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峰回路轉(2)

三月霖雨纏綿,瓢潑大雨将人困在公寓裏,像身在無門無窗封閉的監獄,尋覓不到出路,終日郁郁。

昨夜兩人倚在燈下看書,他看,她發呆,一頁紙寥寥幾段字他看了數十遍,每一個标點符號的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倒背如流,她不動彈不出聲,他便沒有翻到下一頁,靜靜陪着她發愣。直至午夜,她才細聲說想回房睡覺。

他抱起她回卧室,她像攀樹繞藤的莖四肢緊緊纏着他,又像樹袋熊般吊挂在他身上,枕着銅牆鐵壁似的溫暖胸膛入睡。于他,是沉甸甸的僅他一人享有的權利,一切理應由他承擔。月光如凍霜,暖氣被打開,空調運作時微弱而吵擾的嗡嗡聲響了一整夜。

天光漸露,雨勢小了不少,林初戈起得早,端着一杯溫水站在陽臺前一邊啜飲一邊望着遠景。

聽見腳步聲,她轉過身說:“我肚子餓。”

帶着輕微鼻音的稚嫩聲線,消瘦孱弱的身段,像三歲孩童般,莫行堯的心不由為之一軟,便是鋼鑄銅淬的堅固壁壘只怕也會坍塌。

冷風涼雨吹進陽臺,她上身穿着件薄黑外套,凍得哆哆嗦嗦,像電線杆上毛發濕透鳴啭啁啾的麻雀,順理成章被他拉進屋。

“我們去定中後巷的老街吃早飯?”他溫聲提議,“好久沒去過了。”

林初戈笑說:“專程去那麽遠的地方吃一頓飯,太奢侈了。”

莫行堯打定主意回母校,難得固執,一雙眼黑似墨亮如冰,兩片唇薄若削鋒如淩,面部工致的線條透着一分少見的冷硬。

她投降:“去就去,別瞪我。”

他反駁:“我沒有瞪你。”

她不理會,委委屈屈道:“提起定中就生氣,校慶那天把我當作犯人一樣反剪我的手還揩我的油……”

“……我喝醉了。”往事不堪回首,他微赧,揾了揾耳根說,“以後不會了。”

林初戈笑着說好,不再逗弄他,腳步一轉進了浴室。

狂風卷起天藍喬其紗窗簾,像一波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牆壁,霧氣騰騰的玻璃窗上冒出半弧冷陰陰影綽綽的太陽,仿若剝開了殼扔進水中的白煮雞蛋,一點點浮上水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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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氣逼入室內侵襲着單薄衣衫,莫行堯前去關上窗戶,回到卧室正想換衣服,忽然聽見她手機的來電鈴聲。

一接通對方便扯着嗓子問:“林初戈,聽說你媽搶了謝慕蘇的媽的男人?”

莫行堯本能地捂住手機,捂得嚴嚴,仿佛就此扪住了對方的嘴,清越尖利的女聲變為模糊的嗚嗚響。

她心情稍稍好轉決計不能再勾起愁腸,他實在不希望她整日無精打采茶不思飯不想,周方予挑這個時候打來不知安的什麽心。

莫行堯将手機拿到耳邊,低低地道:“她在浴室,請你不要在她面前提這件事。”

他突然說話,吓得那端的周方予一口涼氣哽在喉嚨,對“浴室”二字産生了極大的誤解,好久都緩不過來,你你了半晌才說出完整的話:“你們太不要臉了,現在才幾點?白晝宣淫——”

不待她說完,莫行堯掐斷了電話。

林初戈推門進來,望見他拿在手中的手機,知道以他的性格不會做出未經她同意翻她通話記錄這等事,一面打開衣櫃找衣服一面問是誰打來的。

莫行堯誠實地回答:“周方予。”

林初戈猜測周方予又想離家出走,應了聲沒多問。

下樓取車,開車前往母校,雨打車窗,舊地重游,身旁的人依然是同一人。仿佛争吵分手離別從未發生,橫亘在彼此人生間的十年并不存在,而是做了一場長久的夢,夢醒,他在。

汽車開不進狹街窄巷,熄火開門,莫行堯下了車,繞到另一邊死死按住将開未開的車門,林初戈坐在車內推不開門,蹙着眉降下車窗,疑惑地問:“你——”

僅說一字,餘下的言語被他的舌尖勾去,慢慢咀嚼細細吞食。

他單手撐着車窗,頭探進車內側着下颌吻她,呼吸紊亂,唇與舌糾纏,她睫毛顫動,心跳如擂,想後退他預料到一般反手扣住她的後腦勺,微涼而挺的鼻尖來回摩擦着她鼻尖。

她臉漲得發熱,迷糊混沌中殘存的一絲理智提醒她,盡管身處僻靜小巷,但若是有好事者偷拍他們恐怕會名滿全城。她擡起手欲推他,又擔心一失手令他腦袋磕上車窗,手臂猶豫不決懸在空中幾秒,還是垂下。

