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梼杌 01
夏至,陰氣始生,陽氣始衰,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蟄伏一冬的邪祟也出洞了。
剛出電梯的顧輕寒見家門而不入,提劍立于家門前,整個人如出鞘利劍。
漫天鬼氣似是被他一驚,散開成一團黑霧,又快速聚合成一張大嘴,如離弦之箭快速朝顧輕寒襲來。
畢方“咔吱咔吱”地啄門,門裏人似是察覺了,腳步聲靠近,楚憑瀾的聲音傳來,“回來了?……顧輕寒?”
房門傳來一股拉力,接着是更大的響兒,顯然楚憑瀾發現居然有他開不動的門,躁了。
顧輕寒長指頂着門,責怪般看了畢方一眼,手起劍落,九嬰劍如饑似渴地吃掉了那烏雲壓頂般的鬼氣。
這才幾天,這種鬼東西都敢踩上兇神大人地盤。
不知想起什麽,顧輕寒的思緒似乎恍惚回到某個雨夜。
…
聽雨樓的安全屋裏,女人的哭叫,眼前所見蒙上他自己的血色。
“我孩兒他爹不會放過你的……”
女人帶着哭腔的話語咬牙切齒,落在旁人眼裏不過是細聲細氣的脆弱掙紮,如菟絲草般無力。
“呵,你還以為你見得到他!”
“顧南風這回死定了。”
“大哥說的沒錯,三哥他豁免權用完了,這次只得填命,最好的結局不過伏誅……”
“老七你廢話什麽呢,來來來,誰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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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話不是這麽說,嫂子她是無辜的……”
…
顧輕寒手上松了力道,楚憑瀾終于拉開了門,帶着惱火的腦袋探出來,“站外面幹嘛?”
鄰居從電梯出來,看到還未收劍的兇神大人,進自家門前吹了個口哨,“喲,兄弟造型不錯,混哪個劇組的?”
顧輕寒,“……”
楚憑瀾眉宇間那點躁霎時散了,沒形象地大笑,笑飽了才戳戳顧輕寒,“回家了,我辛辛苦苦做的菜都涼了。”
他剛笑出一層淚光,桃花眼霧蒙蒙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顧輕寒回過神來看他,剛才的殺意從眼底隐去,長臂一推把他塞回家中,才進了屋,邊走向飯廳邊道,“能吃?”
“你這不是沒吃死嗎?”楚憑瀾一邊吐槽他一邊小尾巴般跟過去,順手吃顧輕寒的豆腐。
這些天的實操下來,他已經能做出和川州本地人無差的菜了。
顧輕寒拉開楚憑瀾的鹹豬手,夾菜吃飯,“還挺好吃。”
“我做的嘛。”楚憑瀾自誇,盛了碗飯坐下來,吃一會又咬了下筷子道,“而且只有你吃過,你說啥就是啥了。”
小孔雀也有恹恹的時候。
顧輕寒睨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說了句,“我也只吃過你做的,橫看豎看都是最好的,沒人和你比。”
楚憑瀾是個只要給點火花就能腦補出一場焰火大會的,眉梢眼角似有桃花綻放,盯着他又開始了日常的騷擾。
桌上的菜擺得跟鴛鴦鍋似的,一側紅通通火辣辣的麻辣牛柳、辣子雞、涼拌等等,另一側是清淡的清蒸黃花魚、焯白菜和蒸蛋。
安靜的飯桌上多了個聒噪的家夥,冷硬整潔到讓人不适的家裝也被這家夥弄得亂七八糟花花綠綠。
顧輕寒平時只往辣菜夾的筷子半路改道,聽着耳邊聒噪的騷擾,換了勺子舀了塊蒸蛋吃掉,嘴角微微牽起。
…
吃完飯,楚憑瀾看着顧輕寒有條不紊地收拾碗筷的背影,忍不住發了個微博。
沒文字,只有飯菜的圖片,不會被有心人扒出來他的住址或吃飯菜的人,又足以宣洩他難得的愉悅心情。
半生悲苦流離,見證了人類可以表現出的最大惡意,楚憑瀾自認不會相信什麽守得雲開見月明。
可是窩在沙發裏,看着随着顧輕寒的背影,他便感覺力量源源不絕,好像足以支撐他走下去,足以讓他從來不懼赴死的無所謂開始動搖。
「@沈葉琛:小顧顧有口福哦! [害羞] 」
楚憑瀾随手看評論,最高贊的沈葉琛很快冒上來,連帶着一連串帶節奏、扯cp、中傷等等評論跟着浮上來。
删了三次發現删不掉,楚憑瀾果斷敲開了沈葉琛的私信。
「楚憑瀾:删掉。」
「沈葉琛:梼杌已經現世,你就不好奇怎麽顧輕寒不去找嗎?[兔子]」
「楚憑瀾:關你屁事。」
「沈葉琛:還真是關我事兒 [可憐] 」
夏日陰氣盛,楚憑瀾本來就勉強控制的情緒更容易被挑撥。
顧輕寒位列十二衛之三,可他卻是殿主最信任的人,不然楚憑瀾也不會兩次遇到他為殿主回收四靈四兇。
這樣炙手可熱的職位,只可能忙得分身乏術,可這些天楚憑瀾不是瞎的,顧輕寒的确沒有去找梼杌的打算,是沒有任務,還是另有打算?
