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與子偕臧(1)

周六,林初戈與莫行堯一起去公墓拜祭林雅季,一路上雨紛紛,漫山遍野的杜鵑花被裹上一層冥茫的白霧,草木葳蕤,春風簌簌地吹,嫣紅的花窸窣地落,仿佛一群淺眠的雄朱雀偎在這片荒山禿嶺,啁啾無休,不時落下暗紅的羽。

汽車在山腳停下,莫行堯右手牽着林初戈,左手拿着一束白菊花,正要走上逶迤迂長的山路,背後忽然響起一道低啞而猶疑的聲音。

“行堯?”

莫行堯的掌心一瞬變得僵硬,林初戈困惑地看他一眼,斜刺裏瞭向喊他的那個男人。中年男人關上車門向他們走來,腳上的黑色雙扣漆皮鞋纖塵不染,黑色西褲,穿件咖啡色襯衫,鬓角微白,眉目與身旁的男人格外相像,臉頰上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使得男人的氣質多了一分陰鸷,肅如松風。

林初戈恍然想起林雅季當年說他和他父親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像雖像,但他的五官要帥上一籌。不覺勾了勾唇,她喜歡他,心中的天平理所當然偏向他。

莫行堯面無表情地觑着向他們走來的男人,喊了聲:“爸。”

莫啓文上下打量他幾眼,目光移到林初戈身上時一滞,說:“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林初戈波瀾不驚地說:“我媽叫林雅季。”

莫啓文眼神有些複雜,張張嘴又作罷,掉過頭盯兒子一眼:“你們今天來看林女士?”

莫行堯陰沉着臉,反問道:“您大老遠回來就為了見馮阿姨一面?”

陰風飒飒,吹來一朵凋謝的杜鵑,在三人腳邊盤旋,紅豔豔的花瓣似紋繡了蒼黃的花邊,從外向內枯萎。久久寂然,林初戈的心一點點往下墜,他和他父親的關系竟然也不好,一言不合便像是要吵架。

她搖了搖莫行堯的右手,他沉靜地看住父親,語氣逐漸和緩:“您和母親有聯系嗎?”

“沒有。”莫啓文睫毛微顫,負手而立別開臉眺望遠處的花草。

莫行堯按住林初戈的肩膀将她向前推了一步,笑笑說:“我們結婚了,後天晚上六點邀請了一群朋友在醉中天九樓吃頓便飯,您能抽空過來嗎?”

莫啓文轉過頭谛視他,面上綻開一絲笑容:“我會來的。”

莫行堯不再多言,拉着林初戈往山上走,走了幾步又被男人急切地喊住:“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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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同時回頭,中年男人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自己辜負了他母親,又從未關心過他,丈夫和父親做得都不合格,還能說什麽。

莫啓文眼神暗淡得好似水面上倒映的月影,幹澀地笑了笑:“希望你們能幸福。”

莫行堯神情不改,客氣地道:“謝謝。”

尾音消失在滿山風聲裏,宛若流入大海中的溪流,再也尋不到蹤跡。同一座陵園,祭奠的人卻不同,血脈相連的兩個男人相背而行。

林初戈猜測那位馮阿姨就是莫啓文青梅竹馬的戀人,他說過他父親常年居住在國外,千裏迢迢回國掃墓,愛得如此之深,為何會與他母親結婚?

她骨碌碌地轉眼珠,挑着眼梢向他一瞥:“我的婆婆會出席我們的婚宴嗎?”

莫行堯挫敗地嘆了口氣,苦笑道:“我聯系不上她。我媽如果不想被人找到,誰也找不到她。她基本不用固定電話,一張銀-行-卡用完了不再用第二次,在一個地方至多停留一個月。”

林初戈輕笑一聲:“和你母親比較起來,周方予的段數太低了。”

他默默地向前走,他母親沈碧落從來都是不聲不響地離開,剛回國時他去探望外祖父母,席間二老談起往事,他得知父母離婚的第二年,莫啓文出于愧疚和一些難聽的傳言想找沈碧落複婚,觍着臉去沈家詢問岳父岳母前妻的聯系方式,卻被告知沈碧落曾撂下狠話威脅他們,如若洩露她的下處和電話便同雙親斷絕關系。

初聽此言,他以為母親說的是氣話,只覺可笑,母親像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不料沈碧落說到做到,當真從未聯系過莫啓文;而自己,上一次接到母親的電話是在一年前的某個深夜,只問了一句過得怎麽樣,就挂了電話。

莫行堯眼角餘光掠過身旁的女人,記起分手時她說的那些話,心想女人絕情起來一顆心比頑石還硬。

到了林雅季的墓碑前,莫行堯俯身輕輕放下花束,林初戈抱着胳膊與黑白相片中的女人對望,在心中說:“凡事都有例外,你遇見了寧靖元,可我遇見了莫行堯,兜兜轉轉我還是嫁給了他。”

