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重逢(4)
茶館布置得極像舊時代的風月場,空氣中翻騰着清淡的香氣,低回婉轉的筝聲在室內回蕩。周遠寧一人坐在一張紅木桌前,桌上擺放着一套紫砂茶具,身後的屏風繪着一幅黛玉葬花圖,兩邊垂下鑲着金絲的玫紅帷幔,簾後隐約晃動着人影。
見到他們,周遠寧先是一怔,随即站起身道:“莫總,林總監。”他沒帶女伴,莫行堯卻美人在旁。
周遠寧長相生得陰柔卻不女氣,雙眼狹長幽深,眼尾輕彎,唇角天生微翹,未語先笑。
林初戈睃一眼身旁的男人,見他面色無異,才笑着說:“路上堵車,周總等了很久吧。”
周遠寧搖搖頭:“我也剛到。”
兩個男人一坐下,省去了寒暄客套,直奔主題。
林初戈坐在邊上插不上話,論相貌談吐,周遠寧并不輸給莫行堯,她邊喝着茶,邊聽他們說着“發布費”、“廣告版面”、“合同期限”,視線在兩位氣質迥然的男士之間溜來溜去。
他們都沒帶合同,口頭談妥之際,那壺碧螺春也全進了林初戈的肚子。
眼見莫行堯同周遠寧相視一笑,握完手後準備丢下她走人,林初戈飛快地說了句“周總再見”,快步跟上男人。
出了茶館,林初戈晃晃悠悠地走着,笑道:“莫總讓我來幹嘛?過場子?還是給您充當臨時司機?”
莫行堯恍若未聞,開了車門坐進車中。
林初戈懶懶散散倚在駕駛座上,指尖有意無意纏繞着發尾,柔聲道:“難道莫總吃醋了?別誤會,我和周——”
“誤會你和周遠寧?”他笑得很是不屑,“你未免太自信。”
笑意凝在唇邊,她心裏有些後悔,告誡過自己無數次不要去招惹他,但一見到他就破功,下意識地就想勾引他、刺激他,結果每一次都碰一鼻子灰。
莫行堯這幾日看膩了她造作的笑容,現下見她低着頭像挨訓的學生一樣,胸腔中又升騰起絲絲縷縷的惱意。
他擡手松了松領帶:“這段時間你見到一個男人就要搭臺子演戲,不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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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初戈綻開治豔的笑容,兩條胳膊柔似無骨,怯憐憐地環住男人的頸項,拿腔作調道:“莫總,一日夫妻百日恩呀,說話那麽刻薄做什麽。”
她将兩個“日”字咬得極重,完全沒有昔日聞色嬌羞的模樣。
淡淡的幽香萦繞在周身,他頑劣地擡擡眉梢,笑紋自唇邊蕩漾開來:“林初戈,你倒真變了不少。”
她也笑:“莫總不也是,人總不能一成不變吧。”
他沒有推開她,有如黑水銀般的眼緊鎖着她。
仿佛受了鼓舞似的,林初戈再度開口:“我們之間也沒什麽深仇大恨——”
“你是不是還認為你考慮得長遠,而我卻被一時的歡愉蒙蔽了眼?”
好似唱川劇的戲子,一眨眼,他就變了臉,涼陰陰地看着她,擎住她的手腕生生将她壓倒在駕駛座上。
腦袋猝不及防地撞上椅背,她擰起眉頭,手腳擠成一團,心肺似是被磨成肉漿,一陣陣痛意淹上來,攥住手腕的桎梏無法甩開,反而愈發地用力,她壓抑了數日的火氣一股腦兒沖上頭頂。
“你有什麽不滿意的?”她仰頭望着他,胸脯急促地起伏,“雖然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但我自認是毫無保留地喜歡你,陪吃陪讀陪玩陪-睡,也沒有哭天搶地要你負責,甚至不需要你做勞什子艱難的選擇。莫行堯,你到底有什麽不滿意的?”
他微抿着唇,雙眼牢牢看住她,眼神清涼入骨,她像是浸泡在冰冷的泉水中,緩慢地下沉,卷長的頭發刺撓着脖頸後背,渾身難受不堪。
“請你把手松開,”她面有愠色,“或者你認為不處在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态,自己說話就沒有底氣?”
他冷漠得如同一尊雕塑,不放開她,也不說話。
憶及他先前蹙眉的神情,她低不可聞地嘆了聲,只一瞬,便笑吟吟地凝視着他。
她輕佻地撫摸着他的臉頰,指甲在他臉上刮蹭着,邊笑邊說:“莫總,我不想玩車震。”
他立刻收手,仿佛同剛才什麽都沒發生,語氣如常:“開車。”
右手腕上印着一道觸目的紅痕,林初戈将衣袖向前拉了拉,勉強蓋住那道痕跡。她皮膚薄而敏感,摁久了會起紅印子,一時半會都無法消退,他知道,卻沒有控制力氣。
她為了一個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踐自己,與林雅季又有何不同。
林初戈把鑰匙插-進鎖眼中,汽車一搖一晃地發動。
這幾天她都沒好好吃飯,之前又折騰了一番,那壺碧螺春此刻正在體內作亂,胃裏翻江倒海,一股酸意漫上喉嚨,她捂住嘴,急忙降下車窗。
莫行堯眉心微皺:“你又怎麽了?”
