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密雲暗湧(4)
灰白大理石砌成的墓碑前零零散散堆着幾捧白菊花,風吹雨打,碑上的黑白相片已泛黃,相中的女人面頰消瘦,顴骨高凸,被病痛折磨得窺不出往昔一笑傾城的風情。
風聲飒飒,卷起似雪的花瓣,在灰蒙蒙的空中飄飄拂拂,最終落在林初戈的衣襟上。
方苓哆嗦地裹緊大衣,說:“回去吧。”
林初戈望了望天色,回頭便見一雙眼睛睜睜地看着她,與她相像得讓她以為自己在照鏡子。那雙勾魂奪魄的眼卻永遠固定在照片中,不再眼波流轉。
已然十年,還有幾個人記得她林雅季,漂亮又如何,敵不過“死”一字。
昔日的裙下之臣結婚的結婚,老去的老去,山盟海誓如晨霧般消散,人人的生活都在繼續,浩蕩人生裏似從未留下一筆名為“林雅季”的墨痕。
值得嗎,林初戈想問母親,回應她的只有涼飕飕的風,刮得臉頰生疼。
“下次再來看您。”她說。
墓地建在郊區,緊挨着一座山,車開不進來,兩人與來時一樣步行下山。公墓外有寸土寸金的住宅區,有富麗堂皇的酒店,有逼仄狹窄的小巷。
愛車停在巷口,方苓踱入巷子,搓着兩手道:“想想就憋屈,阿姨只要勾勾手指,一大把男人為她做牛做馬。”
方苓的母親是林雅季為數不多的朋友,諸多往事就是由她透露的,每每講起林雅季的“堕落史”,她便會連連嘆道“不值得”。
方苓往掌心哈口氣,繼續道:“聽我媽說,阿姨年輕時,追求她的人多如牛毛,有位富豪在游艇會上當衆表示願意分給她一半的身家,只要她點頭。”
不立字據簽合同誰相信他願意分,僅憑一張謊話連篇的嘴麽。空頭支票就能騙倒一群女人,是該說金錢的魅力無窮,還是該嘆女人太容易輕信男人。
人人都懂權衡利弊,林雅季再愛她生父,也不會跟錢過不去。若真有為讨美人歡心而将半壁江山拱手相讓的傻男人,她母親晚年就不會淪落為廉價妓-女。
在她的印象裏,林雅季總是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大喊大叫撒酒瘋,或者用不堪入耳的言辭譏諷自己。有時是為了那個男人,有時為了她的姘頭,總之是因為男人。
她從未在母親口中聽到她父親的名字,像被禁止提起般,方苓的母親來規勸林雅季時,她躲在門後偷聽,也只聽見無數的“他”,他他他,誰知是哪一晚的哪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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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勾唇笑,她的生父也許正躺在炕上抓緊時間與不知名的寡婦偷情,夢都不會夢到這個可憐又可恨的女人。
林初戈笑着問方苓:“如果你愛的男人不愛你,你會怎麽做?”
方苓不假思索:“強取豪奪!打暈他,把他帶回家——”
“喲,老——女——人。”一語未畢,就被一道清脆的女聲打斷。
二人同時回頭,先入目的是那一頭玉米須般的黃發,只不過這一次跟在她身後的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高中生,而是六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大姐大派頭十足。
林初戈波瀾不驚地說:“我惹的禍。”
方苓隐約有些興奮,天知道她夜夜都做着女俠夢,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再娶一個細皮嫩肉的小俠士回家生幾個娃。
她嚴肅道:“七對二,打不過——看在我們認識二十多年的份上,我要是被打傻了記得買k家的脆皮雞去醫院看我。”
林初戈忍笑答應了她。
黃發女生沒空聽她們姐妹情深訴衷腸,對身旁的高個男使個眼色,六個男人獰笑幾聲,圍了上來,光線被一點點遮掩,男人們的身影将她們密密實實籠罩,淫猥的目光流連于胸脯間。
女生一口脆脆亮亮的金嗓子,煩惱道:“是先扒衣服拍照再揍呢,還是先揍一頓再脫衣服?兩位師姐選一選吧。”
一位黑皮勇士的手已搭上林初戈的肩頭,手掌肥厚,指縫間盡是泥垢。她不慌不忙,淡定得叫人惱怒。
幽靜凄冷的巷子裏響起兩雙皮鞋敲地的聲響,一快一慢,由遠至近,伴随着清淡的煙草香。
利落的過肩摔,他将發愣的男人摔到黃發女身旁,摔得男人痛呼呻-吟,摔得女高中生驚慌失措,彈簧般彈到牆角。
遲疑一霎,一聲骨骼被折斷的脆響,黑皮男的手臂像漏氣的氣球般,軟趴趴地垂在肩上。
颀長挺拔的身姿立于人堆,莫行堯出拳淩厲,擡腿迅猛,游刃有餘,帥氣而不兇煞,雪白高牆甘當幕布,襯他黑衣如暮,似黑白默片,一幀幀地在林初戈的視網膜上呈現。
他只字不語,勾着頭望向她,灼灼的目光穿過人群,仿佛天地間只剩他們二人。她沖他笑,有他在她就能安心。
一連被撂倒四個弟兄,中等身材的男人慌張地看向身後壯碩的高個男:“大哥——”
“我不當大哥很多年了。”是姍姍來遲的陸江引,攫住男人的肩膀輕輕松松将他摔倒在地,然後自得地大笑。
他笑自己神勇無敵,一分鐘幹倒兩傻蛋,只長肉不長腦的傻蛋。
再看小師妹,哭得梨花帶雨,期期艾艾求饒。
陸江引蹲下身,擎住女高中生的下颌,黑色眼線在眼眶周圍暈開,雙頰淌出兩道淡灰色的淚痕,沖淡紅豔豔的腮紅,臉上的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如同畫家手中的顏料盤。
轉一轉溫柔多情的桃花眼,陸江引厭棄地把指腹的粉底抹在白色襯衫上,不滿地嘀咕:“慘不忍睹。學什麽不好非學打打殺殺,惹了事又吓得屁滾尿流。”
他們幾個朋友聚在彌賽亞俱樂部最頂層的包廂,坐下來才打兩圈麻将,臨窗而坐眼尖的好友就瞥見後巷黑鴉鴉一片人。認出林大小姐,莫行堯怎麽坐得住,有人在他的地盤鬧事,還欺負他朋友的女人,他這東道主不出來也說不過去。
他背過身問莫行堯:“怎麽處理?”