在墓地待了一會,日已西沉,芳草斜陽中他們一起下山,坐上車就接到了周方予的電話,先乖巧地說了句恭喜,然後粗聲粗氣地命令她來“如醉”酒吧喝酒。林初戈再三表示自己不會喝一滴酒,只是不放心周方予這個瘋丫頭,莫行堯才首肯,纡尊降貴送她去酒吧。

酒吧門外非常安靜,偶爾有幾個醉漢蹲在臺階上發出輕微的嘔吐聲,拉開門,震耳發聩的搖滾樂似梅花針不容推卻地刺進耳中,光與影虛薄更替,燈光迷醉斑斓,如同墜入靡麗錦簇的花團,舞池裏的紅男綠女像并蒂蓮般交結盤錯在一起,鼓噪歪纏,交換彼此火焰似的唇、豐腴年輕的身。

林初戈在角落的卡座找到了周方予,不僅她一人,身旁正坐着謝慕蘇。

距離上一次見面已有一個多月,謝慕蘇有點尴尬,沒話找話似的說:“方苓沒和你一起來?她最近挺忙的呢。”

林初戈平淡地嗯了聲,歪身在卡座坐下來,掃了眼一桌的空酒瓶,看向對面的周方予:“你又失戀了?”

周方予搖了搖頭,一雙眼亮似水鑽,很是得意地說:“我把那個雜種甩了,整天就知道給姑奶奶戴綠帽子!今天既是為你慶祝,也是為我慶祝!”

林初戈不領情,幹癟地哦了一聲。

周方予視線在她與謝慕蘇之間來回轉,一面打手勢喚來侍者,一面道:“你們怎麽不說話啊?還在為那種事鬧別扭?”

謝慕蘇掩飾般地端起玻璃杯,抿了口橙汁。提起往事,她兀自有些不适,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說再多對不起也改變不了,她們的關系也無法再像往日那般親近。

“有話可以在電話裏說。”林初戈向清秀的侍者要了杯檸檬汁,“我以為周大小姐喝醉了才把我叫來。”

“我的車……車胎破了,你送我回家行不行?”周方予嘿嘿一笑,睃見她無名指上樸素的鉑金指環,立即變臉鄙夷道,“莫行堯真小氣。”

林初戈解釋說:“不關他的事,是我對他說一切從簡。”

周方予萬般不解,尖聲叫道:“結婚啊姐姐,一生只有一次!你怎麽能這麽随便?沒有閃瞎眼的鑽戒就算了,洛可可風格的大別墅呢?教堂呢?一頭棕黃卷發像獅子狗一樣的牧師呢?verawang親手設計的曳地婚紗呢?等等,你們不會連婚紗照都沒拍吧?”

鄰座的年輕男子朝這邊望了一望,謝慕蘇捂着臉說:“你小聲點。”

“肺活量不錯。”林初戈笑說,“我們的确沒有拍婚紗照。”

她和莫行堯都不喜歡拍照,覺得在卧室裏挂着巨大的合照說不出的古怪,便跳過繁文缛節直接登記結婚。

“裸婚,我的天……”周方予喟然長嘆,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說,“莫行堯賺那麽多錢究竟是為了什麽……”

三人坐了一會,寧雙牧來接謝慕蘇回家,林初戈一邊費力攙扶着歪歪倒倒頭重腳輕的周方予走出酒吧,一邊掏出手機打電話給莫行堯。

酒吧門外站着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生,穿一件桃紅亮片吊帶裙,臉上的妝斑駁得如同城郊的舊圍牆,又像唱京劇的旦角卸油彩沒卸幹淨,不斷地向下扯領口,攤開白花花肥唧唧的胸脯招攬生意,兩條腿骨瘦如柴。

周方予最是瞧不起這類輕賤自己的女人,抱着林初戈的胳膊又是一番演講,如此這般憂國憂民,林初戈左耳進右耳出,耐心地等待莫行堯到來。

街燈昏暗,遠處的霓虹燈一閃一閃仿佛開在水中的花,看不真切,夜一樣黑的汽車在酒吧門口停下,身姿英挺的男人跨下車,疾步朝她們走來。

那女生像箭般蹿向莫行堯,兩眼迸射出異樣的光芒,喋喋不休道:“先生您需要服務嗎?一晚只要八十,胸大活好,做全套……”

莫行堯眉峰一皺,還未冷言拒絕,林初戈就甩開周方予的手臂,從口袋裏摸出幾張鈔票塞到年輕女生手上。

林初戈壓抑着怒火扯出一抹笑,說:“今晚給你自己放個假吧。”

那女人捏緊手心的錢,讷讷道:“謝謝……”

周方予見狀扶着牆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淌出來,笑夠了揉着下颌正想撒嬌賣俏請他們別介意,一擡頭黑色汽車疾如風雨地遠去,獨留下嗆人的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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