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林雅季番外
若是這世間能買到後悔藥,哪怕傾家蕩産她也在所不惜。
林雅季邊對着鏡子描眉,邊想。
倘若沒有遇見寧靖元,她的人生必定是另一番光景,也許,她會嫁給一個醜陋但真心愛她的男人,做一對繁華都市中的平凡夫妻,會因為柴米油鹽争吵,會因為圍繞在她身邊的纨绔子弟而拈酸,光是想象一下,就覺得仿佛裹着蜜一般甜——可是沒有也許。
昔日追求她的男人,像吹彈可破的肌膚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從前有名的交際花成了足不出戶的痨病鬼,成了流氓地痞都嫌惡的老女人,成了親戚鄙薄女兒憎恨的瘋子。
幸好,她就快死了。
她手肘撐在梳妝臺上,慢慢地站直身體,将塗了厚厚一層脂粉的臉湊到鏡子前,細細地端詳着,滑稽的兩撇眉,混沌的一雙眼,布滿淺褐色斑點的臉頰,幹裂的唇……她顫巍巍地伸出槁木般的手臂撫上右臉。
“又老又醜……”她低聲呢喃,一如自言自語。
鏡中細紋橫生的臉忽然變為一張年輕俏豔的臉,烏眉朱唇,清水眼,那一年,她二十歲,正是人生最得意的一段時光,人人對她贊不絕口,年輕、美貌、學歷、氣質……樣樣她都具備,除了一項不如人——家世。
但那又如何,喜歡她的男人依然多如牛毛。她不愛他們,覺得同齡人太幼稚,因而從不搭理他們。她沒有同性朋友,也不需要異性朋友,每一天都是一個人在校園裏來回行走。
她念的是中文系,有一天,同系的沈碧落來找她,對她說有個朋友想認識自己。許是家境優渥,沈碧落的言辭和神情給她一種富家女與生俱來的優越和高高在上的感覺。
鬼使神差地,自己和沈碧落一同去了她所說的茶館,館內中央的一張桌子坐着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她認識,叫莫啓文,經常開着一輛黑色菲亞特來接沈碧落,女同學時常在背後議論他們,有人說他是沈碧落的男朋友,也有“知情人”稱他們已經結婚,連孩子都有了。
另一個男人經沈碧落介紹才知叫寧靖元,歲數與莫啓文相仿,西裝穿在他身上顯得尤為停勻,一雙眼分外吸引人,以致令人忽略了其它。
一室茶香,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濕木頭的氣味,他點了一根煙,緩慢地說:“林小姐,你好。”
她笑着回道:“你好。”
從此,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寧靖元開始追求她,用她見識過的沒見識過的各種方式,與她“偶遇”、請她吃西餐、鮮花鑽石如流水般送來,而她不知不覺之間愛上了他,便答應了他。
誰知在一起不到半年,他便有了新歡,她傷心又覺得憤怒,這絲憤怒似風,在她心頭掠過就沒了蹤跡,因為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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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撥電話問了沈碧落,得知寧靖元在城西的別墅裏舉辦宴會,換了件新布拉吉長裙去見他。他見到她時很不高興,攥緊她的手臂把她拉進堆放雜貨的房間裏,皺着眉峰問她什麽事。
她鼓足勇氣告訴他,她懷了他們的孩子,已經有一個月大了。
他懷疑的目光投向她平坦的小腹:“你确定是我的?”
林雅季渾身一僵,寒意從腳底潮湧至全身,身軀一顫一顫地戰栗起來,心肺仿佛要颠出喉嚨,胃裏泛上一陣酸意,她忍住嘔吐的沖動讷讷道:“我們第一次……那晚你看到的,你明明看到了……”
寧靖元不為所動:“是,我看到了,落紅,這就能證明你在我之前沒有別的男人?我知道這種東西可以造假,你跟了我這半年裏,我也沒少你吃少你穿,每次做的時候也用了套子,現在肚子被人搞大了就來找我幫你擦屁股……”
他還在絮絮叨叨,她卻沒有心思再聽,他不認孩子,不相信她,甚至這樣侮辱她。從前舉案齊眉蜜裏調油,如今才知是虛情假意逢場作戲,往日二人住的房子已蒙了一層塵垢,她的心好似也沾了灰,髒兮兮扔在地上任人踐踏。
她無依無靠,只能去找他父親,把希望寄托在寧紹賢的身上,安慰自己長者向來比較看重子嗣,一定會幫她。父親那邊的親戚早已斷絕來往,她住在母親的朋友家裏,她對寧紹賢說她父母過世,住在遠方親戚家,現在懷了寧靖元的孩子,找不到他,又沒錢打胎,請老先生幫幫她。
可他們父子倆都一樣,只會推卸責任,不認孩子。她恨極了寧靖元,也怨自己愚蠢,無奈之下只能去醫院打胎,誰讓這個惡果是她一手種下的,再苦再痛再不甘心也只能忍下。
老天爺喜歡開玩笑,她去做藥流卻沒能流掉,更可笑的是那家醫院乃隔壁寝室的程蕙蘭的父母開的。程蕙蘭見她臉色慘白地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給她端來一杯熱水問她怎麽回事,難得有人對她好,她就一股腦說了出來。
剛說完,寧靖元就出現在視域範圍內,神色匆匆,想是開車趕過來的。她以為他改變了主意決定接受孩子,誰知他一面疾步走向她一面從懷裏摸出一捆錢,重重地丢在她緊緊捂住的腹部上,對她吼道:“再去找我爸就別怪我不念舊情!”
