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火中取栗(1)
幾天後,妻子大鬧公司的陳先生灰溜溜辭職,原本誓死不走的張助理見情郎卷鋪蓋走人,再者承受不住旁人指指點點戳脊梁骨,也交了辭呈。
人事部幫林總監招進一個新助理,名喚郝強,是個塗脂抹粉翹蘭花指的斷袖,五米開外就可聞見他身上的香水味,可謂人形玫瑰,奈何十二月的天,連蒼蠅都沒一只,更別說引來蝴蝶。
郝同志工作之餘最愛點評男同事的着裝和女同事的彩妝,一張嘴就像水龍頭,一打開就嘩啦啦地流,得罪了不少人還傻傻不自知。卓信公司裏對此人滿意的,恐怕只剩莫行堯。
這天傍晚,林初戈同徐小姐辦完過戶手續,接到了方苓的電話。
方苓支支吾吾道:“初戈……你能不能代替我去陪一個男人吃飯?”
林初戈問:“你的意思是相親?”
“……是,我沒時間。”
“那就推掉,你和那男人重新約定時間。”
“不行的……白先生沒見到人,鐵定要告狀,我媽又要來煩我。”忽聽那端一個女人在高聲喚方苓的名字,方苓歡歡喜喜應一聲,向着手機道,“你看,我真的很忙,一整天才喝上一口水,實在沒精力去應付糟老頭。”
從方苓歷任的相親對象來看,“糟老頭”未必是誇大其詞,她的相親對象囊括廣大老、矮、窮的男人,什麽四十五歲在郊區開火鍋店的三寸丁,帶十八歲“女兒”上婦科的五十二歲出租車司機,兒子比方苓還大一歲的禿頂教師……
奇奇怪怪的男人們一度叫林初戈懷疑方苓的母親像林雅季恨她一樣恨着方苓。
林初戈心軟,猶豫不決:“阿姨沒有把你的照片給那位白先生?”
“沒有,”敏銳地察覺到她口氣松動,方苓趁熱打鐵道,“在威基酒店,時間七點,六樓606號包廂。”
林初戈含糊地答應下來。
收了線,再擡頭時,不見曛黃的夕陽餘晖,天空中挂着一撇白銀色暗淡的月影,灰沉沉的雲密密實實地游來游去,轉瞬便将月亮遮掩,今晚似有雨。
林初戈踩着點抵達威基酒店,見了面,才發現生活處處都是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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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白先生一點也不白,全身黑得像剛挖完煤,額前頭發稀疏可數,兩只眼珠子凸出眼眶,臉頰油亮泛着黑光,肚皮圓滾滾如同西瓜,他穿一件豆綠色外套,遠遠望過去好似一只巨型青蛙。
白先生直愣愣地瞪着林初戈,好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問:“……你就是方苓小姐?”
眼前這位“方小姐”眉細長,眼晶亮,眼梢汪着三分媚,辨不出是刻意還是無心,紅唇将張未張,一笑足以叫人挂肚牽腸。
白先生戰戰兢兢拿起菜單遞給對面的人,結巴道:“點、點什麽菜?”
