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與子偕臧(4)
晚上兩人去海邊散步,涼風拂面,挾着大海特有的潮濕感,宛若一只巨型犬粗重的鼻息。林初戈心裏一動,把腳探進寒浸浸的海水裏,頓時打了個哆嗦。
莫行堯低聲說了句胡鬧,将她帶進懷中,仿佛他的臂彎是世上最堅固的堡壘,能為她遮風擋雨抗暑抵寒叫她安全無憂地生活。
月色清寒,他們并肩走着,游客三三兩兩地經過,不遠處有一群年輕學生一邊嬉笑打鬧一邊不忘烤肉,香辣的氣味陣陣随風吹來。
他們中午草草吃了一頓,下午又鬧騰了一番,粒米未進,莫行堯問:“餓不餓?”
林初戈點了點頭,說:“有點餓。”
他神态自若地牽起她的手就近進了一家飯店,店不大,開在海邊又是初夏的季節自然主打海鮮,他們卻不應景地點了幾道家常小炒。
揀了張桌子坐下,林初戈猶豫着想點一打啤酒,莫行堯不贊成地說:“這裏的啤酒都冰鎮過,傷胃,你想喝等我們回家了再喝。”
林初戈笑:“像父親一樣。”頓了一下,她垂下眼撥弄着裙子上的亮片,聲音低得像輕微蕩漾的水波,“我從沒體會過父愛。我媽雖然恨我罵我,但也有對我好的時候……她認為我拖累了她,卻竭盡所能地為我提供最好的讀書環境,讓我不要自卑覺得自己不如人,有好吃的也總是給我吃……而我,我恨自己的母親為什麽做這種行當,恨自己為什麽沒有父親,恨自己為什麽不是衣食無憂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她後來變成那樣其實都是因為我。”
她和母親像兩只刺猬一樣彼此傷害,恨中又摻雜血緣與親情,更讓她感到無奈和心酸。
她颠三倒四地繼續道:“我不知道她和寧靖元之間到底誰對誰錯,也許感情-事上本來就沒有誰對誰錯,是她愛得太深,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你說他到底是我父親,可他未必當我是他女兒,在寧家見到他,他看我的眼神十分鄙夷。我和他根本談不上什麽血濃于水,他不配稱為‘父親’,被拘留是罪有應得……我說這麽多不是希望你同情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如何看待寧靖元。”
“我知道。”莫行堯傾身握住她的右手,按了按她手背,正色道,“以後都有我。”
父親也好,親情也好,她不想認就不認,他不會再讓她為難令她傷心,他會給予她自己所能給予的一切。
她掙脫他的掌心,兩只手嚴實地捂住臉,深深吸了口氣才移開手,笑着看向他:“不說這些了,聊聊你在國外的事吧。”
他觑着對面的人泛紅的眼圈,點了點頭。
她問:“有沒有金發碧眼的性感美女追求你?”
他笑着承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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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沒有答應她?”
“我喜歡東方女人。”他不羞不臊,“特別是你這一款。”
“油嘴滑舌。”她笑了聲,“想過我嗎?”
“想過。”
時時刻刻都在想,甚至恨不得馬上訂機票飛回她身邊,可一想到她的絕情,好像往燒紅的木炭上澆了一盆冰水,他就無比厭惡自己。所幸那些往事如雲煙,都已散去。
服務員送來飯菜,林初戈沒再繼續發問,低頭默默吃飯。
吃完飯将近十點,酒足飯飽,林初戈有些犯困,和莫行堯一起回了酒店的房間,相擁而眠。
第二天清晨,他們被一串急促的電話鈴聲叫醒,手機另一端的寧雙牧聲音沙啞,顯然疲憊得很,告訴他們寧紹賢昨晚睡下今早就沒有再睜開眼。
林初戈一時緘默,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不傷心也不覺得快意,仿佛自己的魂靈也跟着寧紹賢西去。
她母親過世時,她傷心之餘又感到悲哀,她和林雅季的關系似乎只有一方死亡才能得到解脫。她至今不明白寧紹賢為什麽要找她,對他恨不起來也不愛戴,這段時間寧紹賢待她不錯,像是真心想彌補她,聽聞他過世她卻沒有一絲感受。
林初戈說:“我們去寧家吧。”
莫行堯嗯了一聲,他們收拾好行李,退了房間,在酒店外面攔了輛出租車前往寧家。
路上她沒說一句話,莫行堯難免有些擔心,想安慰她無從說起,只能把她的手握得緊緊。
出租車停在別墅外,莫行堯付了車費和林初戈一同下車。有個中年女人聽見動靜三腳兩步跑過來拉開黑色雕花鐵門,吱呀吱呀一陣響。
林初戈望了望灰撲撲的天,望了望道路兩旁蔥郁挺拔的松柏,灰依舊灰,青依舊青,不曾改變,一如她第一次來到這裏的那一天。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場夢,來去匆匆。
