕地貼了上去,微微冰涼,帶着水意。李鳶合着眼睛不想動,誤以為是努努在舔他,便擡腳輕輕踢過去,又什麽都沒有。靜了一刻,那觸感卻進犯向前,形跡濕潤,游移過了小腿覆上了膝蓋,逐漸有了略略的熱度,好像有了情緒。
李鳶撤下胳膊看過去,周文濕頭發身上淨是濕漉漉的。他正裸着上半身蹲在李鳶的床邊,掌根落在李鳶的右腿膝蓋上,輕輕貼着。
“你幹什麽?”李鳶眼前是一片壓出來的雪花點,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躲。可周文不說話,任頭發上的水點不停地滴落在肩上胸前,手下的帶上了點摩挲的動作,臉上帶笑,笑容奇異不明。
李鳶倏然弓起右腿,躲開他的手掌支起了同樣光着的上半身。周文随即站起來,李鳶才發現這人原來什麽都沒穿。本該是頹萎寂靜着的那根生`殖`器關,飽脹濕潤,略略昂頭,倒還挺不客氣地精神着。李鳶就此才反應過來,周文那笑容哪裏是什麽奇異不明,是含混暧昧。
只是還沒等李鳶做什麽動作,周文便率先俯身貼近,滿頭臉簇新的傷痕,外加黏身似的潮氣。他膝蓋弓起支上床沿,伸手在李鳶胸口不輕不重地摸了一下,撤走地飛快,蜻蜓點水地掠到了乳`頭。過後要問李鳶什麽感覺,那必須要說,好比被是蛇信子涼飕飕地舔了一口,在破損的傷處,致使什麽東西堵着胸口似的憤懑怫悒,又惡心後怕。
“你體格挺好的,這裏也挺好的。”周文笑眯眯着摸到了李鳶的生`殖`器,別有深意地揉搓了一下。
“好你他媽!”
李鳶伸手搡開,陡然彈起身又是一記猛拳,更瓷更狠,要了命了。
外面天正黑,又下起了中雨,不留情地打落了一樹的合歡花朵,滾落在地,髒了也很爽眼,顏色不褪,俏而美。李鳶二話不說地沖出了家門,除了知道順手提了件玄關挂着的黑T,什麽也沒帶,鞋也沒換。他站在黑黢黢的門洞裏,望着那一簾簌簌落下的雨,重嘆一聲,咽下一口,抿起了嘴,搓了搓雞皮疙瘩不消減的胳膊。
性騷擾吧這叫?嗯?
欲`火灼身饑不擇食了?就沒想過自己真能廢了他?
勃的挺快,怎麽,預備着誰操誰啊?
亂倫倆字兒會不會寫?能不能報警夠判多久?
堂哥,男的,帶把的對着我勃了,我就草了。
幹!
日他媽的都叫什麽屌事!
李鳶擡着右手看筋骨上浮起的紅腫,揉揉後腦勺,惡心地一腳踹牆,“啪”,應聲掉下塊不規則的石灰板,落地後破碎,四分五裂。
幾把質量。
小滿奶奶包了豬肉娃娃菜餡兒的水餃,彭小滿幫着包,故而成品質量高下立判。一半屜肚大腰圓個個飽滿,一半屜歪瓜裂棗醜得姿态各異。彭小滿好這一口,一氣兒四十個下肚不覺着,毛毛雨。要不是老太太在飯桌上,非哪壺不開提哪壺地逼問他今兒考的怎麽樣,生攪黃了食欲,彭小滿鐵定是能再來四十個。
飯後洗完澡,謹遵醫囑,藥不能停。彭小滿從抽屜裏拿出了盒新的倍他樂克緩釋片,這藥別名挺複雜,但他已經能倒着背了,酒石酸美托洛爾緩釋片,一盒七片,一盒吃七天。彭小滿摳下一粒進嘴,辛澀的藥味瞬間彌散在味蕾,他忙皺起眉頭拉開了一罐聽裝可樂,仰頭灌下去兩大口。
把吃處方藥變成長久維持的作息習慣,人生絕對會悲慘,牽牽絆絆,事不可為。彭小滿給自己不過才十八年的人生提前做了拍板的論斷,卻不自艾自憐,也無法推責給旁人。娘胎裏帶的東西,至多算是上輩子造孽,這輩子來還。他想,假設以後真的沒法兒好轉不算還日趨惡化,到真不如不他媽糟踐錢了,上九華山剃個度信了佛呗。
算不上自暴自棄,只是既聽天命,那就索性聽到底。
彭小滿一口氣喝下去半罐可樂,忍不住憋了個響亮的嗝,邊聽老太太在小天井的水槽子下嘩啦啦洗涮,邊腿翹上桌子點開了手機微信。彭俊松和葛秀銀各來了幾條消息,彭小滿臉上帶笑,一一點開來看。
彭俊松發過來個一百塊錢的微信紅包,附了條挺長消息:兒子期末考試辛苦了,不要對自己要求太嚴格,這是慰問獎金,不嫌,買點兒教輔,最近的海澱教輔口碑不錯,爸爸看了,題量雖不大,但精簡詳細,可以一做。哦,媽媽最近精神還可以,爸爸這邊也在準備期末,奶奶身體如何?你身體如何?成績出來,記得把成績單拍下來發給爸爸看看。
成績單。這特麽就要了狗命了。
彭小滿上回叫救護車拉醫院的事兒,祖孫倆商量好了閉口不說。收下了紅包,彭小滿回過去一條語音消息:我生龍活虎,奶奶比我還活虎,成績單早呢,求您先別提這茬。我媽透析這周做的是第一次?您上次不說她上機,間隔漲水超了四千了麽,做完吐的一塌糊塗的?
