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微起漣漪(1)
那日回家還是林初戈充當司機,方苓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邊啃着油膩的雞腿,一邊盤問他們說了些什麽。
刺鼻的油氣險些勾出她肚子裏的名茶,她心神不寧地開車,一會想他,一會想自己,前言不搭後語地回答方苓。
方苓默默地啃完雞腿,抹了抹嘴,深吸一口氣問道:“他要是變得又肥又醜窮困潦倒、還有個患了絕症的妻子和一個三歲的兒子,你還會喜歡他?”
她認真考慮片刻,鄭重地答道:“不會。”
方苓拍了拍兩只油手,下結論道:“他不僅沒有發福反而十年如一日的帥且事業有成,但他現在卻不屬于你,歸根結底,你只是不甘心。當然,我一點也不覺得他長得帥。”
她只笑笑,沒有反駁好友。
他若變得凄凄慘慘盡顯老态,她不見得會不喜歡他,但他若有了家室,她絕對不會觍着臉糾纏他,因為林雅季,她比一般人更痛恨道德感低下的男女。
這世上渾渾噩噩存活着的人太多,對人對己都不負責,因短暫的刺激而抛妻棄子,并推卸責任将一切歸咎到“真愛”的頭上——卻似乎忘了,他自己曾經也是因真愛而與妻子沖進圍城。
周一例行的會議上,她對着面前的水杯發呆,莫行堯的視線一一掃過衆人,掠過那張惺忪怔然的臉,很是不悅。
散了會,他不緊不慢地收拾文件,而她也磨蹭了好半天才站起身。
林初戈正欲擡腳出去,背後響起一道聲音:“我以為你不會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
她撲哧一聲笑起來,裝模作樣地嘆息道:“本來是這樣的,但見到一表人才的莫總,七魂就丢了三魂。”
他冷着臉看她,她沒有脊椎似的斜倚着門,仿佛是镌刻在門上的美人裝飾彩繪圖,此刻化形從圖中走出來,像聊齋中的妖魂豔鬼,似虛似實朣朣朦朦,并非此間人。
見他注視着自己,她有意吊起眼梢斜睨着他,濃密的睫毛将眼底的情意過濾,只餘下最直白的勾引。
兩人默然對望,誰也不說話。
他雙眼猶如幽寂無波的古井,湛黑的眼眸正中是她,眼神卻如井水一樣浸滿涼意。她忽然低下頭,未塗蔻丹的大拇指揩了一下紅唇,口渴般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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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頭下自然一動,他狼狽地挪開眼,眼睛定在她形狀姣好的下巴,心跳被她的動作擾亂了頻率,骨節嶙峋的雙手握成拳頭,咯吱咯吱地響。她一個動作便能在他心中掀起巨浪,真無用。
他唇角上揚,黑沉似夜的眼中卻毫無笑意:“林初戈,你知不知道現在的你很像一個人?”
她踢踢踏踏向他走去,嬌聲問:“誰?”
“你母親。”
他深知林雅季是她的死穴,不出意料地,那張臉上燦爛的笑容僵住一剎,女人嘴邊翹起的笑弧款款降下。
莫行堯笑了笑,心中竟奇異地有了種洩憤的感覺,随後,無盡的悔意像泡沫一樣浮上來。
“你只見過她一次,就把她記得這麽清楚?”她手撫着右臉,面容淡然,冷峻的目光中漾着一絲嘲弄,“論手段氣質我可能不及她,但相貌,她的恩客可都說我比她美上一籌。怎麽,莫總不喜歡?”
