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沈碧落番外
月明星稀,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一棟地中海風格別墅外。
沈碧落頭重腳輕地下了車,一個身穿黑裙化着煙熏妝的女人從車窗探出頭,嘴中銜着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嬉笑着吐出幾個模糊的字眼。沈碧落聽得不太清楚,一手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陽穴,一只手在空中揮舞了幾下,示意好友離開。
女人嘁了一聲,縮回車內打方向盤,晃眼的汽車燈光照亮了樹木叢生的花園,沈碧落借着昏黃的燈光穿過黑漆漆的花園,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鵝卵石鋪陳的小徑上,道路兩旁的參天大樹鬼氣森森,仿佛一道道纖長的鬼影子。
威士忌喝得太多,酒精的後勁似江河般沖上來,腦袋痛得宛若被千百只啄木鳥同時啄着,沈碧落強打起精神走到門前,從包裏翻找到鑰匙,還未插-進鎖孔面前的門咔嚓一聲開了。
莫啓文褐色的眼珠掠過她緋紅的臉,冷然道:“孩子發燒了你這做母親的不在家照顧他就算了,竟然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孩子是我一個人的?”沈碧落踏進屋內,“你這做父親的有空與初戀女友的好朋友會面,有空指責我,卻不會打電話叫醫生?”
她的背影搖搖擺擺似風中的楊柳,莫啓文反手關上門,眉頭緊皺:“你跟蹤我?”
沈碧落回頭盯住她的丈夫,神色道盡諷刺:“徐染打電話告訴我的,說她很久之前就喜歡你了,她的好朋友馮微瀾已死,你和我又是名義上的夫妻,只有她最适合做馮微瀾的替補。”
莫啓文別過臉避開她的目光,低聲說:“我和徐染只是普通朋友。”
她擡起下巴,眼睛眯成一線,微挑的眼角流露出一分媚态:“徐染沒錢開畫廊你就自掏腰包幫她開,真大方。雖然你不愛我,但再怎麽樣我們也是夫妻,你給徐染的那筆錢算是共同財産。”她揚唇淺笑,輕佻地喚道,“老公,你問過我的意見嗎?”
那稱呼被她用近似亵渎的口吻說出來令莫啓文心頭冒火,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道:“我的錢,我想給誰是我的事,與你有什麽關系?”
他看住眼前年輕美麗的容顏,試圖從她的臉上找到一絲生氣的跡象,但沈碧落面色不改,笑着低下頭從包裏摸出一份文件遞向他。
“簽了吧,”她說,“簽了之後你的所作所為無論是法律上還是道德上都與我無關。”
“離婚協議書”五個字明晃晃地印在紙上,莫啓文怔了怔,他以為這份文件只可能是他逼迫她簽下,沒想到現實完全相反。
他與她結婚不到兩年,剛生下孩子就離婚,旁人會如何想?好友親人都知道沈碧落喜歡他,他們如果知道是她先提出離婚,一定會認為是他的原因。沈家資産豐厚,如若失去這個合作夥伴,父親必會大發脾氣……
莫啓文快速在腦中盤算一番,緩和語氣說:“我給張醫生打了電話,他馬上就過來。開畫廊的錢是我借給徐染的,她性格那麽高傲,即使我白送她也不會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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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碧落笑:“說了那麽多廢話,你到底是簽還是不簽呢?”