“不知道為什麽,”她松開行李箱的拉杆,頭頂抵着莫行堯的肩膀,喃喃道,“我有點想哭……”
他說想哭就哭吧,伸手将她攬到懷裏,胸膛的布料立時濡濕了一片,風嗚嗚吹過,似是也在哭泣,地上的幾滴淚水已風幹。
她身軀輕輕地顫動,微弱的啜泣聲傳進耳中,他心裏五味雜陳,順着她單薄的後背緩緩撫摸着。
良久,她停止抽噎,挽着他手臂走進別墅。
客廳中央站着三個陌生男人,寧雙牧正在同他們低聲談話,距離太遠,林初戈聽不太清楚,猜測是在處理寧紹賢的後事。
不時有穿黑衣服的人進進出出,寧靖元握着手機跷着腿坐在沙發上打電話,瞧見林初戈,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翻,扭過臉去拔高聲音命令電話那端的人快點過來。
那三個陌生男人向寧雙牧點了點頭就離去,寧雙牧看見他們,說了句“你們來了”,烏黑的眼圈上一雙墨色的眼似浸在水中。
莫行堯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節哀。”
寧雙牧颔首,看向一言不發的林初戈,說:“去見爺爺一面吧。”言罷,他自顧自朝樓梯走去。
莫行堯和林初戈跟随他上樓,寧雙牧将他們領到寧紹賢的卧室,柚木書桌拾掇得幹幹淨淨,烏木床上躺着的老人安詳地閉着眼,沒有呼吸,床邊的椅子放着一根紫木拐杖,紫色窗簾全部拉上,室內又靜又暗。
寧雙牧一眨不眨地望着祖父,寧紹賢将他一手帶大,二人感情深厚,父親鬧出偷稅漏稅這等敗壞家風的醜事,祖父即使面上不說什麽,心裏恐怕氣得不輕。他年齡大又多病,似乎料到自己要走了,昨晚把他叫到書房談了幾個小時,談起自己小時候如何調皮搗蛋叫他不放心,一件件細數自己早已忘記的小事,臨到末了,叫他視林初戈為妹妹看待,不要心存成見。
祖父只字不提寧靖元,想來對他已經灰心,寧雙牧想起樓下坐在沙發打電話的男人,在心中冷笑一聲,只怕沒有一個人不對寧靖元灰心。
林初戈怔怔地看着寧紹賢,在別墅外面哭了一場,淚腺早已幹涸,嘴唇像是被縫在一起,發不出一個音節。她好似被關在這黑匣子一樣的房間裏的一具屍體,沒有思想,不知悲傷。
最後是莫行堯帶着她離開房間,到了一樓,客廳多了一個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戴着無框眼鏡,手中提着一個黑色公文包。
寧靖元見他們三人下來了,努了努嘴說:“坐下聽胡律師念遺囑。”
沒有一個人坐下,三個人都筆直地站在一旁。寧靖元卻沒有生氣,債務已經還清,又有大筆的錢即将到手,他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生氣。
他心裏這麽想,臉上現出一絲喜色。父親屍骨未寒,他就想着分遺産,林初戈想,最後那段狼狽困苦的日子裏,她的母親後悔過愛上寧靖元這樣的男人嗎。
人已到齊,胡律師扶了扶眼鏡開始念遺囑,寧紹賢将城南的兩套房子和妻子留下的珠寶首飾都分給林初戈,收藏的古玩字畫和城北的一套別墅歸寧雙牧,剩下的一些證券二人平分,留給寧靖元的只有這棟別墅。
寧靖元當即變了臉色,蠟黃的臉紅得發紫像豬肝一般,眼睛瞪得宛如銅鈴,不相信地問:“你是不是弄錯了?我是他兒子!我爸年紀大了,老糊塗了,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東西——”
胡律師面帶微笑打斷他:“寧先生在三個月前就立下了這份遺囑,昨晚特地打電話同我确認遺囑的內容,所以我想我沒有弄錯。”
寧靖元仍是不信,從胡律師手中把文件搶了過來,詳細地看了一遍後,确定父親真的只留給自己一套房子,火冒三丈撕碎了遺囑。
胡律師微不可察地搖了一下頭,迎着日燈光眼鏡片亮了一亮,眼鏡後的三白眼藏着一分輕蔑,他從公文包裏拿出兩份遺囑繼承公證書分別遞給林初戈和寧雙牧,待他們簽了文件,把公證書裝進公文包裏,正眼都不看寧靖元,拂袖而去。
寧靖元指着天花板罵了一通,什麽話難聽罵什麽,也不知是罵躺在樓上已過世的老父親,還是罵眼前這對占了本該屬于他的財産的不孝兒女。
房子是他的,沙發是他的,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他在自己的家想幹什麽幹什麽,別人哪來資格多話?!他坐在鴿灰色沙發上罵,像是要将滿腔的怨氣傾吐個幹淨,客廳的人都走光了,他還在罵娘。
縱使罵到世界盡頭遠古洪荒,罵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屬于他的,也還是只有這棟空寂的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