她輕輕翕動嘴唇:“有點想吐。”
他狐疑地朝她的小腹投去一瞥。
“我沒懷孕。”她覺得好笑,“也不可能懷孕。”
他身軀輕微地晃了一下,斂眉垂眸,低而緩地問:“什麽意思?”
她心知他誤解了後一句話,掐着虎口解釋道:“放心,我沒有堕過胎。我媽未婚生下了我,你覺得我會像她一樣蠢?我的意思是,我不會為任何一個男人生育。”
“也是,你總是這麽理智。”莫行堯扭動車鑰匙,熄了火,汽車停止晃動,他抽下鑰匙,淡聲說,“下去走走。”
她以為他會問原因,可他卻沒有,好像他怒氣沖沖地質問自己,只是她的錯覺,內心堅信不疑的想法陡然崩塌。
林初戈忍着一腔嘔意,摸索着開門下車。
她不知道他要去哪裏,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附近有一座天橋,橋下流着滾滾滔滔的江水,且這一帶建了不少的高校,是有名的大學城,這座天橋便成了情侶聖地。
等她回過神來,他們已到了橋下,游人如過江之鲫,撲簌簌的風聲交織着戀人們的嘤聲細語,在耳旁奏出一曲經久不息的情歌。
她笑笑:“莫總,您不是說不認路?”
他默然地立在一旁,夕陽的餘晖将他的身影鍍上一層熠熠的金邊。
日已西沉,江水卷着浪花拍打着岸邊,寥戾的秋風呼啦啦地吹過,身上的套裙太單薄,她不由打了個冷顫。
莫行堯看在眼裏,本能地脫下西裝,只字不語地遞到她面前。
林初戈望着煙灰色的西服,不敢接。
《圍城》裏說,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可以做兩次接觸的借口。他未必不懂這層意思,明擺着不想和她牽扯上關系,卻又将衣服遞給她。
既然無意垂釣,又何必扔下魚鈎,抑或是他的所作所為都遵從內心,像她一樣理智歸降于意識?她吃不準他的想法。
兩人站在江邊僵持,發絲被厲風吹得唰唰作響,她猶豫一會,還是穿上了他的西裝。
“莫總就不怕我三更半夜去您家還衣服?”他的西裝穿在她身上大且空,她嗅着熟悉清冽的氣味,攏了攏衣角。
“有什麽好怕的。”他意外地笑起來,頓了一頓,“又不是第一次借衣服給你。”
她轉頭看向江水,眼中映着粼粼波光:“還記得?”
“還記得。”他沉聲答。
那種極度窘迫之時被他解救的心情,她畢生難忘。以前,她捏緊西裝的袖口,像明知将死卻仍舊抓着懸崖邊上的樹枝的人一樣。
林初戈裹緊衣服,拿出手機看看時間,撥了方苓的號碼。
電話那邊的女人審慣了犯人,嗓門嘹亮,咋咋呼呼地問她在哪,她說出地點便掐斷通話。
掉過頭來,發現他正看着她,林初戈歪着腦袋賣俏道:“我今晚有約,還請莫總自己開車回去。”
莫行堯轉過身,脊背抵着護欄,天橋上行人熙來攘往,一對對情侶如膠似漆,親密得宛若藤纏樹樹纏藤。
迎着耀眼的夕陽,他微眯起眼,聲音沙啞:“你後悔嗎?”
“不後悔。”她答。無論是和他在一起,還是放棄他。
林初戈垂眼盯着鞋尖,踟蹰片刻,小聲問:“你……還愛我嗎?”
他沒有回答,漫長的寂靜中她的心越來越冷,風聲飒飒,猶如開戰時的號角。
她悲恸地笑,笑她自己竟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誰借給她的勇氣。
兩人臨風站立一會,一輛藍色的桑塔納停在他們眼前。
“喲,瞧瞧,這是誰呀——”未見其人,就聞其聲。
車門開了一條縫,一只腳先探出來,目光從灰色運動鞋蜿蜒向上,女人身着水藍色牛仔褲和白色t恤,面如滿月,馬尾紮得歪歪斜斜。
莫行堯望一望身旁的女人,眉眼并無多大變化,玲珑有致的曲線被層層衣物遮蓋,他的西裝穿在她身上像件連衣裙,下擺露出兩條白瑩瑩細伶伶的長腿,疾風吹亂一頭黑發,氣質清純不再,較之十年前更為妩媚。
“方苓,”見他一直看着自己不吱聲,林初戈偏了偏下巴,“不認識了?”
他搖搖頭,也不知是“不是”還是“不認識”的意思。
方苓被晾在一邊,火氣更盛,睜圓眼瞪他:“莫行堯,你還有臉回來?”
莫行堯一怔,不明白方苓斥問自己的原因。
林初戈對上他不解的雙眼,無可奈何地笑:“抱歉,她什麽都不知道。”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平淡地扔下一句“車如其人”,沿着江邊遄返,清瘦的背影被暗淡的天色襯出一絲蕭索。
方苓冷哼一聲,粗魯地撞了一下林初戈的肩膀:“你怎麽沒把他推下江去?”
她視線追随着他英挺勁拔的身影,目送他走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林初戈咧咧嘴,笑說:“我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