莫啓文按捺着火氣說:“你最近怎麽了?一點小事就要和我吵架——”
“沒怎麽,”沈碧落打斷他的話,漠然地說,“就是突然發現以前的我太蠢,眼睛又瞎,居然會愛上你這種男人,愛你也就算了,還嫁給了你為你生了個兒子。”
莫啓文臉色陡然陰沉起來,凜凜地注視着沈碧落,一字一句道:“我沒有拿刀架在你脖子逼你和我結婚。”
沈碧落身軀無法抑制地一晃,慘笑着說:“是啊,所以說我蠢。”
“要我簽字也行,前提是你能保證闕城度假村的項目能順利進行,我不想聽見令尊撤資的消息。”莫啓文不再看她一眼,徑自邁腿上樓梯。
他的背影清瘦,側臉硬朗,像一尊冷冰冰的石像,眼裏沒有她,心裏也沒有她。她渾身亂顫,像發條壞了即将散架的人形玩偶,雙眼又紅又腫,淚珠不住地落下砸在光潔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滴一滴滲進石縫裏。
最初是怎麽開始的?五年前的事了,她在一場飯局中對他一見鐘情,那時她才十七歲,愛一個人的時候總認為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如他,自己非他不嫁,她偷偷找人打聽他的事,得知他有個相戀多年的女朋友,叫馮微瀾,二十四歲,比他小三歲,家境好人漂亮,心地又善良,在一家孤兒院做義工。最重要的是,他們将在一個月後舉行婚禮。沈碧落聽到這個消息,仿佛被迎面澆了一桶冰水,潑熄了火一樣燃燒的愛慕之意。
她身邊有許多視女人為玩物的男人,而莫啓文從不拈花惹草,對馮微瀾一心一意,她因此倍加戀慕莫啓文。她和馮微瀾“偶遇”過,在心中對她百般挑剔,覺得她不過如此。沈碧落知道自己完全是因為嫉妒才會戴着有色眼鏡看待馮微瀾,但嫉妒也好,愛慕也好,都是她一個人的事。
她本來打算祝福他們,然後大哭一場忘掉莫啓文。後來聽聞馮微瀾出了車禍當場喪命的噩耗,盡管有些惡毒,可她還是很高興,以為自己熬到了頭。
馮微瀾的死讓莫啓文很受打擊,他原本就是瘦長的身形,一個星期不見便成了皮包骨頭。她整日沒皮沒臉地纏着莫啓文,美其名曰陪伴他。
莫啓文慢慢地開始接受她,三年前他終于松口問她願不願意和他在一起,兩年前他對她說我們結婚吧,那時她大學還未畢業,卻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她愛慘了他,和他結婚是她夢都不敢夢到的事,如今他親口說出來,她怎麽會不答應?
可她沒料到即使馮微瀾死了,莫啓文也不愛她。婚房裏處處都有馮微瀾的影子,她的相片、她看過的書、她的日記本、她養的貓……莫啓文很少陪自己的父親喝酒,到她家去也不會給她母親帶禮物,可每周的周末他都會去馮家,陪馮微瀾的父親下棋喝酒,送馮微瀾的母親貂皮大衣和鱷魚皮袋。
莫啓文對她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壞,生了孩子更是如此,仿佛她整個人嫁到莫家來就等同于賣給了他,萬事都得聽他的,她沒有說“不”的權利。他從小被人伺候慣了自然不會做家務,卻又清高得要命,認為請傭人是遺老遺少幹的事,他不屑與他們同流合污。
于是一切家務都落到她頭上,她為了愛隐忍不言,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學着洗衣做飯,旁人都異常驚訝,她的父母更是不敢相信,而她呢,笑嘻嘻地告訴父母她想做個賢妻良母,沒有說莫啓文一句壞話。
懷孕後她實在勞累,就自己掏錢請了一個鄉下女人做飯,莫啓文知道了很不高興,那天她心情也很差,三言兩語便和他吵了起來。她第一次提起馮微瀾,大聲問莫啓文如果馮微瀾懷孕了他是不是也會讓她大着肚子自己照顧自己,莫啓文卻惡狠狠地叫她閉嘴,随後摔門而去。
那時她想,倘若他肯留在家裏哄哄她,往後大事小事她都聽他的。可他沒有。
“馮微瀾”三個字像根刺,這根刺在她心中瘋長,胸腔裏的一顆心蓄滿荊棘。她忍不住質問自己,她生存的意義究竟是什麽,愚蠢地為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浪費光陰作踐自己嗎?
第二天她回了娘家,哭哭啼啼地對母親訴苦,說想打掉孩子和莫啓文離婚,母親卻叫她別做傻事,苦口婆心地勸她回家,還說女人一代代都是這麽忍過來的。她生氣之餘覺得不甘心,有冤無處申,離開家乘車去公司找父親。父親自小那麽疼愛她,鐵定會幫她出一口惡氣。
見到父親,兩鬓微白的男人也勸她回家,滿口的夫妻之間沒有隔夜仇,床頭吵架床尾和。她感到詫異而荒唐,好像女兒嫁出去了便當真是潑出去的水,是不可回收的垃圾,無人幫她,任由她自生自滅。
她除了忍,就只能靠自己。
從那以後,她客氣疏離地對待所有人,娘家人也好,婆家人也好,都一樣。再沒有什麽親情愛情,就連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她也不愛,她只愛自己。
律師告訴她,夫妻因感情不和分居滿二年,法院準予離婚。沈碧落把簽有自己名字的離婚協議書放在茶幾上,推開門走出了這棟陰冷的別墅。
兩年前她孤獨地來到這裏,而今離開,她仍舊孑然一身。即将走出花園時,她回過頭望了望那精雅的別墅,二樓的一扇窗口映着暗淡的黃光,一眨眼便被黑暗吞噬。
她笑了一下,心說再也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