又點開葛秀銀的消息,上來就“寶貝”倆字,酸倒了彭小滿的後槽牙:寶貝,在幹嘛?媽媽想你了。那邊熱不熱呀?叫奶奶煮點酸梅湯喝喝,我給你們寄了一袋桂花哦,收到以後記得放到太陽底下曬曬。考試考完了吧怎麽樣啊覺得,你數學不好媽媽知道喲。今天醫院好多人喲擠了一身汗,你爸還穿個長袖不放,腦子不正常我看他。
彭小滿也回了條語音,又輕又柔,一字一句慢慢道:嗯,考的不咋地,人品差到家了嘿嘿,您別跟我爸說啊,要不今晚就得給班主任打電話過去恐怕。這段時間睡得還好吧?抽筋還多麽?桂花收到了我就叫奶奶曬。還有您說的那個丹參片我在青弋這邊的藥房也看了,比雲古還貴點,又不能刷醫保,郵費我還沒算呢。
間隔了半分鐘,又跟去一條:我也想你了,媽媽。彭小滿說完就覺得臉熱,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頭,“膈應死了卧槽要吐了……”
葛秀銀回了個中老年表情包,寫道:不用功就是這結果,你那麽聰明數學還學不好啊?不要心急,慢慢來,跟好同學後面多轉轉,看看他們是怎麽學的。媽媽沒事兒,媽媽挺好的,丹參片就算了,你在那邊不要挂心哦。
彭小滿樂了,又把手機收音貼到嘴邊:您說準了,班主任最近調座位,給我安排了個高冷學霸數學大神,副班長,長得跟吳彥祖似的,我猜他是級草,但沒好意思問他到底是不是。
葛秀銀又是個花裏花哨的中老年表情:真的呀?有沒有照片呀,發給媽看看呀。你說的吳彥祖是誰啊?
彭小滿為難:照片我還真沒有,那人很……不是愛拍照的那挂我猜。《新警察故事》看過沒?那裏面戴個面具演大壞蛋,帥到起飛的那個反派就是吳彥祖。這人比吳彥祖還白點說實話,我覺得長大不得了。
葛秀銀生捧:哦那個,《夜宴》裏頭演那個無鸾的那個吧?那還真挺帥的诶。不過我寶貝兒子也好看啊,白白淨淨的,漂漂亮亮的,瘦條條的。哦,你爸爸手機屏保不是你的你初中畢業拍的那張照片嘛,上次他們學校一個女同事說你像李沁。媽媽後來在網上查了一下李沁是誰,她沒有虎牙,其他的你跟她還真挺像的咧,尤其是眼睛鼻子。
得,說穿了還是個姑娘。彭小滿看完了擱心裏樂,樂他媽求女之心不死。
彭俊松這邊兒老半天才回消息:你媽媽這周第二次,這次好多了,比較穩定。彭小滿且算松了口氣,張嘴就跟他爸沒上沒下:老爸辛苦了,抱拳了老鐵!另外才一百塊是不是有點少?
彭俊松過後也覺得不妥,又發了個五塊二,有零有整,大方得要死。
說來也巧,剛提到李鳶沒一會兒,彭小滿就收到了條微信好友添加消息,點開看,正是那位高冷的李小少俠,備注上寫着李鳶二字。彭小滿一愣,順手點了接受,立馬噼裏啪啦發了一串兒過去:我天少俠終于想起來加我好友了!我以為你們村裏還沒通網呢。随後附了張歌神“食屎啦”的經典表情包。
過會兒來了回複,簡省凝練的仨字兒:在家麽?
彭小滿按鍵盤:不在,在巴厘島呢。
李鳶:……
彭小滿捧着手機笑得嘎嘎響:說吧少俠什麽事兒,明天是沒法載我了,還是要我奶給你帶早點?
李鳶:都不是,你知道疾風麽?
彭小滿琢磨了一會兒:菜場邊上那個網吧?旁邊是個招待所那個?知道怎麽了?
李鳶:送個錢和傘來成麽?明早還。
彭小滿:……你,離家出走了?
李鳶:……算吧。
彭小滿:餓麽,餃子吃麽?
李鳶:什麽餡兒?
