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低語的月下-3
早晨回到學校裏,裴晏禹清洗那只便當盒時才真正肯承認,自己這樣殷切地給韓笠送飯的行為像誰——像他自己,像不久前明明知道早餐帶回來是給杜唯秋和他的妻子,卻還是樂意如此去做的裴晏禹。
只不過這回韓笠的背後沒有一個固定的、傾心的對象,而裴晏禹更顯得愚蠢之極。
他沒有長進,反而越來越荒唐了。
上午其實沒有排課,裴晏禹下班回到宿舍後睡了幾個小時,待到最後一節課前才起床洗漱。
他記得班委們在群裏發的通知,最後一節課全班同學到指定的教室裏開班會,屆時輔導員會來參加,要求全體人員到齊。
由于休息不夠充分,裴晏禹抵達指定教室時依舊精神萎靡。
他坐在教室的後排等待,陸陸續續地,同學們都來了。雨後的天空格外明朗,湛藍的天色仿佛比往常高出了幾丈,正是到了秋高氣爽的時候。裴晏禹望着窗外被微風輕拂的秋葉,隐隐約約似乎聽到了葉子抖擻的聲音,光是白色透明的,透過窗戶把視線裏的色彩全部沖淡了顏色。
待全班同學基本到齊以後,班長對着花名冊将名字一一點過,确認全員到齊,便開始組織其他班委召開班會。
裴晏禹看了看手表,不禁感到疑惑,轉身問坐在後排的吳之魁:“不是說輔導員會來嗎?”
“不曉得,好像是臨時有事,來不了了。”吳之魁同樣一知半解地搖頭。
裴晏禹仍然不解,正想着還有什麽事能夠讓杜唯秋推掉既定的工作安排,又聽見另一位同學湊近來悄悄地說:“好像是師母難産了。”
聽罷裴晏禹心頭一顫,忙問:“怎麽回事?”
“我也不确定,早些時候我去輔導員辦公室找他簽字,卻沒見到人。聽牛老師說的。”那同學皺眉道,“師母那麽瘦,骨架子又小,可是看她那肚子卻那麽大!順産很難生的。”
裴晏禹聽得憂心忡忡,不禁也跟着擔心起來。他拿出手機找出杜唯秋的號碼,想給他發消息問一問情況,但這念頭在萌生伊始又被自己給遏制了。
那是杜唯秋的家事,他過問、關心些什麽?而且,為什麽要為他的妻兒擔心?裴晏禹在心裏将自己嘲笑着,卻還是沒讓這份擔心停止。
哪怕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杜唯秋,杜唯秋卻像是小半個世界,春夏秋冬,裴晏禹即使見到一片落葉,也擔心他着涼。他沒有辦法祝福他們,也沒有辦法看到杜唯秋遭遇挫折,可他總有辦法讓自己更加不堪。
好不容易等到班會結束,裴晏禹終于打定主意給杜唯秋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師生的關系縱然不允許他這樣做,但好歹他們是相識多年的朋友。
但是,他剛把電話撥出去,便聽到了其他同學帶來的消息:黃容濟最終順利地生下了一名女嬰。裴晏禹聽罷,慌張地挂掉了尚未接通的電話,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有個認識的學姐在醫院婦産科裏實習,她說的。”黃容濟在學校的附屬醫院裏住院,那裏有許多他們學校的見習生,得到這樣的消息并不奇怪。
裴晏禹的心原本慌着,如今卻無去無從。
就連吳之魁也給正在實習的曲勝寒打電話,打聽能不能在婦産科見到輔導員,确認消息。
裴晏禹站在一旁幹等,等到的是确鑿的答案——确實如此。
“太好了!”一個女生高興地說,“我們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恭喜杜老師?”
吳之魁笑着擺擺手,說:“哎呀,人家老婆生小孩固然是歡天喜地的事,可他自己沒公布消息,我們興高采烈地跑去祝賀叫什麽事兒!”
