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窈窕淑女(1)
暮秋時節,氣溫卻驟升,烈日久久高挂不肯撤離天空,像無法忘掉前任苦苦不願散場的人一樣,熱烈難纏。
唯有商場的地下停車場陰涼舒爽,林初戈以手為扇,聊勝于無地在耳邊扇了扇,餘光睃向身旁的謝慕蘇,未施粉黛,雙頰白裏透粉,清純動人。
林初戈打趣道:“日子過得真滋潤。”
她話裏有話,謝慕蘇漲紅臉辯解道:“沒你想得那麽肉-欲橫流,他很好,很少動手動腳,不像一般男人那樣急色重欲。”
林初戈說:“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男人,除非他不行。”
未等謝慕蘇說出替自家男友辯解的話,林初戈便三腳兩步走到一個陌生男人面前:“先生,能否請你換個地方停車?”
前有牆,後有車,右邊停有一輛寶馬,再來一輛四面夾擊,她的車該怎麽取出來。
那男人沒有急着回話,琥珀色的眼珠在她臉上停留許久,忽地翹起嘴角:“林初戈。”
男人打量自己時,林初戈也在打量他,板寸頭,雙眼狹長,氣質陰柔,兩片嘴唇略厚——勉強算帥,但不認識的臉。
聽他用确鑿無誤的口氣叫出自己的名字,她愣了愣,難不成是謝慕蘇的男朋友?她轉頭看向身後的好友,後者雲裏霧裏,搖頭表示不認識。
“我是陳之兆。”男人自我介紹,“不記得了?”
林初戈哦了一聲,腦海中并無任何印象,沒興趣多和他交談,也無意來個校友相認舉杯回首往事。
“陳先生,”她言簡意赅,“我要取車。”
陳之兆略一點頭,利索地打開車門,貓腰鑽進車內倒車。
這一邊,兩個女人把一上午的戰利品放進後備箱後也上了車,謝慕蘇系好安全帶,擠擠眼道:“長得挺帥的,說你名字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你的初戀男友。”
林初戈不屑一顧:“我初戀男友比他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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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突然被人敲了兩下,林初戈一面降下車窗,一面問:“陳先生還有什麽事?”
“定中百年校慶,你會去嗎?”陳之兆唇邊泛着一抹極淡的笑意。
“也許。”
“初戈,你的手機號多少?”陳之兆不緊不慢地掏出口袋中的手機,“很久沒見了,有空一起吃頓飯?”
想起柳怡然的那番肺腑之言,林初戈不懂陳之兆有自己的號碼,為何還要作秀,嘴中翻騰的刻薄言辭終是沒能說出口。
她不說話,也沒有升上車窗,思索着如何打發男人。
陳之兆面帶淡笑,恍若沒有看見她冷着臉蹙着眉,單手扶着車窗,另一只手拿着黑色手機,頗有不要到號碼就不走人的架勢。
一旁的謝慕蘇看不過去,甘願無償擔當媒婆,快速地報出她的號碼。
陳之兆沖謝慕蘇笑笑,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地躍動,保存好號碼後,他笑着對林初戈點點頭,轉身離去。
“看他的車和打扮不像是八旗子弟纨绔少爺,長相也比那些追求你的老男人帥,似乎還是你的同學,你幹嘛對他那麽冷淡?”謝慕蘇十分不解,“你真打算吊死在一棵樹上了?”
謝慕蘇大學時認識了林初戈,追求她的男人多如牛毛,無論多麽英俊帥氣的男人她也未接受過,鮮花鑽石跑車擺在眼前她也不曾動搖過,仿佛全身的器官都是銅打的鐵鑄的。
林初戈莞爾:“沒辦法,我媽遺傳給我唯一的優良品格就是長情。”
她發動引擎,銀色汽車一溜煙跑遠,只餘下一股刺鼻的白色尾氣。
長假還未結束,從闕城回來,方苓就被臨時召回崗位,謝慕蘇事業愛情兼收,忙得不亦樂乎。
林初戈整日的消遣只剩下“會周公”,偶爾夜間醒來,摸出手機翻看是否有未接來電,她笑自己像個情窦初開的少女,朝秦暮楚反複無常,決定遠離他又時刻期待他的電話。
假日最後一天晚上,他的名字真在手機屏幕上閃爍時,她卻不敢接通,像拿到試卷發現劃錯重點的學生般,大腦空白得一如拔掉天線的電視,沙沙地播放着。
林初戈在公寓裏對着手機發愣時,莫行堯正坐在車裏,唇間銜着半截煙,耳聽着鈴聲,手把玩着戒指盒,打開,關閉,打開,關閉,機械地重複。
她會将鑽戒還給他,在意料之中,卻沒想到在她眼裏,他與別的男人并無區別。
尖厲平穩的“啪啪”聲裏,他聽見電子女音說“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偏過頭遙望住宅區七樓右數第二扇窗,有燈。
再次撥打,占線。
咚的一聲,戒指盒生生跌落在座椅下,他俯身撿起,拇指撬開玫紅盒子,鑽戒紋絲不動嵌在盒內。
路燈忽然一閃,燈光變得晦暝昏暗,行人的影子被無限拉長,搖搖曳曳宛若蠟燭的火苗。
等待幾分鐘,他又一次撥了她的號碼。
“莫總,請問您有什麽事?”她語氣冷冰冰的,不輸給電子音。
“之前為什麽不接電話?”他倚着椅背,垂直向上抛着戒指盒,方方正正的盒子升至車廂的最高點,再穩穩回到他掌心。
“沒聽到。”
“剛才是誰打的電話?”
電話另一端的林初戈原想說陳之兆,沒來由的煩躁令她改口:“與莫總無關吧。您找我有什麽事?”