“随你。”
“那就交給你了,人民公仆方同志。”陸江引卸下擔子,止不住地抱怨,“待會警車來來去去,搞不好人家會以為我俱樂部涉黃涉毒,真是的。”
方苓真心實意地稱贊:“你們兩個白斬雞看着油頭粉面雌雄難辨的,沒想到這麽能打。”
陸江引低頭瞅一眼自己白皙的手背,嘴角一提,笑眯眯回敬:“母猩猩。”
莫行堯一貫懶得理會方苓,确認林初戈沒有受傷後,拉着她上了車。
關上車門,林初戈邊系安全帶,邊含嗔帶怨道:“莫總果然在陸老板的俱樂部,你們兩位整日窩在包廂內做什麽,找裏面美麗的女招待尋樂子?”
“打麻将。”他答。
“你們這些大少爺的消遣居然是麻将,怎麽跟姨太太一樣。”
他笑,捏捏她的手指,勁兒有點大,看她疼得皺眉,教訓道:“知道疼?有人上來不知道躲開,傻站着讓他碰你?”
林初戈笑盈盈:“你就在附近,随時會趕來,你這麽厲害,那些男人只有挨打的份。”
莫行堯被她哄得丢了魂,回到林初戈的公寓,他臉上都還挂着淺笑。
偏有一位不速之客要破壞他的好心情。
方苓進門就嚷“餓死了”,眼珠随便一溜,瞟見莫行堯,失聲尖叫道:“你們同居了?!”
林初戈想了想,說:“不算同居,偶爾借宿。”
方苓戒備地看他兩眼,莫行堯眼皮一掀,靜默地轉身進廚房。
“他沒有對你做什麽吧?”方苓同林初戈并肩疊股坐在沙發上,手拿一個金燦燦的橘子,一面剝一面問。
“現在沒有,”林初戈唇邊泛開極淡的笑意,“以前有。”
“……我就知道,”方苓痛心疾首,“好後悔當年沒把你看牢點。”
“有那麽誇張嗎。”林初戈頭也不擡地削着蘋果,“二十歲跟男人上床就是放蕩下賤不知廉恥,三十歲未婚就成了老處女,你也這樣想?”
方苓撥浪鼓般搖頭:“不是,我只是不理解你為什麽會喜歡莫行堯。”
“那你說我該喜歡誰?”
方苓沉思一會,掰着手指頭道:“陸江引太輕浮,又愛裝,我的一個師妹因為工作和他接觸過,誇他溫文爾雅,演技真好!周遠寧也愛裝,花心大蘿蔔,聽方予說他脾氣很差,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莫行堯——算了。”
她沉沉地嘆氣,總結道:“我們身邊長相勉強及格、稍微年輕點的,也就這幾個人。不是我不想結婚,是好男人太少。”
晚飯由莫行堯掌廚,食遍大街小巷的方苓雖對他有成見,但也客觀公正地稱贊他廚藝好。
莫行堯置若罔聞,默默收拾碗筷。
林初戈正欲幫忙,被方苓拉住,湊到她耳邊說:“你就是看上他會做飯?”
林初戈拿着抹布擦飯桌,笑說:“會做飯是錦上添花。”
“那是相中他那方面的能力?”方苓別扭地問,“他二十八,還是二十九?快三十歲的老男人,嫁了他也許二十年後就得包養小白臉慰勞你空虛的身心。”
“男人三十一枝花。”林初戈樂不可支,頭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笑,紅唇顫顫巍巍如風中搖曳的櫻桃,“二十年後我也不小了。”
莫行堯走出廚房,如畫的景致映入眼中,他看向全身散發着黃光的六十瓦電燈泡,假意關心道:“時間不早了,方小姐不回家?”
“我晚上留宿,莫先生慢走。再見。”方苓揮揮手,不像告別,更像趕蒼蠅,她向着林初戈道,“有酒嗎?我想喝。”
林初戈點頭,起身想去拿酒,被莫行堯制止。
“她有腳,讓她自己去拿。”他反常得很,賭氣道,“我回去了,你送送我。”
林初戈無可奈何地睨他一眼,告訴方苓廚房裏有一瓶紅酒,跟随他出門。
電梯門打開,梯內只站着一個中年男人。
莫行堯改變主意說:“我們走樓梯吧。”
林初戈深感莫名其妙,愣神間,他已拉着她拐進樓梯口。
“你別喝酒。”他語氣接近命令。
“為什麽?方苓又不是男人,而且她晚上要值班,不會真留宿。”她怏怏然道,“莫總想讓我怎麽送你?陪您走樓梯?”
莫行堯忽然站定腳:“我今天又是打架又是下廚——”說一截就吊胃口地停住,直直看着她,目光如炬。
林初戈嗯一聲,笑道:“所以呢?”
“獎勵。”他無限暗示地揚眉。
幼稚,三歲孩子麽,她腹诽,卻依然踮起腳送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