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與子偕臧(3)
天快亮時,莫行堯才回來。林初戈什麽也沒問,莫行堯心知她不關心也未多說,将順路買回來的早點放在飯桌上,只字不語踱進浴室。
林初戈抽出一把高背椅,一邊拿起紙杯一邊坐下,溫熱寡淡清水一樣的豆漿流入喉間,蕩起絲絲暖意,牙膏濃郁的薄荷味被豆漿淡薄的餘香掩蓋。
牆上的電子時鐘滴滴地報時,窗戶關得不嚴實,茶幾上多餘的大紅請帖被帶着草木清新氣味的涼風吹落在地,零零落落像一地的碎錦,林初戈趿上拖鞋走到窗戶前,窗簾飄飄拂拂直蹿到臉上來。
關上窗,回到飯桌前,林初戈剛拿起喝了幾口的豆漿,便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斜眼望去莫行堯拿着一條白色棉毛巾擦着濕漉漉的頭發,一步步走來。
似有似無的清涼的須後水氣味鑽入鼻腔,他定住腳,歪身在她右手邊的椅子坐下,棱角分明的臉上深沉漆黑的眼藏着一分銳利,日光燈照得這雙眼出奇明亮,像荷葉上反射日光的清露,眼珠一轉便斂去鋒芒。
林初戈立起身步至他座椅後面,從他手中接過毛巾幫他擦頭發。
“周末我想出去轉轉。”她說。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他有些不置信地問:“現在?”
林初戈嘴角一牽:“怎麽,覺得我冷血無情,生父被拘留我還有心情旅游?”
莫行堯搖頭,轉過身擎住她右腕正想分辯,林初戈搶白道:“謝慕蘇剛才打來電話告訴我她的公公已經安全到家,你們真是厲害。”
她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倒退一步目光投向黑色灑銀印花牆紙,心想,這世道能颠倒是非的兩樣東西是金錢和權勢,擁有其中一種就足以抹去違法者的所作所為,劣跡斑斑的惡人獲得新生,被粉飾為清白守法的好公民。于情于理,她都希望寧靖元受到應受的處罰,可即使是這樁心願也達成不了。
莫行堯想了想還是不作辯解,他并沒出什麽力,也不願因為無關緊要的人事同她争吵。只問:“你想去哪裏?”
林初戈和他想得一樣,平複了心情,順勢下臺階将那不愉快的話題帶過:“我想去有海的地方,不要太遠,最好在本市。”
岱城城郊瀕臨大海,雖然夠不上著名旅游景點,但環境清幽景致宜人,足夠打發周末。
兩個人暫時忘記瑣碎家事,權當放松一下,輕裝簡從,一人帶着一個裝有衣服和護膚品的小行李箱乘上駛向瀾湖景區的大巴。
汽車駛在一條坎坷不平彎彎曲曲的道路上,車廂無休無止地颠簸着,空氣悶熱得緊,有小孩暈車惹得鄰座愛幹淨的女乘客嗔怪了一聲,四周的人或掩着鼻抱怨,或關切地遞上紙巾,人聲嗡嗡仿佛車內寄居了一窩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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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風灌進來吹散了燥熱與酸腐的胃液氣味,喧嚣聲漸漸平息下來。
莫行堯多年未乘坐這類交通工具,坐飛機也只考慮舒适度不計較價格,一時很不自在。
林初戈覺察出來,笑問:“莫先生,你有什麽感想?”
莫行堯頓了數秒,說:“好像小學生春游。”
林初戈一下子笑出聲,肩膀微微發顫,聲線戰栗地扮演辛勤的園丁:“後天回家記得寫一篇八百字的游記。”
莫行堯拉過她一只手放在膝蓋上,拇指摩挲着她掌心,配合地道:“寫完了林老師有什麽獎勵?”
她輕佻地笑,雙眼彎成娥眉月,刻意用暗啞的聲線附在他耳邊放蕩地問:“教你‘陰陽十二式’怎麽樣?”
笑意似蘸了水的胭脂于他唇角緩緩暈開,莫行堯偏着下颌靠近她,林初戈笑盈盈地躲着,身軀随着車廂一搖一晃:“大庭廣衆的……”
正撩惹着,忽然從後座飛來一袋方便面,随即洪亮的争吵聲在車廂內響起來。
“這是老子買的!”
“放屁!你買的你早就吃完了!”
“東西全放在你包裏,誰知道你偷沒偷吃?!”
……
林初戈想,還真是小學生春游。她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方便面遞給莫行堯,扭頭看向窗外,隐隐約約望見旅社的流線型建築。莫行堯心領神會,神色淡淡地側身将手上的東西還給後座高中生模樣的男孩。
男生之一長得虎頭虎腦,寬臉闊腮小眼睛,氣質絲毫不頹廢卻留着藝術家一樣的長發,長長的劉海遮住了額頭和眉毛,接方便面時瞥了一眼莫行堯手腕間的表,琺琅表盤邊緣用錾刀雕出金絲紋路,似一條金龍盤踞在外框。男孩忘了争吵的那一茬,湊在同伴耳邊嘀咕了一句。
他同伴小聲道:“應該是精仿表吧,不然買得起這麽貴的表為什麽會坐大巴……”
莫行堯聽見他們這般議論自己也沒生氣,往林初戈身旁挪了挪,悄然問:“我高中時也像他們一樣……”停了一停,“單純?”