她如墜冰窟,全身發涼,像死人一樣一句話都不說,也流不出眼淚。是程蕙蘭惡狠狠地罵了寧靖元一頓,也是程蕙蘭攙扶着自己回到了她的家。
她直挺挺地睡在程蕙蘭的床上,心想她和她分明是陌生人,為什麽她會對她這麽好;而與她朝夕相處的男人為什麽會那樣對待她。所謂的情投意合只是她的自以為是,情啊愛啊不過是庸人自擾之。
程蕙蘭勸她留下孩子,她想起吞下藥物不久腹部産生的劇烈痛楚,那種滋味她不想再嘗第二次,因而沒有再動堕胎的念頭。
如今她已垂老,而那小癞子一般賴在她肚裏不肯走的胎兒出落得亭亭玉立,即便同年輕時的自己相比她的五官也毫不遜色。
林雅季用右手捂住了鏡子中的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幽暗安靜的室內忽然響起一陣尖利的笑聲,像扁平的刀片割破重重黑暗。她移開手,鏡子的正中被掌心的熱度氤氲出一片霧氣,再也看不清鏡外之人的容顏。是美,是醜,再與她無關。
她下樓來,像喝醉似的踉踉跄跄走向沙發上的女孩子,食指和拇指擎着林初戈的下巴,林雅季瞥了眼她紅腫的雙眼,嘴角一翹:“你想效仿孟姜女?大小姐哭了一晚上還沒哭夠?”
“你如願了?”林初戈揮開母親的手,恨恨道,“我不知道你和那個男人的事,但你為什麽要破壞別人的家庭?徐永南沒有虧欠過你,你為什麽要對他女兒說那些話?”
“那些話?哪些話呀,說的話太多,我記不清了。那小姑娘來找你了?別理她,她和她媽一樣下賤。”
林初戈哀戚地望着眼前這張臉,喉間發出一聲嗚咽:“以前的你漂亮,你覺得現在的你還漂亮嗎?徐永南只是同情你,對你根本沒興趣。”
林雅季不怒反笑:“男人都是賤東西,口上說着永遠愛發妻,一旦有空就往窯子鑽。徐永南對我是沒興趣,那是因為他包養了一個明川大學的女學生。”她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那個女學生只比你大一歲。”
林初戈閉了閉眼,淚水一滴滴滾落下來:“那你呢,以怨報德罵他的妻女就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這不是已經來了嗎,我承受着呢,心甘情願地,倒是你,從小就沒爸,好不容易交的男朋友也遠走高飛,唯一的血親馬上就要死了,你說說,你有多可憐?”一腔話全數說出來,林雅季突然覺得厭倦,她和她是母女卻日日夜夜針鋒相對,到底何時才能結束這樣的關系。
她轉過身,扶着樓梯欄杆往上走。進了卧室,她關上門,将自己困在這片天地裏,從此不再踏出一步,不知朝與夜,仿佛是囚禁在這棟洋房裏的金絲雀,死也還死在這裏。
有人敲門她也不應,直到有一天門被撞開,林初戈叫來程蕙蘭,讓她唯一的朋友勸她去醫院。
林雅季側躺在床上,背對着她們說:“蕙蘭,你去樓下等我吧,我不想當着你的面換衣服。”
程蕙蘭性子耿直心思卻細膩,知道林雅季故意支開她是有話同女兒說,應了一聲推開卧室門走了出去。
林初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低着頭噤聲不語。而林雅季,想說的話太多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林雅季靜靜地看着女兒,半晌,從枕頭下摸出一張存折遞給她說:“這張存折裏還有點錢,你拿着傍身。”
林初戈正想推卻,林雅季沒有給她機會,恢複平常那般冷漠的态度像吩咐傭人似的說:“出去吧,我要換衣服。”
林初戈死死地攥着存折,指甲将存折的皮面掐出一彎月牙般的痕跡,她抿着嘴沉默地離開卧室。
蚊香刺鼻的煙氣直熏進眼中,林雅季揉按着酸澀的眼睛,艱難地從床上坐起來,趿上拖鞋搖搖晃晃下了床,将蚊香盤踢到了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