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金麟 04

是夜。

相國寺的側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個白衣青年提着保溫壺抱着兔子,徐徐走進寺中。

來人似乎對相國寺的機關了如指掌,只見他游刃有餘地繞開重重暗哨,沒有觸發任何機關,信步走進了大雄寶殿,立在殿門前的麒麟雕像前。

月光斜照殿前,映亮了顧緣君的臉和他懷裏的兔子。

只見他把手按上漢白玉麒麟的眉心,麒麟雕像那灰色的眼簾緩緩張開,露出掃描儀,雌雄莫辯的電子音響起。

「身份不明,請求身份驗證,監獄戒備等級:S,通行權限要求:A」

顧緣君劃亮手機屏幕,上面正是顧輕寒發他的那張冥幣,掃描儀綠色的光線自上而下掃過冥幣上的二維碼,道,

「已驗證,探視人:房奕,通行權限等級:A,可探視。」

麒麟眼簾合上,流出血淚來,應聲張開嘴,露出一條通道。

顧緣君聽到那句“房奕”輕笑一聲,不緊不慢地走了進去,似乎來之前已經對下面的地形了解了個全。

幽深的地牢裏,空氣混濁而潮濕,夜明珠冷光低渺,顧緣君飯後散步般走着,腳下一個機關都沒觸發,心裏還不由得想起今晚來探視的人。

六年前類似的秋夜,他和顧輕寒決裂後,決意聽媽媽的話摒棄仇怨,離開聽雨樓。

但就是那一夜,像是約好了一樣,他還沒出門,全樓史上第一次達到最高戒備,長生殿失竊,十二衛全體被調走警戒追蹤。

也正是那一夜,幹完壞事從長生殿回來的沈葉琛逃進了他的房間,明明是個劍拔弩張手段用盡的小少年,落在他眼裏卻像是迷路的小獸。

那一眼,就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他接手了玉樓居的遺業,隐姓埋名在魂圈掀起暗湧,人人都道玉樓居公正不阿,誰也無法賄賂,但殊不知只有沈葉琛一句話,玉樓居的所有消息都為他無條件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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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沈葉琛不僅一次沒有動用玉樓居的勢力,還一直使絆子力求讓他離開。

那家夥就是那樣,和他抓給他的兔子一樣,只因為沈葉琛一直以來打着不成功便成仁的算盤,沒打算會有好死的下場,便一直和他劃清界限。

甚至兩人最後一次面對面,沈葉琛還怒而畫下楚河漢界,和他說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那舉動雖然孩子氣,卻也是當真的。

他不是沒想過按照沈葉琛的話去閑雲野鶴過,他也的确照做過。

可是他做不到。

一想到沈葉琛還在戰圈中,最後還是回來了。

甚至。

顧緣君溫柔地摸摸懷裏躁動的小兔子,看着幽深的走道前方,腳步不停,唇角笑意溫和,甚至他還做了沈葉琛最不能忍受的事。

“啊嚏——”倚着牆抱膝坐着的金發少年莫名打了個噴嚏,似有所感般看着結界外黑漆漆的通道。

“你又犯病了?”龍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想來不是第一回 看到沈葉琛犯病。

“沒有,”沈葉琛搖頭,藍得清澈的眼睛盯着外間,喃喃,“想起了一個哈批。”

早在顧緣君知道他之前,他已經認識這人了。他從小就在媽媽培養下伺候父親舞文弄墨,後來媽媽出事,他叛出父親的家族,回到聽雨樓,麒麟血受歡迎至極,手上資源多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顧家的事自然也在其中。

正如他父親一直主張的冷酷哲學所堅信,悲劇都是從無意識的關注開始的。打從在某卷宗上見了一次,他便有意無意關注顧緣君,覺得這樣的人該是聽雨樓最幹淨的人了。

有他從沒有過的靈氣。

這樣的人才應該是繼承麒麟血的人。沈葉琛每每想起他,再想起麒麟對自己行徑的膈應,更是覺得諷刺。

六年前那驚鴻一瞥,只是一面之緣,便輕易地動搖了他堅如磐石的意志。

他很清楚,他不想這人為他弄髒。

一直在浏覽他的心思的龍開口,“這不是被你吓走了嗎?”

沈葉琛也不是第一天被他視奸自己的想法了,張口便道,“走個錘子,誰知道那個哈批又回來找老子,找老子就算了,居然還用自己的身體養饕餮,真是……”

「……喵的不要這麽搞遲早他要,」

平日裏在衆人眼中睿智如千面狐的少年,此刻在把他看透的龍面前包袱全丢,一點都不裝了,竹筒倒豆子般彪方言,結果一擡眼,藍眼睛愣住,然後眉毛皺起。

“那個哈批”正在結界外笑看着他,“你知道啦?”

「淪陷的啊。」

“早知道了。”沈葉琛瞬間變臉,粉嫩的唇抿着,藍眼睛盯着他,又罵了一句,“臭味。”

兇獸的氣息那麽明顯,也就騙騙楚憑瀾那種極少用自己血統優勢做事的人了。

沈葉琛看了他一會,開口道,“顧緣君。”

“嗯?”顧緣君微笑看他。

沈葉琛衣袖下的細瘦指節緊攥,“你不是汴州第一神x嗎?”