一片敗落的枯葉落到了裴晏禹的腳邊,落地的聲音清脆。裴晏禹低頭看着,頭很沉,他一路走往食堂,始終沒有擡頭。
看不得他開心,也看不得他難過。裴晏禹不知如今的自己在面對杜唯秋時究竟能夠做些什麽。他早就不知所措。
杜唯秋在朋友圈裏發布了消息,孩子有八斤重,他感謝為生育而勞累的妻子,也感激選擇降生在他生命中的小天使。
消息發布不到三分鐘,裴晏禹已經見到不少同學的點贊和評論,全是祝福和恭喜的話語。
他遲疑片刻,也循規蹈矩地說恭喜,再刷新時見到有新消息回複,原以為是哪位朋友的信息,點開一看才發現是杜唯秋統一的回複:感謝大家的祝福。
裴晏禹又想起了杜唯秋上一回在朋友圈裏發結婚證照片的時候,彼時評論區也是同樣的熱鬧,讓人知道杜唯秋有多麽好的人緣。
結婚、生子,人生大事。杜唯秋現在業已完成。裴晏禹是一個旁觀者,自始至終沒有機會參與其中。他甚至沒有參與的意圖——否則當初為什麽沒有一早向他告白?然而,裴晏禹不能用“沒有告白”這樣的理由為自己開脫,從而得到安慰。畢竟即使他向杜唯秋告白了,結果也不會不同。
或許像現在這樣遠遠地看着才是最好的,裴晏禹連對杜唯秋說“為了我,你要幸福”的資格也沒有。杜唯秋憑什麽要“為了他”?裴晏禹看着自己留在朋友圈裏那條被淹沒在衆多評論中的祝福,最終将聊天界面裏關于杜唯秋的置頂設定取消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沒有雨。
裴晏禹曾聽室友提起自己見到了杜唯秋夫婦,說黃容濟不願意像傳統家庭裏剛剛生産結束的婦女一樣坐月子,很早便辦理了出院手續,現在又過回了和往常一樣,和杜唯秋一起飯後散步的生活。
不過,裴晏禹卻沒在校園裏遇見他們。
班上有同學上輔導員家裏拜訪過老師和師母,也給小嬰孩拍了照片,發在班級群裏。
小嬰孩的皮膚仍然皺巴巴的,可舒展開眉眼時,隐約可見與杜唯秋的相似之處。都說女兒長得像父親,裴晏禹見到照片時,心想果真不假,但沒有發表評論。
眼看着氣溫日漸降低,裴晏禹穿上了媽媽給他打的毛衣,毛線柔軟、針腳細致,可惜他近來瘦了許多,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便松垮了一些。
周日的下午,他照舊去那個初中生的家裏給她補習功課。
離開以前,家中的女主人十分熱情,非要将裴晏禹留下來吃晚飯。
裴晏禹笑着謝絕了很多次,終是拗不過執着的母女,只得不尴不尬、客客氣氣地坐到了她們家的飯桌旁,吃了這頓免費的晚餐。
“裴老師,你多吃一些。太瘦了!”小女生積極地往他的碗裏添肉,“你吃這個,媽媽做的鹽煎雞翅最好吃!”
裴晏禹總避免與她亮晶晶的眼睛對視,赧顏笑了笑,說:“謝謝。”
她的母親見了,抿嘴一笑,說:“現在的男孩子真是越來越害羞了。裴老師,您交女朋友了嗎?現在很多大學生都在學校裏談戀愛。”
“沒有。”裴晏禹如實說。
“為什麽不談?是沒有漂亮的女同學,你看不上?”女主人開玩笑道。
裴晏禹匆匆地看了她一眼,挑着碗裏的米飯說:“不是。談戀愛很耗費時間,我沒有精力。”
“就是!裴老師如果談戀愛,周末肯定要陪女朋友。到時候誰還給我補課,對吧?”女生給裴晏禹抛了個媚眼,繼而古靈精怪地笑起來。
裴晏禹在心裏苦笑,沒有作答。
女主人起身将電飯煲移至面前,對他說:“裴老師,我給您添點兒米飯吧。”
他忙道:“別客氣,我已經吃飽了。剩下這些就夠了。”
“是您客氣。”女主人不由分說地拿過了裴晏禹的飯碗,往裏又添了兩勺米飯。
“裴老師,你的毛衣是在哪裏買的?很貴吧?”甘婷将家裏的垃圾丢掉以後,颠颠兒跑到裴晏禹身邊問。
吃過晚飯,裴晏禹便要回學校。甘婷借着丢垃圾的由頭一路跟着他下樓,又全然沒有與裴晏禹道別的意思。
裴晏禹已經坐到了車上,答道:“這是我媽媽打的毛衣。”
“哇!你媽媽還會打毛線呢!”甘婷羨慕地說,“我媽媽什麽都不會。”
他客套地說:“劉姐她做飯很好吃。”
甘婷眨巴兩下眼睛,笑道:“那你以後常留我們家吃飯呗!”
