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與子偕臧(2)
林初戈站在全身鏡前擁着手臂扭着身段左看右看時,卧室的門開了,莫行堯一身黑色西裝,清朗的眉眼含着點笑意,像陽春的微風,吹亂一池春花。
她攥着柔滑的絲質布料,難為情地問:“我穿得是不是太隆重了……吃個飯而已。”
紅裙如焰,裙擺曳地,合身的剪裁凹出曼妙姣好的曲線,在昏黃的燈光下宛若一株盛開的紅蓮,五官精致工細,薄施脂粉,她臉頰醺然,滴溜溜的眼緊鎖着他。
“很漂亮。”莫行堯單手插在褲袋裏,微笑着向她走來。
他站在她身後,伸出手臂箍住她纖瘦的腰,下颌擱在欺霜壓雪的肩頭,望定明亮的鏡子中的女人。
眼角瞥到她白皙的耳垂,他一點點湊近直到含住,微涼的氣息噴灑在耳廓,激起她一陣戰栗,仿佛蕩漾在海中無人掌舵的扁舟。她耳根透着淺粉色,他涼涼的唇逐漸往下,吮吻着柔嫩的頸項。
林初戈生怕他收不住胡鬧一氣誤了時間,待想推開他,鏡中的男人忽然眉一擰,摸着薄嘴唇抱怨道:“好苦,噴香水做什麽。”
林初戈安下心整理衣襟,沒空再忸怩作态,琅琅地說:“就是為了對付你這種色中餓鬼,動不動就揩油。”
莫行堯面不改色道:“除了我,誰有合法權利揩你的油?”
“是是,莫先生我們該出發了。”她疊聲應道,心中暗說,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臉皮足足有三尺厚。
莫行堯想,說得也是,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把那幫難纏的朋友應付過去,至于其他的事,來日方長。
開車到達酒店時,天剛擦黑,禮服太長,上下車時都極不方便,需要稍稍提起裙角避免摔倒在地的窘境,或多或少顯得造作,林初戈兀自糾結着服裝的問題,漫不經心地挽着莫行堯的手臂一起上臺階,紅毯從門外筆直地鋪向公共電梯,他卻步伐一拐,輕車熟路地帶着她邁進角落隐蔽的小電梯。
轉眼間就到了九樓,雖然林初戈再三表示不用那麽高調不要搞鋪張浪費那一套,但寧紹賢不依,提前叫孫子清場,整個九樓稀稀疏疏坐着兩桌人。
賓客全部到齊,他們身為這場婚宴的主角卻姍姍來遲。
以陸江引為首的一群朋友嚷嚷着遲到罰酒,端着兩杯滿滿當當的白酒送到他們面前,笑眯眯作出主婚人的模樣說:“來來,喝交杯酒。”
莫行堯接過啜了一口酒便放下酒杯,林初戈更敷衍,紅唇在杯沿上一貼,留下一彎紅月般的印跡就算是喝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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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江引直嘀咕真沒勁,掉過身嘁嘁喳喳地同周方予耳語,想是又在打什麽鬼主意整他們。二人置之不理,走到另一桌敬酒。
寧靖元親密地攬着莫啓文的右肩與他稱兄道弟,推杯換盞,幹裂的嘴唇一張一合,一刻不停地稱贊這是一樁天賜良緣,說了一大串話題陡然一轉,談起建築行業近年來不景氣,問多年的好兄弟是否有回國發展的意思。
林初戈嗤地一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女兒之于他,有利用價值時是心頭肉,無利用價值就是賠錢貨,認都不想認。
她邀請了寧紹賢卻沒邀請寧靖元來參加宴席,正猶豫着是該給這位好父親留點情面捏着鼻子吃完一頓飯,還是直接請人把他轟出去,冷不防被人扣住手腕。
擡眼見是兩眼淚汪汪的程蕙蘭,林初戈登時笑笑說:“阿姨,您坐。”
程蕙蘭聽而不聞,一手抓着林初戈的手腕,一手扯着莫行堯的西裝,淚眼朦胧哀切地訴說自己如何不舍,仿佛坐在她身邊的方苓不是她女兒,林初戈才是她的親生女兒一樣。
寧家雖與她在血緣上牽纏不清,卻沒有養過她一天,不算娘家人,而她母親那邊的親戚都已過世,真正待她好的也只剩方苓一家人了。莫行堯當下承諾道:“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不會讓她受一丁點委屈。”
