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曲落幕(1)
寧紹賢出殡的前一天,他生前交好的朋友都前來殡儀館吊唁,黑白遺像前擺滿花圈,好似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一群親屬中最引人注意的當屬寧靖元,伏在黑木棺材前嚎啕大哭,那架勢仿佛想和老父親一道上路。
林初戈冷眼旁觀,這世上居然有一種人僅僅是看一眼就覺得反胃,諷刺的是她身上還流着他的血,連帶着愈加地厭惡自己。
在殡儀館連續守了三夜,她眼眶深深地凹陷了進去,眼圈下暈着一片黑,皮膚更顯得慘白,仿佛白綢布上挖了兩個圓洞,空而黑的眼呆愣地望住棺材前的男人,容顏凄迷憔悴。
來祭奠寧紹賢的人漸漸離去,靈堂歸于靜谧,莫行堯拂去她肩上的紙屑,輕聲說:“累了就睡一會。”
林初戈實在很疲倦,因而沒有逞強,找了一張長椅坐下,靠着莫行堯的肩膀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寧雙牧提着五份盒飯進來,走過來遞了兩份給他們,便轉身向謝慕蘇和寧靖元走去。殡儀館內特有的福爾馬林消毒液的氣味一個勁往鼻子裏鑽,林初戈打開盒飯吃了幾口就放下,定定地注視着同樣無精打采的謝慕蘇。
後者完全沒有發現她的目光,小口小口地吃着飯,這幾天她們二十四小時都共處一室,私下卻沒有說一句話,客客氣氣像最初她對她抱有敵意的時候。這樣也好,她想,至少雙方都不會覺得尴尬。
林初戈端視了一會,垂眸道:“謝慕蘇也真夠倒黴的,剛過門公公就被抓,現在丈夫的爺爺又過世了。”
莫行堯也沒什麽胃口,聽得此言一時半會猜不出她的意思,放下筷子幹癟地吐出四個字:“生死有命。”
林初戈沒來由地想笑,想到自己在靈堂這樣嚴肅的地方又忍住,悄悄說了句“呆子”。
那邊椅子上的一家三口本來在好好地吃着午飯,寧雙牧不知說了什麽話,叫寧靖元當場發作把手中的盒飯往地上一摔,指着兒子的鼻子罵道:“老子養了你二十多年竟然養出一條白眼狼!”
寧雙牧揚了揚唇,将盒飯往椅子上一擱,慢條斯理地抽出一條白色手帕擦拭着手指,說:“爺爺還躺在這裏,您眼裏卻只有錢。”
寧靖元勃然大怒,失去了理智口不擇言道:“少拿他壓我!活的時候都管不到老子頭上來,死了更別想管我!”
寧雙牧勾起的嘴角一點點降下,那雙漆黑深邃的眼像兩點墨,看不出眼底深處的情緒。
莫行堯正想起身去勸架,林初戈摁住他的手背,笑道:“別趟渾水,坐下看戲。”
Advertisement
他偏頭盯她一眼,心緒很是複雜,這幾天她徹夜不眠地守在靈堂前,他以為即便她對寧靖元恨之入骨,對老爺子總有幾分感情,聽見寧紹賢被這樣侮辱,再怎樣也不該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林初戈猜出他心中所想,細聲說:“即使寧紹賢找我、送我手镯都不過是虛情假意做做樣子,但看在他願意敷衍我的份上我就盡盡孫女的責任。一個人如何對我,我就如何待他。”
至于眼前的兩個男人,一個從未給她好臉色看,一個恨不得她把遺産全部吐出來,她只會痛打落水狗,斷不會熱臉貼冷屁股。
莫行堯神色微妙,似是有話要說卻強忍下,低嘆道:“你啊……”
那廂的兩個男人沒有繼續僵持,殡儀館的員工聽見聲響趕忙跑過來,見滿地都是白白綠綠的飯菜,沒有多過問,拿着掃帚将地板打掃幹淨。
許是見怪不怪,為了遺産親人反目老死不相往來的都不在少數,争吵算得了什麽。所有的事所有的情一提到金錢就變了質。
出殡那天,細雨綿綿,雨水彙聚成一線像條冰冷的蛇般自脊背爬至小腿,黃白色的紙條漫天飛,男人女人披麻戴孝走在崎岖不平陡峭泥濘的山路上,一如十年前她母親下葬的那一天。
只是林雅季的父母早年過世,遠方親戚認為她敗壞清白門風,生前嫌棄她,死後亦不曾來看過她,當年送殡的人只有自己和方苓一家,慘慘戚戚,哪裏像給寧紹賢送殡的隊伍一樣浩蕩。
因為寧紹賢,她和莫行堯已經有兩周沒去公司,寧紹賢的葬禮一結束他們便回公司上班。
過了兩天清淨日子,有一天下午,前臺打來內線電話告訴林初戈,她的父親找她。
她歪嘴冷笑一聲,沒料到寧靖元會無恥到這個地步,撂了電話下樓來,卻見莫行堯背對着她,像是掏出了什麽東西,寧靖元笑容滿面,雨打殘荷似的猛點頭。