彭小滿:豬肉娃娃菜,特別水靈的野生小娃娃菜,棋牌室的奶奶送的。
李鳶:來點兒吧。
彭小滿:歐了。
彭小滿熄了手機屏站起身,擡手抹去了窗子上浮起的一片雪白的水汽,隔着明淨的不規則空隙看窗外築家塘,濃稠岑寂的夜色,聽雨聲淅瀝。
彭小滿趕到疾風的時候,正式晚場爆滿的點兒,高三畢業生和放課小學生壘一塊兒了,滿場子噼裏啪啦鍵盤響鼠标響槍擊搏鬥的突突突聲兒,外加各式花色的各色口音的日爹罵娘,五味雜陳。真真兒是音浪太強,不晃會被撞到地上。彭小滿彼時拎着個碎花保溫手提袋,就好比那一頭闖入金銀角大王魔窟的沙悟淨。殺的紅眼的巡山小妖麽抽空側頭瞥他一眼,冷哼一記,重殺回戰場。
“那個。”彭小滿敲敲櫃臺,沖着那個端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兒,戴着碩大祖母綠戒指的老板娘問道:“不好意思請問一下,B028機子在哪兒?”
老板娘眼皮子也不帶擡一個,往背後一指,“上二樓右拐走到頭飲水機邊上。”
“謝謝啊。”彭小滿摸摸鼻尖,收了傘,慢吞吞上了樓。
李鳶挺走背字兒的,沒處好去不說,打林以雄電話嘟半天也不接,琢磨了一下沒招兒想,冒着雨跑去了疾風,一摸口袋,沙發縫裏的五個硬幣,行吧,開一個半小時的機。開了電腦登上了pc微信,班群裏轉了一圈兒都覺得太遠,求助誰來救場也不合适。據說游凱風他爸最近在家,更是叫不出來。群成員裏一路瞄下來,瞄到了彭小滿,點開頭像看,才發現自己連他好友也沒加上。
心中一瞬間,有了點兒神異不明的思緒,只是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那是什麽,就無端消解了。
彭小滿在他肩上輕巧一拍,帶來股極其清爽的肥皂香味。李鳶應聲停下鍵盤敲擊,回頭看他,看他正歪着頭對自己笑,說了一句:“嘿兄dei。”
那一眼的感覺總叫李鳶日後不忘,明明很普通的一個場景,卻因為那樣心境與遭遇之下,有了別樣的意味。所以彭小滿那晚的趕來,是雪中送炭。在李鳶看,那個燦然的笑,的的确确是驟雨初歇,雲銷雨霁,原先眼底一直有的雨雲,那次竟然一點也不曾有。
李鳶把自己的靠背椅讓給他,拿了個塑料凳自己坐。
“裝了兩百妥妥夠了吧?”彭小滿把票子往桌面上一拍,活像個土大款,“爺賞你了。”
“謝謝爺,賞我那我就不還了。”李鳶拿了一張,遞回去一張,“多了。”
“呸,當我沒說。”彭小滿把那一百裝回褲兜,拆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保溫袋,“我在我們家碗櫥裏翻了二十分鐘才翻出個大的保鮮盒,小的那些裝十個不得了了還不夠你塞牙縫呢吧?這個大,裝了三十個差不多。”邊說邊又拿出個小飯盒,“這個是餃子湯,原湯化原食,我還給你裝了蘋果。請吧。”
“你每次給人帶個飯都這麽大……陣仗?”李鳶接過他遞過來的那雙筷子,先是挑眉,繼而又忍不住笑。
“有意見?”
“沒。”
彭小滿跟着他一起樂,笑出了小虎牙。
保鮮盒被彭小滿包了一路,所以餃子吃進嘴裏,還是有點兒滾燙,飄着騰騰熱汽的。李鳶看攢擠在一起的餃子,顏值近乎雲壤之別。要麽精巧得好比只雪白的元寶,要麽醜得喊它餃子,餃子都不樂意,嫌丢份兒。李鳶夾了個菱形扁頭神似面魚的其中一個,側頭問:“你包的吧?”
彭小滿開了盤三維彈球,也算網吧裏的一股清流,“就問你個不個性?”
“你還真是為地幔代言。”
“罵人不帶拐大彎的啊。”彭小滿朝他吐舌頭,“你老這麽說地幔地幔要不樂意了。我跟你說,我能把它包上煮不漏就很牛`逼了好麽?很多人包出來一煮立馬變面片湯汆丸子你信不信?”
李鳶笑笑沒搭腔,咬了一口餃子。
“平常就只玩兒撸?”彭小滿向前拉了拉椅子,關了三維彈球,刷新了幾遍桌面,雙擊了英雄聯盟,“吃雞麽?”
“不行,眼皮一眨沒看見就被搞死了,技巧少,不愛玩兒。”李鳶把保鮮盒蓋子裝回小布包,發現裏頭還裝了一小盒陳醋,“也不喜歡毛子在我耳邊彈着舌頭說話,頭疼。”
“其實你是個小瞎子?”彭小滿逗他,“我也不太行,每次都特害怕那種躲在拐角,然後突然沖過來給我梆爆了頭那種,每次玩兒都一手汗,本來心髒就不太好還是別虐它了。”
“鬼片呢?”李鳶問。
“分國籍,血頭血臉的歐美鬼還行,那種臉塗得煞白的亞洲鬼就不太行……一出來一咯噔一出來一咯噔。”彭小滿皺皺眉,打個顫,“尤其是伽椰子那種哪兒都瞎鑽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