顧緣君笑着“嗯”了一聲。

那笑容點着了沈葉琛心頭的火星,“那你他媽怎麽看不懂。”

顧緣君笑看着他。

沈葉琛握拳的力道緊得珍貴的血液沿着指縫流出,聲音帶着怒氣,“老子他媽這麽努力讓你滾蛋,你以為是開玩笑的嗎?”

“我知道啊。”顧緣君答道,撚指念了個咒,一股黑氣穿過結界捏開了沈葉琛握拳的手,給他擦舔去血液。

沈葉琛抽出手,黑氣已經自覺地退出了結界。

“不就是拒絕嗎,寒弟說,媳婦說不要就是要。”顧緣君溫雅地微笑,絲毫看不出來他在調戲沈葉琛。

沈葉琛,“……”

“……不知道從哪開始吐槽,你讓我蓄一下力。”

顧緣君看着金發少年氣鼓鼓的樣子,笑意溫柔,站着等他罵。

少年從牆角站起來,走過去,一拳照着視線中顧緣君的臉砸過去,砸在結界上,發出一聲悶響,氣也不帶換地罵道,“老子當初讓你走你個哈批出去躲了一年又給老子回來了,老子要你玉樓居幹嘛?玉樓居那麽多龌龊事你都看不見嗎就跳進去?說什麽閑雲野鶴光風霁月,伯母讓你過的日子都讓你給過成怎麽樣了?現在還和你弟合夥想把殿主撂倒,他是你們能撂倒的嗎?還養饕餮,裴钺的結局你沒看到?你……個哈批非得氣死你麒麟拔拔是不是?”

顧緣君微笑聽完,也沒指責沈葉琛話裏的漏洞,只是溫和地隔着結界碰上他的拳頭,“小琛,不要說髒話。”

沈葉琛正因為突然的激動而咳嗽,他進來之後便沒喝過藥,身體狀況有多糟糕龍看在眼裏。

“你真關心這小子,還是別氣他了吧,麒麟的後人是所有血主裏命最短的了。”龍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不止因為麒麟血最有裨益,更是因為,有傲視全天下的福緣,就要付出那樣的代價。

沈葉琛見顧緣君看着他的眼神變了,又想起龍提過和饕餮的恩怨,握拳的手錘了結界一下,“別忘了,楚河漢界。”

“嗯。”顧緣君笑看他,把手裏的保溫壺和兔子放在結界外,真的沒再念咒讓黑氣進來。

沈葉琛看着地上蹭着顧緣君褲管的小兔子,想起昨天還抱怨兔子沒帶來沒得褥,再看着給他抓兔子的人。

這人一向如清澈的甘泉,每次出現,無論是道聽途說的消息裏還是見面,都流過他枯萎的心。

只是此刻多了幾分酸楚,抓得心縮起。

沈葉琛側目垂眸,說了一句,“我有分寸。”

末了,又補了一句,“顧緣君,別來了。”

顧緣君目光柔然地看着他,笑意加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小琛,你不知道,我也有分寸呢。”

他不用想也知道,這個笨蛋的分寸就是慷慨就義。

沈葉琛沒說話,轉身背對他倚着牆繼續抱膝坐着。

顧緣君若有所思地看着黑暗裏澎湃的龍息,還有兩人詭異的相處,最後和沈葉琛說了一句,“等我回來。”

這才走了。

許久,沈葉琛聞着他的氣息消失在暗道外,才轉身怒罵,“個哈批,讓你別回來怕不是聾了。”

黑暗裏,龍少有地笑了。

金發的少年卻走過去,輕易地穿透結界,把藥和兔子抱進來,一邊褥兔子一邊吃藥,眼睛不知是被那藥的暖氣蒸的還是旁的原因,眼圈微微泛紅。

龍開口道,“其實要不是你這麽折騰,或許你還可以活得長一些,你們人類不都追求長生嗎,怎麽一個個都喜歡送死。”

“因為他們不僅要活着,還要活得有意思。”沈葉琛喝了一口藥,覺得不夠甜,又放了一尊方糖,悠然地攪拌,全然沒有剛才的姿态,優雅得仿佛剛才的他只是假象。

龍像是聽到什麽笑話,“改善魂圈生态就是你的有意思?”

“嗯,有問題嗎?”被關了這些天,沈葉琛早被他嘲笑了無數次,問,“你真沒興趣?魂圈變成這樣你也能忍?”

龍道,“又不是我的天下,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盯着少年悠哉地喝了藥,給兔子順毛的側影,許久,才開口,“你說得對,想要改變,就先适應。你做得很好,但是,”

“但是?”沈葉琛擡眸和漆黑的牢房對視,一副願聞其詳的紳士模樣。

龍歷經六朝,看過了那麽多起起落落,和他相處了這些天,早就把他看透了,只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是人心這是天下。若是和現在的上位者做法一樣,談何改變?”

“長生殿主咎由自取、□□獨權,業報将至。你又要做什麽角色?真的讓你坐上去了,你又要怎麽改變?”

“別被那些騙騙別人的空話騙了自己,小孩。”

龍說完便繼續他長久的睡眠了,冷光随着空氣流通微顫,沈葉琛坐在原地,抱着兔子久久不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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