一股濃郁的大蒜味撲面而來,林初戈忍着回家的沖動,扭開臉說:“不用。”
白先生放下大紅燙金菜單,拿起水杯喝了口,絞盡腦汁想着不俗套的開場白。
服務員拿着紫砂茶壺進來倒茶,女子身着淡粉色高叉旗袍,烏黑秀發盤起,鬓邊別上一朵紅花,真真一只美女花瓶。
男人左手無名指上有一圈環狀的痕跡,比周圍皮膚的顏色要淺。
林初戈調轉視線,端起茶杯喝茶:“白先生剛離婚?”茶入口苦,餘味澀,她放下茶杯,坐在椅上不動。
随便點了幾道菜打發服務員走後,男人咧開嘴笑,露出滿口黃牙:“有兩個月了,起先她不同意,總是打電話來求我,但我和她毫無共同語言,日子根本過不下去,好說歹說她才同意離。唉,四十多歲的女人又離過婚,不好找下家……”
林初戈像被苦茶毒啞了,不接茬,茶杯在她手中搖晃,淡黃的液體掀起細細的波紋。
她演技不佳,厭惡溢于言表,白先生卻完全看不到,從妻子身上有氣味說到黃臉婆刷完牙又吃蘋果,越說越起勁,竹筒倒豆子說了一氣。
好似天下男人的糟糠妻都庸俗膚淺,不理解他富有內涵的心,不欣賞他英俊無比的貌,阻礙他飛黃騰達迎娶名媛,個個都有罪。他就差用白手絹抹淚,窦娥都不如他委屈可憐,他逛窯子包二奶實在情有可原。
有位女作家寫,“要多少的機緣巧合,不相識的男女才可結成夫婦”,她反而想知道,要有多少的磨難争吵,一對夫妻會從如膠似漆變得仇視彼此惡語相向。
一味貶低枕邊人的嘴臉太醜陋,她的同情也沒有這般廉價,忍無可忍,林初戈抓起皮包離開包廂。
黑金花大理石鋪滿走廊,空氣中卷着清新劑的馨香,高跟鞋快速地敲擊地板,林初戈正欲拐進電梯,十字過道另一邊走來兩人,一男一女,一前一後。
“方小姐,等等,你怎麽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白先生尾随她出來,喉嚨裏仿佛摻了一把泥沙,粗啞卻尖厲,不容推卻地紮進他人的耳膜。
林初戈站住腳,聽着白先生的叫喊,望一望那對男女,心想,還真是巧。更巧的是,手機鈴聲大響,是真真正正的方苓小姐來電。
眼見“方小姐”不理自己只顧玩手機,白先生急得抓耳撓腮:“方小姐,是我一直說話,惹你生氣了嗎?”
“方小姐?”血紅指甲撓上下巴,再撫上棗紅發帶,曲天歌笑意盈盈,“這位小姐姓林,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無論有何誤會,她絕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男人身旁,曲天歌嬌羞地看着他,說:“我聽人說性工作者接‘外帶’時都有代號,不會用真名,如果這事是真的,總經理你說該怎麽處置比較好?公司總不能用這種女人吧。”
林初戈彎眼一笑,曲天歌略過“抓奸在床”這一至關重要的步驟,就上下嘴皮子一碰給她定罪。人言可畏,只需張張嘴,數不盡的臭帽子往你頭上扣。
一道黑色身影從眼前劃過,莫行堯的右肩險險擦着她臉頰而過,他側臉線條冷硬猶似鋒利的刃,行走帶起的涼風刺入肌膚,激起層層痛意。
曲天歌氣得跺跺腳,趕在電梯門關閉前跌跌沖沖跑進去。
通話那邊的方苓聽見動靜問:“怎麽了?”
“穿幫了。”林初戈垂下手,邊掐斷電話,邊對愣怔的白先生說,“正如剛才那位小姐所說,我不姓方,和你相親的方小姐抽不出時間,就托我來見你。”
白先生搓搓肥厚的手掌,巴巴地湊到她跟前:“說明我們很有緣,林小姐能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嗎?我們下次再找個地方坐坐吧。”
林初戈自上至下地端視男人:“抱歉,不能,你的長相不符合我的美學。”
說着忽見一群人從一扇門魚貫而出,打頭的是陸江引,見了她,嘻嘻笑着嚷:“林初戈你怎麽在這兒,來查崗?行堯早走了。”
他身後零零散散跟着八-九個人,她只認識身穿粉色西裝的周遠寧。
周遠寧破天荒地沒帶女人在身邊,看到她,點一點頭也說:“莫總剛走。”
濃烈嗆人的酒氣随着人群一起飄來,能熏死一頭大白鯊。紅男綠女都無視了白先生,吵吵嚷嚷邁向電梯,林初戈跟着他們步了進去。
金屬梯門緩緩關閉,光可鑒人的梯壁呈現出所有乘客的身形,男多女少,除去她自己,女人們中只有一個淡妝套裙素雅尋常的打扮,柔柔弱弱像朵沾着雨水的茉莉。如今的公子哥時興染指清白人家的姑娘。
林初戈斜溜陸江引一眼,質問道:“他今晚跟你們在一起?”
不消說清“他”是誰,陸江引就哼哼兩聲,作了答。
“一個人?”
陸江引捂嘴打哈欠,咕哝道:“不然呢?”
“談公事?”
