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密雲暗湧(1)

每一個城市都有這樣一所高中,重點大學的升學率高得叫人咋舌,數以萬計的學生頭懸梁錐刺股做夢都想考上。在岱城,定中便是一道難以攀越的門檻。

一進會堂,林初戈一眼就望見坐在第三排第二個座位的男人,較之平庸的旁人,他獨一無二,她無法不注意到。

莫行堯端端正正坐在椅上,雙腿優雅地交疊,黑衣黑褲,眼神銳利湛然,神清骨秀,自有英姿,卻帶着旁人不得近身的疏離。仿佛他是在維也納歌劇院聽莫紮特的《唐璜》,而非在吵鬧窄小的會堂聽《義勇軍進行曲》。

他左手邊是陸江引,外人眼中溫潤謙和的陸少,此時懶懶歪在椅上,大剌剌地跷着二郎腿,鼻中哼着國歌,穿一身白,眉眼柔和似玉,尤其是那雙桃花眼,撩人入骨,顧盼之際卻透着一絲痞氣。

“哎呀呀——”瞥見她,陸江引唱戲般拖長嗓音,“林小姐一個人來的呀。”

他撇下她同陸江引鬼混幾天,在公司見了她也愛理不理,林初戈心火燒得正旺,偏這陸江引還火上澆油。

林初戈擡腳踹開擋道的腿,一聲不吭地坐進最裏面一把椅子。

周圍坐滿了人,陸江引拍拍褲上的鞋印,咽下溢到嘴邊的髒話,轉頭對莫行堯說:“整天對着一只母大蟲,馴獸師都不及你勇猛,兄弟佩服。”

莫行堯慢條斯理地瞟他一眼,沒吱聲。

林初戈耳尖,隔得老遠聽見有人罵自己,再者氣莫行堯視若無睹的态度,輕哼一聲:“黑白無常,一個比一個能裝,病院預先留兩號床,免得精神分裂無處可躺。莫少陸少天生的戲骨,下海拍戲踏平演藝圈坐擁名模獨攬奧斯卡指日可待。”

她聲音嬌柔卻不甜膩,用說書人的詭異腔調念出來,使得夾在兩方火力中間、疏疏落落的幾個老同學都笑出聲。

莫行堯恍若未聞,不跟她置氣,陸江引卻氣得牙癢癢,嘴裏罵罵咧咧:“你放她出來害人也罷,還影響市容,應該拔掉指甲敲斷牙齒——”

正說着,一衆教師走到這一排,陸江引即刻端起架子,收斂輕浮做派,面帶和煦笑意,腰板挺得筆直,伸手同恩師相握。

莫行堯慢悠悠地起身,小聲道:“她也沒說錯,陸老板時而紳士時而混混,時而溫和寬厚時而暴跳如雷,真是千面嬌娃。”

陸江引沒料到好兄弟居然臨時倒戈,“你、你”個半晌,險些氣出神經病。

國歌播放完畢,校長顫巍巍地登臺演講,小小的會堂還未坐滿人,稀疏零落如年邁之人的牙床,校長沒法子,抓抓花白的鬓角,硬着頭皮進行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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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守時的定中學子陸續地溜進會堂,比如陳之兆。

正如林初戈在人群中一眼看見莫行堯,陳之兆也是一眼瞧見林初戈。

闊別數日,見到心上人,知名校友陳之兆開心得很,不顧臺上演講的老校長,邊親熱地高喊“初戈”,邊擠進逼仄的過道從莫陸二人眼前經過。

身畔的男人微微抿唇,陸江引一面調轉眼光,一面開懷大笑,一掃胸中郁氣。

“陳先生,我想我們的關系并沒有那麽熟絡。”緊跟着聽到林初戈不輕不重的聲音。

好戲未開演便結束,陸江引惋惜地咂咂嘴:“啧啧,真絕情。”

莫行堯心情稍緩,心不在焉地聽校長演講。

随陳之兆翩跹而至的,是柳怡然。女人的倩影從會堂門口直溜溜飄來,在皺眉撇嘴的陸江引跟前站定。

不待她說出蹩腳的開場白,陸江引一臉驚訝地問:“柳經理也是定中的?”

柳怡然的臉像刷了層白漆,脂粉撲簌簌往下掉:“我和陸總一個班,您忘了?”

陸江引是個耿直的人,目光滿含歉意:“抱歉,時間太久了,高中同學又很少聯系,我沒什麽印象。”

誠實也是錯。他這般沒記性,柳怡然登時紅了眼圈。

他左右手邊都坐着人,柳怡然只好蓮步輕移在舊愛身旁坐下。

商人本性,她一走,莫行堯立刻打擊報複:“陸老板欠了一屁股情債。”

陸江引輕哼,他熟讀戀愛教學書籍,雖對柳怡然沒興趣,但見女人欲泣未泣的神情委實于心不忍,心想早知道撒個善意的謊,又暗自抱怨,他爹媽幹嘛把他生得帥似西門慶。

致辭結束,又是一輪表演節目。林初戈同他們間隔五個座位,她左邊是牆,右邊是涎皮賴臉的纏郎,一分鐘內重複了三次請她吃飯。

林初戈被他擾得不勝其煩,卻不便發作,笑臉僵得随時都會裂開。

她後仰着看向莫行堯,他的座位已空,與他形影不離的陸江引也不知所蹤。

林初戈實在不想聽陳之兆翻來覆去地講一句話,也無暇觀看一群學生妹在臺上蹦蹦跳跳,索性出去透透氣。

路過莫行堯的座位時,座椅上落下一個銀色打火機,她伸手撿起揣進外套口袋裏。

全校學生都聚集在會堂內,林初戈走在廣闊的操場上,如入無人之境。

廁所建在會堂東面,三五個女生立在門前拍手大笑。其中一人睃見她,踮起腳在高個女生的耳邊嘀咕了一句,那女生點點頭,一群人速即作鳥獸散。

女廁所不只是八卦謠言最大的生産地和傳播地,也是施加暴力的最隐蔽的場所。

蹲在洗手臺下的女生蓬頭垢面未着寸縷,四周攢聚着一圈人,頭發或燙或染,嘴裏咀嚼着口香糖,她們扯着女生的頭發把她從地上拽起來,一群人對她拳打腳踢。

打得最兇的那位一頭黃發,疑似帶頭人,手持相機,對着女生一陣猛拍,似乎覺得不解氣,罵了一句“婊-子”後,揚手給她一耳光,“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在室內回蕩。