奴顏媚骨令人作嘔,林初戈心裏這樣想着腳下的步伐更快,步至莫行堯身旁看清他手上的東西,頓時不悅道:“把錢給天橋下無手無腳的乞丐至少還能聽到一句“謝謝”,給他這種手腳健全水蛭一樣的巨嬰能得到什麽?不反咬我一口我還得三叩九拜感謝他大發慈悲放我一馬。”
莫行堯手一滞,他聽陸江引說寧靖元把那套別墅賣了,整日住在一個叫“香瀾居”的會館,做慣了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吃喝嫖賭樣樣來,又愛撐排場,寧靖元現在肯拉下臉來找他們說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的初衷是想給點錢打發寧靖元走人,轉念一想,欲壑難填,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以寧靖元的性格不會見好就收,只會像寄生蟲一樣寄食于他們。
莫行堯把錢包裝回口袋裏,習慣性地叫了聲“伯父”,又感到說不出的奇怪,索性直說道:“初戈說得沒錯,您應該去工作。”
寧靖元一聽這話臉上的谄笑僵住了,如五雷轟頂,要他為了三四千的工資朝九晚五擠地鐵、吃難以下咽的員工飯、看上司的臉色行事,傳到那些兩面三刀見風使舵的合作夥伴耳中,只怕他們會笑死在女人懷裏。
他抓了抓灰白的頭發,手肘在藍色三件套西裝上蹭了蹭,一雙腫得厲害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打起親情牌:“行堯,我看着你長大,現在你又是我的女婿,一點錢而已,對你來說不算什麽,你不給,還叫我去工作是想逼死我?”
“叫你去工作就是逼死你?人人都做得來就你身子骨嬌貴。”林初戈歪着頭,唇角泛起一抹笑,“你從沒養過我一天,觍着臉叫莫行堯‘女婿’也不怕折壽。”
她臉上的笑容分外刺眼,先是當着一群朋友的面被條子抓走,再是老父親這個靠山突然倒塌,自己的親生兒子又不肯接濟自己,從雲端跌落,這段時日寧靖元在不少人的臉上看見這樣的笑,嘲笑他的落魄,嘲笑他的無用。
他巴巴地望着莫行堯,将希望寄托在好友的兒子身上,莫行堯避開他的目光,握緊了林初戈的手。
寧靖元的臉瞬時漲得通紅,兩腮的肉直顫動,惡狠狠地說:“作為兒女竟然不贍養父親!我要告你!你等着!”
前臺一位接待聽見寧靖元的話看過來,莫行堯察覺她的視線,側頭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女職員觸及他的目光慌忙低下頭去。
林初戈瞧着眼前狼狽萬分的男人,彎眼笑:“你請得起律師?”停了一下,她說,“要我給錢你也行,去我媽墳前磕一百個頭,我就把遺産全都給你。說到做到。”
寧靖元猶豫了,他的确很缺錢,但叫他給一個女人磕頭總有點不像話。他來不及多加考慮,林初戈便喊保安把他趕了出去。
第二天是周六,林初戈坐在沙發上削蘋果時,方苓打來一通電話,說寧雙牧把寧靖元安置到城北的一套別墅,還給了他一筆錢,說到末了方苓譏笑道,謝慕蘇的好老公不僅要養她,還要養一個有手有腳的“殘廢”。
林初戈以為她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沒料到他會如此富有人情味。
收了線,她撥通了寧雙牧的號碼。
她咬了口蘋果說:“聽說你讓寧靖元搬進了城北的那棟別墅?”
那端吵鬧得很,電話雖打通寧雙牧卻沒有說話,過了幾秒鐘才聽見他的聲音:“不管怎樣,他是我的父親。”
“愚孝。”
“我不想像他一樣只認錢不認父子情。”
“好一個聖父。”
寧雙牧沒有回嘴,耐着性子道:“沒有別的事我先挂了。”
林初戈放下電話,門鈴聲陡然響起,她猜是莫行堯談完公事回來,迅速把蘋果核扔進垃圾桶裏,用紙巾擦了擦手指前去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陌生女人,黑鴉鴉的長發披在肩上,上穿墨綠襯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蜜色手臂,下着天藍牛仔褲,腳上穿一雙平底鞋,十足的學生打扮。她保養得極好,面上尋不到一絲皺紋,以至于林初戈猜不出她的真實年齡。
女人和婉地一笑,說:“你是林初戈吧?你好,我是莫行堯的母親,沈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