程蕙蘭一邊抹眼淚一邊連聲說那就好,轉過頭就黑着臉揪着方苓的大腿一頓臭罵,罵完仔細地端量女兒,嘆道:“也沒有缺鼻子少眼睛的,怎麽就嫁不出去呢……”
敬了一輪酒,莫行堯與林初戈對視一眼,一同落座。菜肴陸續端上來,寧靖元邊笑邊夾了一片芙蓉雞伸長手放進林初戈的碗裏,說:“多吃點,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媽要是在一定很高興。”
林初戈看牢這張皺紋縱橫無恥之尤的臉,窺不見一絲愧疚難堪之意,胃裏嘔意翻騰。世間男人如此之多,林雅季怎麽就偏偏愛上了他。
正想譏刺寧靖元一句,卻聽方苓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筷子上還有唾液,夾來夾去髒死了。”
寧靖元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在人前又不便發作,壓抑着公子哥兒脾氣讪讪地放下筷子,只當沒聽見,竭力維持風輕雲淡的神氣與莫啓文東拉西扯。
林初戈得空吃了兩口菜,忽見陸江引提着一瓶酒過來,頓時冷聲道:“我不喝,莫行堯也不喝,這瓶酒陸老板一個人喝吧。”
莫行堯笑說:“我聽她的。”
陸江引兜臉徹腮漲得通紅,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罵了句“你還像個男人嗎”提着酒瓶灰溜溜回到另一桌。
周方予厭棄地翻着白眼,說:“真沒用。”
陸江引猛地一拍桌:“你行你上啊!”
一桌人都笑起來,謝慕蘇偷偷看了寧雙牧一眼,掩着嘴笑了笑。
周方予輕哼一聲:“還用得着你來廢話。”
周方予本就記恨着那天他們在酒吧抛下她走人,倒了一杯白酒,揚起燦爛的笑容來到林初戈身旁,嬌聲道:“初戈姐,喝一杯又不會死。”
林初戈拿起茶杯與她的一碰,端莊地笑:“你不穿衣服也不會死啊。”
周方予哽了一秒,下一瞬端着酒杯默默回到座位。
林初戈原以為耳根子能清淨片刻,忽聽寧紹賢問:“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
莫行堯仍是那句堪稱萬金油的回答:“我聽她的。”
林初戈臉一熱,在桌子底下掐了掐他手臂,頂着一桌人炯炯的目光答道:“順其自然吧。”
寧紹賢沒再說什麽,莫歲庭聽着卻不甚滿意,他雖對這個孫媳婦不滿,但禮金首飾都沒少給,她收不收是另一回事,他自認沒叫莫行堯為難,一聽大事小事都是林初戈做主,不免覺得有損莫家的顏面。
莫歲庭沙着嗓子開了腔:“你們倆年紀也不小了,盡早要個孩子吧。”
林初戈含糊地應了一聲,心想為了結婚而結婚也罷,還要為了生育而生育,根本不關心他們的想法,用下達命令的語氣讓他們完成繁殖後代這一至高的任務,在這些人眼裏,孩子哪是什麽愛情的結晶,歸根結底只是延續他高貴血脈的器皿。
待宴席結束,陸江引等人已喝得醉醺醺,吵吵嚷嚷要鬧洞房,林初戈下樓一一幫他們叫出租車,莫行堯與莫啓文立在臺階上談話。
風微香濃,黑壓壓的天幕低垂,莫啓文彈了彈煙灰,細長香煙似綻開一朵灼灼的花,蛇一般細長卷曲的煙霧飄向遠方,灰白的煙灰徐徐墜落在地面。
莫啓文說:“我明天就走。”
莫行堯直言道:“我抽不出時間送您。”
莫啓文靜靜地注視着兒子,昔日瘦小內向的少年已成長為成熟穩重的男人,個子比他還要高,已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業,年輕有為風光無限,這風光裏卻沒有他這個父親的一襲地位,他嗫嚅許久,萬千感概彙成一句對不起。
莫行堯不為所動:“這句話您應該對母親說。”
到底還是怨他吧,莫啓文苦澀地笑了笑,低聲道:“兩個月前我在鄰市飛機場遇見了你母親,她氣色很好,應該過得不錯。”
“那就好。”
莫行堯撂下一句話,邁步向林初戈走去,拉着她的手坐上車。
回到家已近午夜,兩人草草洗漱一番便睡下。林初戈睡得迷迷糊糊之際聽見莫行堯接了個電話,他壓低聲音說了句“我馬上過來”,壁燈就亮了,緊接着傳來皮帶扣撞擊的铿铿聲響。
林初戈揉了揉眼睛,惺忪地望着正在穿衣服的莫行堯,問道:“誰打的電話?”