外面高喊我校莘莘學子,裏面巴掌拳頭不斷,沒打在自己身上當然不知疼。學生固然比成年人單純,因為不懂把腌臜的心思掩飾在笑臉底下。

被打的女生忽然抄起拖把反擊,隐藏在黑發下的臉重見天日,雙頰高腫,涕淚橫流,唯那雙眼紅卻澄透,像被逼到絕境憤怒的幼獸。

黃發女着實被她吓了一跳,反應遲鈍一秒,肩膀結結實實挨了兩下。

衆女生怔了一剎那,随即像覓食的蒼蠅般一擁而上。

林初戈笑了笑,這一笑,告知着衆人有一位不請自來的觀衆。

“死三八看個屁——”為首的拿起地上的校服揉成球狀擲向林初戈,“老女人陪肥豬劉睡覺去吧!”

小姑娘們不約而同哈哈哈地笑起來。

校服在空中被接下,林初戈把衣服往洗手臺上一擱,邊走邊說:“本來不想插手的。”

黃發女孩正待譏笑,頭發陡然被一股力道攥住,她痛得面容扭曲,來不及反應,便左臉朝下,被女人壓制在涼陰陰的洗手臺上。

“是先卸左手還是右手?”林初戈右臂橫壓着她的後背,伸手撥弄女孩稻草般的黃發,笑着從口袋裏摸出銀色打火機,“你的頭發也挺礙眼的,不如點火燒掉。”

局勢大變,一幹人全愣在原地。

黃發女生身為小團體的大姐大,手下狗腿無數,何曾遭受過這樣的對待,頓時臉紅脖子粗,口中不斷咒罵,血紅的長指甲在林初戈的手臂上又抓又掐,不停地掙紮,像砧板上撲騰亂跳的魚。

林初戈不耐煩得很,一把摁住她的腦袋,拾起校服扔給地板上全身赤-裸可憐巴巴的女生。

黃發女見勢不妙,一面狠狠地抓撓女人的右手,一面向同伴求救:“你們還愣着——”餘下的話被緊貼臉頰的打火機吓回喉嚨。

盥洗臺冷,火焰熱,冰火兩重天,她臉頰被高溫炙烤得又痛又辣,粉底像奶油般漸漸融化,混合着汗珠浮在油膩膩的臉上。幽藍的火光鬼氣森森,女人陰恻恻的笑聲猶如一根根針釘在神經上,她不由打了個寒顫。

女生吞了口唾沫,哆哆嗦嗦道:“……你、你是老師?對不起,我——”

“這就怕了?”林初戈惋惜地嘆了口氣,“很可惜,我不是教書匠,不吃點頭認錯這一套。”

“那你想怎麽樣……”

林初戈仰着頭想了一會,狀似同她商量道:“要不這樣吧,那個黑頭發的女生被你們打了多少巴掌,就讓你的同伴打你多少耳光。”

女生臉色慘白,一小撮頭發垂落在額前,發梢紮得眼皮刺癢難熬,身軀輕微地抖動,聲音也帶着哭腔:“對不起,對不起……”

雜亂沉重的腳步聲急速逼近,一衆教師火燒眉毛般匆匆忙忙沖進女廁所,身後意外地跟着先前的高個女,陸江引以及莫行堯。

黃發女明顯松口氣,她的跟班們卻全被吓傻了,像木偶似的直挺挺站着。

場面混亂不堪,領頭的中年男人戴着黑框眼鏡,雙腮的肉遭到電擊般劇烈地顫動,不住地蠕動嘴唇,好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躲在人群中的陸江引咕哝道:“我就說吧,又在害人。”

林初戈不鹹不淡道:“陸先生有空說閑話,為何不脫下西裝抱角落的灰姑娘上醫院?”

十幾雙眼睛經她提醒才看見躲在牆角遍體鱗傷的女生,定中校風雖嚴謹,暗地裏這種欺淩同學的下作勾當卻屢見不鮮。

教師們已在心中把事情經過揣摩了個八-九分,一位年輕的女教師脫下外套披在女生身上,扶着她走了出去。

“學校一定會嚴格懲治處罰。”眼鏡男人總算憋出一句話。

聽到滿意的回答,林初戈松開女孩的頭顱,把打火機遞給莫行堯後,也出了女廁。

兩個男人走在她身後,其中一位陰陽怪氣道:“你也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陸老板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是活菩薩再世?”林初戈回頭,視線停在陸江引身上,溫聲軟語道,“女廁所的風景好看麽?多年的夙願得以實現,陸老板一定高興得想升天吧。”

陸江引被她激得臉一熱,轉頭面向莫行堯:“管好你的女人!就知道诋毀我!”

莫行堯并不理會他,扣住林初戈的右手,審視着她手腕間觸目驚心的血痕。

“痛不痛?”

“不痛。”

一個柔聲問,一個細聲答,像是特意做出鹣鲽情深的樣子給他看,陸江引嫌棄地別開臉:“受不了。”心裏卻說不出的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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