林初戈立即反駁:“那我怎麽會喜歡上你。”
他眉毛一挑,低低地笑道:“我也喜歡‘上’你。”
仿佛被滾熱的氣流灼傷了似的,臉頰火辣辣的,她別過頭罵道:“不要臉,你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
與方才說着孟浪言語的女人判若兩人,莫行堯暗暗地在心裏感慨,翻臉如翻書。
抵達目的地,兩人在景區附近的酒店開了一間房,把行李箱放進房間後,一齊下樓去海邊。
時值初夏,正是一天之中日光最毒熱的時候,走了一會,林初戈被日頭刺得眯起眼,眼前白花花一片,心裏打起退堂鼓,她是來享受的不是來受罪的。
她剛要對莫行堯說回酒店,卻聽右前方的汽艇上有個男生扯着公鴨嗓朝這邊喊:“美女,一起玩汽艇吧——”
迎着太陽看不大清說話之人的長相,林初戈只當是大膽又無聊的年輕男生,沒有理會。莫行堯卻記得這道聲音的主人就是大巴上坐在他們後座的那個長發男生,心裏陡然升上一絲不悅。
他微抿了一下唇,偏過頭端詳身旁的女人,他的妻子。素淨的臉白中透着淡粉,一襲白裙,綿柔的面料薄且透,如籠霧罩雲,修身的設計托出起伏誘人的曲線,仿佛嵌在這秀麗山水畫中,自成美景。
他莫名地更惱火,自己的妻子漂亮如斯本來是一件值得高興面上有光的事,然而他有一種自己的人被豺狼虎豹時刻觊觎着偷窺着的氣憤。
林初戈絲毫沒有發覺他的情緒變化,對他說:“我們先回酒店吧,等太陽小點再出來。”
莫行堯靜默地點頭,扣住她手掌往酒店走。
酒店正對着碧藍的大海,雙人套房窗明幾淨,從窗口望出去,卷着白色泡沫的浪花有一下沒一下拍打着金棕色的沙灘,游人如蟻,紅日炎炎地挂在海一樣藍的天空中,吹進來的海風帶着些微的腥氣。
下午坐車時後背出了一些汗,林初戈回到房間從行李箱裏拿出換洗的衣服,斜眼瞟向莫行堯,一身黑衣的男人擰着眉端坐在沙發上,面前的茶幾上放置着一臺黑色筆記本,絲質襯衫袖口的扣子解開,露出凸起的腕骨,背着光一片陰影掃在他高挺的鼻梁和微陷的眼窩,令他側臉的線條越發立體。
她後知後覺他心情不佳,忍下調戲的俏皮話,抱着內衣外衣站在房間中央自我反省了一番,自己似乎沒有觸他逆鱗。
他突然扭頭向她一瞥,見她傻愣愣地望着自己,心情不由好上一分,莞爾道:“在想什麽?”
林初戈邊晃腦袋邊回他一笑,拿着衣服去浴室。待她洗完澡,莫行堯合上筆記本随手捏着幾件幹淨的衣服進了浴室。
晚霞似火,天邊的殘雲泛着一圈黑邊,仿佛燒着了一般,天色漸漸暗淡起來。林初戈無所事事,躺在沙發上一面剝着在樓下水果店買的葡萄,一面看電視。
過了一會,莫行堯從浴室走出來,林初戈聽見腳步聲只快速地溜他一眼,便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上軀體笨重搖擺着臀部的大白熊。
莫行堯瞧了瞧那頭一臉蠢相的白熊,悶聲問:“你喜歡熊?”
林初戈懶懶地橫卧于沙發,黑色長裙的領口滑到腋下,瑩潤的削肩裸-露在燥熱的空氣中,兩種顏色掩映對照,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她狡黠地眨眨眼,烏亮轉動的眼中盡是水光,嘻嘻笑着說:“喜歡——因為像你。”
屏幕中的熊适時掉過身來,黑豆似的眼一瞬不瞬注視着鏡頭,呆模呆樣。
莫行堯一瞥就掉轉目光望向林初戈,質疑道:“像我?”
林初戈笑不可仰,一顆剝了皮的飽滿的葡萄只咬了一口,冷不丁被笑得花枝亂顫的女人掐破,汁水霎時淋漓四濺,似白色畫布上綻放了幾朵紫丁香,紫紅液體從尖細的下颌迤逦至皎白的頸項,留下一道細細淡淡的紫痕。
“坐沒坐相。”莫行堯走過去從行李箱裏拿出一條幹淨毛巾,控制着力度慢慢擦拭她脖子上的葡萄汁。
林初戈垂眼看他,白色襯衫沒有扣上一粒扣子,穿深黑西褲,半蹲在她面前,貼身的布料勾畫出緊繃的肌肉,精實分明的腹肌沁着零星的水珠,皮帶扣閃着金屬制品的銀光,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劍,鋒芒不斂,處處透着卓然的風姿。
莫行堯把毛巾往桌上一丢,在沙發另一頭僅存的空間坐下,打開筆記本正要繼續工作時,一只瘦伶伶似無骨的腿跷上他的膝蓋。
女人眉梢眼角釀着道不明的風情韻致,薄薄的粉唇開合不疊,聲線清越宛若泉水激石:“六寸長篙撐,桃花潭将露……霪雨灑春耕,行入潭深處……”
她念一句,身體便向他移動一點,直至近在咫尺,直至坐到他腿上,茑蘿一般的手臂攀着他肩膀,蕩秋千似的止不住晃悠着白細的小腿。
啪地一聲關上筆記本,莫行堯眼睛透亮似一團黑火,輕巧地握住她的右腳踝,手臂順着柔滑的長腿游弋到裙底。
天色逐漸暗下,星星一閃一閃像困倦的人的眼睛,一*海浪拍擊着岩石,一聲緊似一聲,白色泡沫黏附在岩壁,久久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