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他也懶得辯駁,如實說:“很厭惡。”
适得其反,她見到他拒人千裏道貌岸然的模樣,就丢了分寸沒了心神,愈加地抑制不住自己。
三步并作兩步走至他跟前,她一手攬住男人的腰部,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聽着沉穩有力的心跳,笑嘻嘻地擡起右手,手指在高級西裝上刮了一把。
紅色的化學物質即刻滲進深藍色的布料中,她望着那團斑駁的色塊,像是不太滿意,将指腹殘餘的口紅全塗在他手上,白淨的手背上霎時綻放幾朵嫣紅的梅花。
他耐心地等待她做完這一切,輕輕撥開纏繞着自己腰腹的胳膊,抽出銀色佩斯利花紋口袋巾擦拭着兩手。
林初戈笑着看他,看他将昂貴的口袋巾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中,看他一聲不吭地走出門,然後頓住腳步,望向她。
“瘋瘋癫癫。”他說。
身軀不禁顫了一顫,不少男人這麽評價過林雅季,可現在,自己這個做女兒的卻也重複了母親的老路。哪怕自己再讨厭林雅季,血管裏流的也還是她的血,不像她像誰。
會議室在十八樓,他乘電梯上樓,而她下樓。
辦公室門前站着四個略顯拘謹的年輕人,林初戈還未發問,張助理就給她解了疑惑,人事部陸續招進幾批應屆畢業生,這幾個被分配到公關部實習。
三男一女,那三位男生被她意味深長地一瞥,後背登時布滿雞皮疙瘩,正想辯解,林總監揮一揮衣袖,對張助理說“你處理吧”,便搖曳生姿地踱進辦公室。
她坐在轉椅上,手肘支着辦公桌,聚精會神地看文件,看得口幹舌燥,水杯已見底,張助理卻不知所蹤。
望向時鐘才知已到飯點,她肚子卻一點也不餓,像動物反刍。
林初戈惬意地伸了個懶腰,捧着水杯起身去茶水間。
她喝不慣冷水,而熱水又只能去茶水間倒,每天除了女廁所,去的最多的就數茶水間。
昔日敞着大門的一隅之地,今天卻緊緊關閉着,林初戈使勁推門,似乎從裏面反鎖了。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遮住了一室的春光,卻無法阻止那不堪入耳的嬌吟低喘的傳播。
這樣的聲音她從小聽過無數次,多是在深夜,淫猥的音浪比新聞聯播還準時,年少的她紅着臉縮在被窩裏,不住地咒罵林雅季和她的姘頭,恨不能逃離這棟肮髒的房屋。
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只一眨眼的工夫,臉就燒得滾燙。
仿佛被那聲浪絆住了腳,她倉皇地後退幾步,斜刺裏掠過站在鐵欄杆前的男人,她想都沒想就朝他走去。
“莫總,您這是在幫他們放風?”她淺笑着揶揄。
女人面緋如霞,紅欲燃,莫行堯別過臉來,俯瞰樓下蕭瑟灰暗的秋景,指腹輕柔地摩挲着煙頭。
林初戈斷不知臉色已出賣內心的羞澀,誤以為他還在為上午的事生氣。
靜了半晌,她搖搖水杯,把杯子放在矮圓桌上:“在公司亂來,總經理沒什麽表示?”
他一面将煙頭扔進角落的垃圾桶,一面答:“私人的不道德不在我的管轄範圍。”
粗啞铿锵的聲音随着秋風一道吹來,吹散了她體內的燥意,身體似是裂開了一道縫,寒風嗚嗚飕飕地灌進體內。
明知不道德,卻不出口阻止,男人果然都一樣。希望自己的女人對自己忠貞不渝,同時又希望別人的女人對他們敞開懷抱;一邊痛恨淫-娃蕩-婦,一邊又對着淫-娃蕩-婦解下褲腰帶。
她似笑非笑,試探道:“想必莫總沒少偷別人的妻子。”
“我從不碰別人的東西,也不碰別人的人。”他說着,去摸口袋裏的煙盒。
林初戈匆忙按住他的手,觸摸到微涼的皮膚,她咬緊下唇,偏着頭不敢看他。
“別抽了。”她吐出幹癟癟的三個字。
一別多年,他竟成了老煙槍,轉念一想,國外毒品泛濫,香煙根本不算什麽,她又松開手。
那抹口紅凝固成紅色粉末,她用指甲刮了幾下,粉末撲簌撲簌落下,指尖紅得仿佛受過拶刑。
“莫總在美國沒染上毒瘾吧?如果染上了,還不巧被我發現,我一定會報警。”
他牽了牽唇角,捉住她瘦棱棱的手腕,微微彎下腰湊近她:“真可惜,我不做違法的事。”
她适時踮起腳,溫軟的雙唇在他耳廓蹭了蹭,柔着嗓子道:“那就好,我最讨厭鴉片鬼。”
她唇上并無口紅,男人耳根卻紅得滴血。
林初戈心滿意足地笑,拿起水杯,無情無義地撂下心旌蕩漾的他,回到茶水間門外。
莫行堯失笑,揾揾耳朵,三腳兩步跟過來。
“你想做什麽?”