莫行堯直截了當地挂斷電話。
的确,他與其他男人一樣,一廂情願地獻殷勤,挖空心思讨她歡心,可她卻像彈簧一樣縮了回去。每一次都是她先招惹他,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刻推開他。
揚手将鑽戒盒扔到副駕駛座上,他轉動方向盤,汽車疾速拐出小區,風馳電掣地開向彌賽亞俱樂部。
彌賽亞俱樂部是城裏頂有名的私人會所,建在城郊,坐落在最繁華的商業區與最金貴的私人住宅區的交界處,遠遠望過去,玉砌雕闌的建築仿佛是一只醉卧于鬧市的白虎。
莫行堯将車随便一停,慢悠悠地踏上迂長的白石臺階。
兩個門衛直挺挺地立在赭色銅門兩邊,認出他是俱樂部的常客,連出示貴賓卡一項也免去了,擡手彎腰,畢恭畢敬地做了個“請”的姿勢。
地面鋪的黑金砂大理石上浮現出朦胧的身影,枝形吊燈仿若開在天花板上的龐大的牡丹花,燈枝一如花蕊,水滴形尖端閃耀着一線金光,莫行堯垂下眼簾,移步踱進角落的電梯。
電梯在十一樓停下,梯門緩緩打開,一幀一幀現出雪白牆上的巨幅畫作,畫中的女人身軀肥碩,赤條條的,正在穿黑色絲襪。
認出是杜尚的《穿黑襪的*》,莫行堯牽了牽嘴角:“陸老板,好品味。”
陸江引以手臂為枕頭,慵懶地躺在棕色沙發上,沒搭理他的諷刺,扯着嗓子讓站在暗處的侍者拿酒來。
他對面坐着一男一女,男人是周遠寧,正襟危坐的女人則是他的妹妹,周方予。
莫行堯客氣地同周家兄妹打了聲招呼,便在赤金色單人沙發坐下。
彌賽亞俱樂部的侍者皆穿着白襯衫黑西褲,脖子上系着黑領結,一位中等身量的侍者将紅木推車推過來,便輕手輕腳地回到暗處。
陸江引站起身,從推車上的梨形冰桶中拿出一瓶紅酒,食指敲一敲瓶身,說:“02年的拉圖,周總莫總有沒有興趣來一杯?”
周遠寧溫和地笑:“待會還要開車,這杯酒無福消受。”
莫行堯閉目養神,沒出聲。
陸江引拿起兩只郁金香杯,各倒了三分之一杯的紅酒,端給莫行堯一杯後,又遞給他一封大紅燙金邀請函。
“定中百年校慶寄來的。”只解釋一句,陸江引向着周方予揚了揚下巴,“周主編,人我給你喊來了,剩下的自己看着辦。”
周方予乖巧地笑了笑,伸長脖子湊到莫行堯面前,圓亮烏黑的眼睛死死看住男人的臉,眼光炙熱卻詭異。
莫行堯視她為一只景泰藍花瓶,任由她打量,一邊飲酒,一邊閱覽邀請函上密密麻麻細小的字體。
“行堯哥——”
“等等!”陸江引滿身雞皮疙瘩,掃一眼神色不變的周遠寧,“周大小姐,不說我,你連你哥哥都是直呼其名,卻叫莫行堯‘哥’?”
周方予嬌滴滴地說:“初戈姐的男人——”
“原來是沾了林初戈的光。”陸江引頓時笑開花。
一而再再而三被打斷,周方予警告地瞪向陸江引,後者笑得癱倒在沙發上,完全沒空跟她打眉毛官司。
她揚起明媚的笑容,看向莫行堯:“行堯哥不愧是初戈姐的男人,英俊潇灑玉樹臨風氣質儒雅帥得不像人,其他男人只配給你提鞋,全宇宙只有你配得上她!”
洋洋灑灑稱贊了一通,周方予猛地握住莫行堯的手,有如基督教徒祈禱般,懇請道:“請你答應《花間集》的專訪,雜志銷量每況愈下,像你這麽優秀的男人一定能拯救——”
“周主編,”酒杯被她撞倒,紅酒潑得滿手都是,莫行堯後仰靠着沙發背,抽出水墨色口袋巾擦拭着兩手,“你的初戈姐沒告訴你,我回絕了貴社的專訪?”
他蔑視的舉動叫周主編當即變臉:“莫行堯,你傲個屁,再有能耐不也被初戈姐甩了,給你點好臉色,你就拿鼻孔看人?!你在資本主義待得好好的,回來幹嘛……”
坐壁觀望的兩個男人,一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心知妹妹的嘴如同豌豆射手,一張開,言語炮彈就射個沒完。
周遠寧連忙捂住她的口鼻,歉然地說:“莫總,抱歉,她脾氣不太好,希望你別介意。”頓了頓,“陸少,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了。”
莫行堯大度地點點頭,說了句“慢走”。
周大小姐卻沒罵過瘾,模糊的嗚嗚聲不斷從周遠寧右手的指縫中瀉出。周遠寧好看的眉毛擰成一個結,連拉帶拽将她拖進電梯。
“笑夠了?”莫行堯涼涼地看着陸江引,“有什麽好笑的。”
陸江引揉着酸麻的下巴颏,笑道:“你的忍耐力天下第一,被林初戈訓練出來的?”
莫行堯避而不答,只問:“溫泉票是你給她的?”
“沒給她。”陸江引搖晃着酒杯,酒香撲鼻,紫紅色液體在杯中蕩起層層漣漪,“給了人民公仆方同志。”
“別再做這種事。”莫行堯将空酒杯放在玻璃茶幾上,邁步踱向電梯,“好酒,多謝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