“公事。”立在角落的周遠寧冷不防插話。
她想,那曲天歌是打哪冒出來的。
告別陸周一行人,林初戈開車回家。
四處奔走一整天,小腿酸麻得有如千斤重,她拿鑰匙打開門,歪歪倒倒地踢掉高跟鞋,摸索着找到開關,開了燈,光着腳悄無聲息地行至客廳,眯起眼揉着額角向冰箱走,赫然瞄見沙發上躺着一個男人。
一口氣提到嗓子眼,她差點尖叫出聲,抄起單人沙發上的刺繡抱枕用力擲向他,不解氣,三腳兩步沖過來看準他小腿猛踹一腳。
“你怎麽進來的?進來也算了,不能開燈?”
莫行堯擡起眼皮,目光沉沉地望進她眼底,一霎便阖眼,顯出兩道深深的雙眼皮褶痕,反手将她拽倒在懷。
她猝不及防,無法遏制地摔進他懷裏,下巴撞上堅硬似壘的胸膛,唇瓣被牙齒磕破,滲出細小的血珠。
她吃痛地捂住嘴,烏亮的眼蒙着一層淚意,憤懑的眼光于他臉龐頸間來回轉,尋找适合下口的地方。
他撩開她的手,偏頭含住她柔軟溫熱的下唇,淡薄的鐵鏽味在舌尖化開,他唇間也染上瑰麗的顏色,似是将初開的玫瑰揉碎的殷紅。
修長完美如藝術品的手指輕緩地摩挲着她尖細的下颌,他眼似墨筆點漆,黑得透亮,牢牢看住她,喉頭滾動:“解釋。”
硬邦邦的皮帶扣硌着她腹部,仿佛要陷進她肚子裏,林初戈掙紮着想坐起來,握緊她腰身的手臂陡然箍緊,卻即刻松開。
她慌慌忙忙跳下沙發,唯恐他下一秒又發神經。
林初戈扶着餐桌,堅硬的桌角抵着掌心,要笑不笑地說:“那莫總呢,不解釋為什麽你和曲天歌在一起?”
莫行堯說:“我也不知道她在威基酒店的原因。”
“偶遇?真巧。”
“那你呢。”睃見她光裸潔白的雙腳,他心頭似有烈火熊熊燃燒,怫然地道,“穿鞋。”
她揚起半邊眉,赤着腳像企鵝般呱嗒呱嗒踱到玄關,趿上一雙白色拖鞋。
林初戈邊往回走,邊說:“我?當然是相親。道德文明對女人要求太高,我十七歲和你發生關系被我母親指着鼻子罵破鞋,買避孕藥被藥店老板當成雛妓問我一夜多少錢;二十七歲還未婚,居委會大媽熱心腸地要幫我做媒,轉身罵剩女都有病;公司年輕職員笑我長得好看也沒人要,白天風光無限,夜晚絕對寂寞得哭濕床單。”
他不作聲,她咯咯笑起來:“工資和我同一水平線的男人,讨老婆只會找比我年輕的。于是我想把我自己嫁出去,就必須去相親,那些男人不外乎學歷沒我高、工資比我少、額前三根毛,我還要伏低做小,畢竟人家再醜再矮再老再窮可是男人,我有眼無珠看不上他,有的是恨嫁女倒貼他。”
莫行堯坐直身體,斜刺裏瞭她一眼:“你什麽意思?你把我當成什麽了?”
“莫總這樣有錢有貌的男人,不像普通男人那般擔心傳宗接代的問題,只要勾勾手指一群女人撲上來,所以不急着結婚。您也許比其他追求我的男人要真誠點,願意多費時間同我談情說愛,因為我是您的初戀?”她假模假樣地揩拭眼角,“可我玩不起。”
夜如汪洋的黑海,天幕閃過一道白光,夜風卷起淡紫薄紗窗簾,沙沙沙,傾盆大雨落下。
一席話聽得他胸膛急促起伏,臉色青白,雙眼亮得瘆人,兩手緊攥成拳,細微的咯吱聲在幽寂的夜裏顯得尤為驚悚。
林初戈知道他很生氣,卻在笑,笑得沒心沒肺,叫人心碎。
不出所料,他什麽都不說,什麽也沒做,安靜地離去。
待門關上,笑臉像裂開的面具,一點點剝落,眼前迷迷蒙蒙一片白,家具罩着薄薄的霧氣。水珠抑制不住跌出眼眶,她癱坐在沙發,忽而扯起唇一笑。
“我是在逼婚啊,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