“嗯。”裴晏禹只當她客氣,眼看已經走到了馬路邊,便說,“我先走了。你沒什麽事就趕緊回去吧,外頭挺冷,起風了。”
“诶,老師再見。”她對他揮手道別。
裴晏禹點點頭,也說:“再見。”
确實起風了,毛衣擋不了風,裴晏禹還未将車騎到江邊,便已被蕭索的冷風吹得周身發涼。其實他沒騎多遠,頂多五米,而令他周身發涼的也不是冷風。
裴晏禹剎車在路邊停下,看着站在道牙上注視自己的韓笠,餘光瞥見交通燈轉綠,又立即擡腿往前去。
不料韓笠卻從後面扯住了他的衣服,他不得不停車,回頭不滿地說:“放手。”
“做家教挺開心的吧?給這麽可愛的小姑娘補課。”韓笠意味深長地說。
裴晏禹皺眉,不客氣地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
聽罷韓笠驚詫地睜大了眼睛,在裴晏禹又要把車騎走以前,攥住他的胳膊,生生地将他從車上扯了下來。
裴晏禹一個趔趄,險些翻車。他難以置信地盯着韓笠,急道:“你什麽意思?放手!”說話間,他掙了好幾回,眼看着新毛衣要因為拉扯而變型,他恨得用力地振臂,最後一下,依然沒有掙脫開。
“跟我回家。”因為剛才裴晏禹的一陣掙紮,反倒是韓笠被他從道牙上拉了下來。
眼見後方陸續有車輛經過,韓笠把他從路邊拽到了人行道上,而老舊的自行車可憐地倒在了馬路上。
裴晏禹幾次見到自己的自行車要被路過的轎車碾過,氣道:“你發什麽神經?!”
“是你在發神經。掙什麽掙?不許跑!”韓笠話音剛落,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不由得錯愕。
裴晏禹趁他不設防,立即掙開了他的手,跑到馬路上把自行車拎上人行道。他惱怒地瞪向韓笠,卻見有人朝他們走過來。
其中一個看着有些眼熟,裴晏禹心頭一斂——這人正是之前他在商場前見到韓笠與之約會的那一位。他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到韓笠低聲罵了一句“見鬼”,繼而見到他走下馬路攔了一輛計程車。
“怎麽回事?”裴晏禹忍不住問。
韓笠完全沒有回答他的意思,打開車門便将他摁進了後排。
裴晏禹一看慌了,看他同樣坐進車裏,忙道:“我的車還沒鎖。”
“這破車誰會要?丢了我賠你。”韓笠關上車門,對司機說,“師傅,去江景華庭。”
裴晏禹訝然,而計程車已經上了路。他回頭望向在馬路旁的那三個男人,仿佛見到他們同樣也感到莫名其妙,正面面相觑地看着對方。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心煩地理了理剛才險些被韓笠扯壞的毛衣,扭頭怒目瞪了他一眼,卻見他戴着眼鏡斯斯文文的模樣,頓時更是氣結。
“今晚是和他們的誰‘約會’?”裴晏禹刻薄地問。
韓笠的神情一斂,轉頭望向他,眉心微乎其微地蹙着,仿佛下一刻就會深深地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