莫行堯躊躇了一下,如實答道:“寧伯父涉嫌偷稅漏稅,數額不小,目前已被拘留。”
林初戈漠然地哦了一聲,翻個身裹緊被子,重又閉上眼。
圓形的壁燈好似落日般灑下黧黃的光,将她微微起伏的身軀鍍上一層毛茸茸的光暈,室內死寂,靜得瘆人,他想開口卻又聽見她突兀而平穩的呼吸聲,心像灌了鉛一點點下墜,已經穿上衣服,他無端端覺得冷,仿佛沉入了湖底的最深處。
“他是你父親。”他說。
一聲低笑響起,她擁着被坐起來,眼睛黑亮,神志清明,牢牢盯住他晦暗的面容。
“父親?”她慢慢在舌尖上咀嚼這個偉大神聖的詞彙,唇邊掀起一縷漣漪,撩起眼皮睃他一眼,“莫行堯,需要提醒你我姓什麽嗎?”
許是燈光太柔和,他眉宇間氲出疲憊之意,不疾不徐地說:“他認不認你是一碼事,他是你的生父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
“二十多年他對我不聞不問從沒管過我的死活,你有情有義要幫忙随便你,我不會以德報怨。”她眼神陰冷,字字句句都如冰淩,“就算他明天死在拘留所裏也不關我的事,今天落得這個下場是他咎由自取。”
莫行堯目光沉沉:“如果今天換作是我被拘留,也不關你的事?”
被子從肩頭滑落,帶起一陣涼飕飕的風,一股寒意于四肢亂蹿,林初戈攥緊床單又倏然松開,穩住聲線說:“你說過你不會做違法的事,如果你知法犯法,我也不會想辦法救你。我愛你但不會因為愛而抛棄道德良知視法律為一張廢紙,你殺人越貨別指望我會像那些蠢女人一樣傻兮兮幫你毀屍滅跡。”
說完,她慌忙扭頭躺下,一滴淚溢出眼眶砸在枕頭上,沁入棉絮在枕面留下一個濕冷的水跡。如果,如果換作是他,她就真能大義滅親像自己所說的那樣嗎?她不敢想。
她竭力抑制着嗚咽,身軀不住顫抖,莫行堯輕嘆一聲,合衣躺下從身後攬住她:“放心,我說到做到,不會有那一天。”
不會為了蠅頭小利而冒險,他并不是無牽無挂孤家寡人一個,他還有她。但寧靖元是她的父親,又與莫啓文交好,出了這檔子事,他不搭把手有些過意不去。
林初戈翻過身靠着他厚實的胸膛,深深地吸了口氣,睫毛前端已淚濕,鼻尖泛紅,滑稽卻惹人憐惜。
莫行堯緩慢地拍撫着她的後背,待她呼吸趨向平穩,關上壁燈出了卧室。林初戈閉着眼一動不動,仿佛已然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