他們中間隔着厚實冰冷的車窗,卻親密無間,這樣交頸的姿勢甜蜜也難受,他恍若未覺,許久之後才松開她,意猶未盡般于她唇間輕咬了一下。

她平複氣息下了車,撐開傘與他肩并肩同行。

風微雨細,霧蒙蒙,鋪在地面的灰白石磚碎碎裂裂,是歲月流逝的痕跡,雨水順着磚縫彙成一條小溪彎曲蛇形。

他頭發略濕,臉上沾了幾滴雨水,宛若清水洗濯過的上等白玉,光潔無暇,鑲嵌着兩顆黑碧玺似的眼,灼灼地看着她。

林初戈笑着調侃:“幸好你個子高有腹肌,否則就真成了方苓說的弱不禁風的白斬雞。”

莫行堯遲疑一會,嘀咕道:“我常年待在家裏、公司和健身房,出行有車,曬不到太陽……”

她完全不希望他曬得像炭一樣,連忙打住,轉口道:“為什麽你想來這裏?”

他答道:“這一帶具有紀念意義。”

她一愣,的确,高中最後的一段日子多是消磨在這細長昏暗的巷子裏,來校時會頂着幾點晨星和熹微的天光在這裏吃早餐,離校時會摸着黑捧着溫熱的酒釀歸家,一路上盡是二人低語輕笑。即便後來和他分手,她也改不掉這個習慣,像戒不掉的瘾。

她挑唇笑道:“我覺得百米外的小旅館更具有紀念意義。”

涼涼的雨絲斜飛進眼中,他彎了眉眼,唇邊蕩起一縷漣漪,嘆道:“你啊……”

“我直到現在也忘不了當時的心情。”她臉色漸粉,似将熟的桃透出清淡的香,耳垂紅得滴血卻強撐着說下去,“明明沒有結婚卻像偷情似的,提心吊膽害怕像電視劇演的那樣下一刻就有人踢門抓奸。”

他啼笑皆非,從未想過兩人的第一次之于她是那樣糟糕。

他始終不作聲,面無波瀾毫無反應,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失落而氣惱地問:“你忘了?”

他搖了搖頭:“怎麽會。”

十年前,也是暗沉沉的雨天,處處都氤氲着一股腥氣,低矮破舊的樓房,布滿裂縫的灰牆,濕冷徹骨的木床,昏黃搖晃的燈光,緊張、無措、激動交織着陌生的欲念如同漫過頭頂的洪流,豔俗的大紅床單像紅浪映着年輕女生白潤凝脂的肌膚,靈秀噙淚的眼似揉了星光,很久之後閉眼都會想起那瑰美惑人的景象。

雨聲漸收,林初戈收了傘和他一同踏進一家店內。

幽冥阒然的古老建築內擺着三五張桌子,廉價的塑料椅将幹淨的木桌包圍,地板锃光瓦亮,慘白的燈光瀉滿一室,店內零零散散坐着幾個客人,各自悶頭吃飯。

店主是一位五十來歲的男人,架着腿歪着身坐在一把黑色高背椅子上,見到有客人進來也未起身,揚聲報出今日菜單。

莫行堯看她一眼,點了兩碗酒釀,店主紋絲不動梗着脖子瞧着遠處抽芽的桃樹,像淡淡幾筆的白描彩繪,桃粉柳綠掩映有致。

林初戈心中暗罵架子比皇帝還大,扭頭小聲對莫行堯說:“我記得這家店要先付賬。”

他面露慚色,邊掏出錢包邊說:“我忘了。”

客人掏出錢,店主這才不情不願地立起來,一手拿着碗一手拿起手邊的大湯匙從角落桌上的小鍋裏舀了兩碗酒釀。

二人挑了一張小桌坐下,酒釀端上桌,微醺的燈光下酸甜的香氣浮浮蕩蕩,小小一個圓子入口即化,糯軟香甜,釀成一股暖流滑入心肺。

她端起碗從碗沿上偷偷打量他,他垂着眼簾捏着瓷匙,修長手指與白瓷羹匙渾然一體,骨節嶙嶙分明,舀起一匙浮着圓子的酒釀送到嘴邊咽下,整個過程未發出一丁點聲響,風致翩翩,儀容清雅。

林初戈正想戲弄他,一道渾厚的聲音忽然響起,口吻頗有些不滿:“一個男人長得斯文,吃相也這麽斯文……”

莫行堯動作一頓,林初戈森然地橫那老男人一眼,轉過頭盈盈一笑道:“我就喜歡斯文的男人。”

他笑了笑,她一句贊美便可抵消旁人萬句诋毀。

店主孩子氣地嘁了一聲,拿起塑料牙簽盒抖了抖,抖出一根牙簽叼在嘴裏,全神貫注地觀賞雨巷春景。

天邊現出一抹金色的陽光,攢聚的烏雲緩緩消散,久雨初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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