如若沒有任務,是因為什麽失去了殿主的信任?
看着沈葉琛意有所指的話,在圈中長大的楚憑瀾心裏已經有了預感。
「楚憑瀾:你幹了什麽?」
「沈葉琛:你以為沈家是好惹的?[可憐] 」
沈葉琛只說一半的話輕易地提醒了楚憑瀾在金明池時顧輕寒設計沈飛羽的事。
沈飛羽再容易對付,背後都站着整個沈家。沈家本就是十二衛中的第一大世家,如今還和湘夫人扯上關系,如此勢力,連殿主都要忌諱三分。
再想想沈葉琛去金明池的目的,和沈葉琛全程淡定得過分的态度,其中關節不難發現。
「楚憑瀾:他把青龍給你了。」
「沈葉琛:不愧是小老虎,嘿嘿,怎麽,你要不要也來投靠我?[心] 」
顧輕寒在廚房強迫症般擦幹着洗好的碗,每一只都輪番用三條不同的毛巾清潔一回,才放進消毒碗櫃。
楚憑瀾木木地看着他有條理得跟機械似的動作,就是這個看起來永不為誰背叛原則的人,就為了這麽件小事和沈葉琛這樣的人同流合污了。
不說別的,首先殿主就不會放過他。
如今的長生殿主和他的兒子殷念恩截然相反。殷念恩是個激進派,或許也是如此,沈葉琛才選擇從他入手。
而殿主完全相反,他是個傳統的上位者,多疑,警惕,謹慎。
只要他生了疑心,無論是他多看重的心腹,無論那人立過多少功,他一定會置于死地。
顧輕寒這一步棋一走,三方之中,首先沈家不會放過他,殿主也已生疑。
楚憑瀾眼底的情緒越發沉,似山雨欲來,加上那天顧輕寒當衆回應了他的騷擾,腹背受敵的顧輕寒還多了湘夫人這一勁敵。
「沈葉琛:算啦,反正你也只是玩玩,我說過不強迫你的,好好享受你的過家家吧。[愛你] 」
楚憑瀾眼帶茫然地低頭一看,被那句話刺了一下,下意識便把屏幕熄了,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軟發的陰影微微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眼神。
顧輕寒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他這副樣子,随手拉開冰箱門拿了罐啤酒,又再拿了一罐果汁,才關了門,走過來,“發什麽呆?”
電視開着,正好播放着前段時間兩人的緋聞,楚憑瀾看了一會,又看了一會身邊的真人,才默默轉移了視線,随口道,“想你為什麽不回我私信。”
“已讀還不夠給你面子?”顧輕寒怼回去,随手把手裏的果汁扔給他。
楚憑瀾下意識地接住,不知是果汁太冷還是身子太燙,打了個抖,沒喝,抱着果汁出神,低着頭,眼神難得沒去追逐顧輕寒的身影。
發覺了楚憑瀾的不對勁,顧輕寒身形一頓,朝沙發走來,想拿楚憑瀾手邊的手機,楚憑瀾終于伸手摁住他的手。
顧輕寒這才看到這家夥一臉的難過。
“有什麽事,你要說,我才知道。”顧輕寒長眸深邃,一瞬不瞬地看進楚憑瀾眼底,他看得清楚,這家夥晚飯時的那點小浪花像是被狂風卷過,湧起了破濤。
楚憑瀾定定地看着他,手還摁在顧輕寒手背沒松開。
他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人。
楚憑瀾不是沒有過傾訴的欲望。相反,這種環境長大的孩子,在成長伊始,對親近的人的傾訴欲望比任何同齡孩子都強。
可湘夫人只有一句,“瀾兒,這話我不想聽,以後我不希望再聽到”,從此斷了他的念頭。
掌心的傷口剛脫痂,粉嫩敏感,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顧輕寒身上傳來的溫暖。
顧輕寒之于他,就像是淡光之于常年處于黑暗中的旅人。
可是。
“我發現,光是狡猾的。”楚憑瀾突兀地說了一句,摁在顧輕寒手背的手松開,整個人往後一倒,仰躺在沙發背上,擡起手用手背擋着眼睛。
楚憑瀾張開五指,又合上,光線從指間鑽入,又溜走,他的聲音悠遠,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只要收緊手,光就會消失……所以,松開手,讓他回到原來那片光明中,或許才是對的。”
顧輕寒眼神沒從他身上離開過,他比喻淺顯,顧輕寒輕易就明白了他話中深意,俯身拉開楚憑瀾擋住眼睛的手,淡道,“我只看到一點光。”
楚憑瀾桃花眼靜靜地看着他,帶着一點不敢相信的猶豫。
看着他平靜的面容,看着他靠近,下一刻便被溫暖的大掌合上眼,熟悉的、涼涼的唇在眼皮上稍觸即分。
楚憑瀾睜開眼,光線湧入,刺得桃花眼裏水汽茫茫,亮亮的,映在顧輕寒的鳳眸裏,讓他看到自己眼中,有光。
正悸動着不知所措,耳邊聽到他說,“那麽做不只是因為你。”
楚憑瀾,“……”
把小爺的感動還來!