她屈指彈了彈玻璃杯,眉眼一派純真:“倒水。”
言罷,林初戈重重地拍門,裏面*猥亵的聲音速即停止,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過後,眼前的門開了。
先出來的男人是卓信市場部的副經理,姓鄭,有家室,年過四十,保養得宜,在一圈同齡的大腹便便的男人當中,顯得格外鶴立雞群,憑借着所謂的“成熟男人獨有的氣質”勾搭了不少年輕女性員工。
林初戈還是實習生的時候,這位鄭經理曾三番兩次地暗示她,尋找各種獨處的機會糾纏她,她冷臉拒絕也不奏效,直到她“好手段地釣到陸總”,耳根子才得以清淨。
那鄭總見到他們,姿态悠閑地打完招呼,右手插-進褲兜裏,慢騰騰地拐進電梯。
茶水間裏的年輕女人,林初戈不認識,估摸着是實習生,正坐在瓦灰色的小沙發上整理衣襟。
室內彌漫着一股腥氣,聞之欲嘔,綠色塑料簍中扔滿了垃圾,新添的幾個白色紙團搖搖欲墜。
林初戈回望身後的男人,心裏奇怪他怎麽還不走。
莫行堯同她對視兩秒,側身擠進茶水間,彎腰從五鬥櫃裏拿出一個紙杯,高高大大地站在飲水機前,接水。
林初戈聳聳肩,回眸見那實習生準備走人,而沙發上落下一只心形耳環,她“喂”了一聲,指指銀色耳環。
年輕女人窺見她眼底的笑意,弓着腰拾起耳環,質問道:“你笑什麽?”
聽口氣應該把他們當成了普通員工,不知那鄭總應允給她什麽好處,她的腰杆才這麽硬。
林初戈上前将窗戶打開,說:“笑你蠢。”
女子呵了一聲:“都是成年人了,還不能做自己想做的?別跟我談什麽道不道德,我也沒打算破壞他的家庭,只是——”
“只是你愛他?”林初戈忍俊不禁,諸如此類的話她聽得兩耳生繭,愛真是罪大惡極,比毒品還惡劣,逼迫人當小三,慫恿人犯罪。萬惡以愛為首。
“你知道嗎,跟已婚男人搞在一塊,叫‘通奸’。”
女生惱羞成怒:“你是他的妻子嗎?不是就閉嘴!”
她斜瞟莫行堯,後者如同石膏像,拿着水杯看戲。
林初戈說:“茶水間屬于公司的地盤,只要你們不再霸占公共場合妨礙我倒水,我不會關心你和誰交-配。”
那實習生狠狠翻了個白眼,邁開腿跑出茶水間。
女人一走,林初戈便柔下嗓音嗔怪道:“莫總,你好歹說句話吧?”
莫行堯晃動着水杯,一蓬蓬水蒸氣直往眼裏鑽:“為什麽要告訴她耳環的事?”
她詫異地反問:“你以為她是不小心掉的?”
他挑起眉宇,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她抿了抿唇,說:“有的女人為了隐晦地告訴別人自己和一個男人的關系,會故意把首飾落在男人的辦公室或車上,等待別人發現。因為沒有婚姻的保障,她們處心積慮地想将兩人的關系從不道德的零嫖變為合法的批發。不過,從她的性格來看,可能是我以己度人了。”
“真可怕。”他笑。
她剜了他一眼:“還不是你們男人愛四處拈花惹草,自己是個有縫蛋,還責怪蒼蠅來叮?”
他想開口,又聽她說:“謝天謝地,你還未婚,否則我就只能忍痛放棄你這枚鴿子蛋了。”
她面上的笑容慵懶輕浮,他分辨不出她說的究竟是真心話,還是調笑話。
莫行堯放下紙杯,淡色道:“回辦公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