被顧輕寒用自己說過的話怼回來,楚憑瀾依舊不放過良機,魔爪纏上顧輕寒近在咫尺的勁腰,“不管,就是為了我。”
美色當前,完全把剛才的擔心和恐懼抛在腦後。
顧輕寒說漏了嘴,本來還怕他問,結果發現還是高估了小色鬼的智商。
“小鬼,別得寸進尺。”顧輕寒抓着楚憑瀾心情變好就開始動手動腳的爪子。
“小爺就不松了怎麽地。”楚憑瀾笑意爬上唇角眉間,掩蓋了眼底無法填滿的空洞。
“沒怎麽,”顧輕寒正想怼回去,手心觸及楚憑瀾手心,剛才還未察覺,冷靜下來卻覺得燙人至極,松了他的手摸上他的額頭。
“唔……舒服……”楚憑瀾被他摸得眯起眼睛,像只慵懶的貓。
顧輕寒蹙眉,彈了他腦門一下,“發燒了自己不知道?”
“原來我覺得躁是真的啊。”楚憑瀾後知後覺,還以為是自己情緒病的幻覺。
顧輕寒,“……”
…
楚憑瀾平日住的都是客房,今晚破天荒地被允許睡顧輕寒的房間,洗完澡撲上床就是一陣猛吸。
吸飽了,才頂着燒得昏昏沉沉的腦袋蜷在被窩裏,即便困得眼皮子打架,還是摸到床頭的手機回了沈葉琛。
「楚憑瀾:不是的。」
剛吃的藥和驀然放松下來的情緒讓倦意出籠,楚憑瀾敲這仨字的回複便似用光了力氣,也不去看沈葉琛回複,扔了手機倒頭就睡。
收拾完東西進來,顧輕寒看到的便是這副亂景,伸手去把大燈關了,把他手機放好,俯下身給楚憑瀾掖了被子。
四下寂靜,唯有窗外蟲鳴和楚憑瀾偶爾意味不清的嘟囔。
顧輕寒直起身子,九嬰劍毫無預兆地出鞘。
下一刻,剛準備偷襲的惡鬼便被九嬰劍刺穿,從黑暗中被拉出來。
聞到食物香氣的畢方從窗外撲棱棱地飛進來,張嘴開吃。
顧輕寒掃了它一眼,給了它一個“動作輕點”的眼神,才去看床上的楚憑瀾。
楚憑瀾蜷得跟蝦米似的,抱着他的枕頭不松手,這會似是被邪氣侵擾,迷迷糊糊地聞着枕頭,露出一副癡漢的表情。
顧輕寒伸手探了探他額頭,還是燙手得很。
楚憑瀾歪歪腦袋,額頭蹭過顧輕寒的掌心,臉上忽然露出難過的表情,嘟囔了一句,“……對不起。”
顧輕寒手一頓,目光深深,半晌,才收回來。
通訊設備都被監聽,顧輕寒抽了張招魂帖,信手寫了句——
「後天回來。」
然後目測了一下,裁掉多餘的紙沿,以免太重,才綁到畢方腳上。
畢方跺了跺爪子,振翅起飛,消失在窗外。
窗外蹲守的黑霧蠢動,看着窗戶從內被關上,那關窗的人讓他們不敢靠近,最後只得不甘地散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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