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糟透了,簡直糟透了。
他走在十年前的大街上,被襲擊,還被搶劫了。Sherlock甚至不知道自己損失了多少。那臺手機會有人想要嗎?皮夾裏有證件,原先還有一張二十鎊紙鈔,但是買菸的時候給店員找開了。
他的頭部無傷——無論是麻醉镖還是重擊之後的腫包。什麽都沒有。
那麽昨天的宿醉說不定真的是心理因素。可能是「Johnny」這個暱稱令他太不安了。泳池,炸彈,狙擊手。那是他對John一輩子的歉疚。那場車禍也是。
但Sherlock覺得現在自己面臨的情況更糟。
「拔開插銷,別愣着像個白癡一樣!Sherlock,你他媽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才接觸這個環境十秒鐘!」Sherlock大吼,沒過一會兒就槍聲大作。他自知他說的這個事實誰也不會信的。在這十秒鐘裏,他判斷出自己到了戰場。汗臭、砂土、沉甸甸的裝備、離自己只有幾吋的SA80突擊□□*,最重要是他手裏緊抓着,還帶點手汗的榴彈。
「現在沒人想聽你說故事,快把你的手榴彈擲出去!別告訴我你沒受過相關訓練,快啊,還等什麽?」
「我辦不到,對不起。」Sherlock看見那人鋼盔底下的臉氣得脹紅,他爆了句粗口,咒罵着「真不知道你是怎麽進來的,這種人怎麽可能上前線」或者「沒用的東西」。他動作俐落地投出手榴彈,Sherlock的頭連着鋼盔立刻被壓了下去。在沙包的掩蔽下,他聽見轟然巨響,接着又是飛沙走石漫天。滾滾黃沙令他睜不開眼睛。
「你應該去當勤務兵的。去後方吧,那裏永遠不嫌人多。」
「我想你的看法是正确的。」
Sherlock想着自己确實是不能再待在這個地方了,他和John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那麽John會在哪裏?每一個情境裏,他都會遇見他,這次應該也不會例外才是。
突地,在他三點鐘方向有個人猝然倒下,整個分隊卻沒有一點躁動,依然有條不紊。距離遠的人只是瞟了一眼,旁邊的同袍上前觀察傷勢。
「該死,不是不打醫務兵的?*」
「可能是流彈。子彈不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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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正瘋狂冒冷汗,他手裏握着繃帶,眼前還有個列兵在等他救治。John掙紮着想完成包紮,中彈的左肩膀卻連帶報廢了他整條手臂。
「John,John?」
「Bill,這個人需要包紮。還有那邊——」
「好,我會處理。」名為Bill的軍護往他嘴裏塞了一小卷繃帶,并且從John的袋子裏拿出一劑嗎啡,「我保證,他們都會活下來。我會再找其他軍醫來。把手按在這裏。」
「太慢了。」John虛弱而含糊地說,嗎啡針戳進他的右臂,「那個人在大出血。需要縫合。」
「好了,John,集中精神。現在首要的是治好你的傷,救護組來了。千萬別睡着。」
兩三個人手腳俐落地把John擡上擔架,那人疼得面部扭曲,嘴裏緊咬着繃帶。
距離太遠了。Sherlock只看見一個人被擡走,卻不知道他的身份。這種事在戰場肯定屢見不鮮。
「看什麽?都有人被流彈打中了,還走神?」
「那是誰?」
「好像是醫務兵。如果你不想變成那樣,現在就給我集中精神。」
「可是我——」
「真是個孬種。但這裏是他媽的戰場,你可不能回家找媽媽。就算真的要把你調到後勤,也得等今天過了再說。 」
「其實我離開才是為國家好,」Sherlock知道如何丢擲并引爆手榴彈,沒錯。但是他對□□一無所知。「我怕會炸斷你一條腿或什麽的。被擡走的人,他叫什麽?」
「我們的醫務兵已經不多了,」那人嘆口氣,「他好像叫John Watson?身板小,但任勞任怨,是個老實人。」
「……什麽?」
「你耳朵有問題?」
「你說,他叫什麽名字?」
「John Watson。」
噢,上帝。Sherlock倏地起身,機槍掃射的聲音在他身後,不絕於耳。
「快趴下!想被打成蜂窩是吧?」
「我活着也沒什麽意義!」偵探氣急敗壞地吼了回去。他在這裏确實無用武之地,他生來不是為了讓別人指手畫腳的。
「你這蠢貨想逃去哪裏?攜械逃亡是有罪的,你這白癡!」
「判哪,快把我判刑。我等着呢。」
Sherlock即刻往反方向狂奔,不久便沒了行蹤。
他根本不必擔心審判與否的問題,Sherlock大可在軍事法庭上一棒把自己敲昏——之後一切又會像沒發生過一樣。
他已經放棄解釋這項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了。從那次爛醉之後,他就放棄了。這不能改變任何事實,說不定還會招來無端指責。真夠諷刺。
幾個人擡着擔架從他身旁經過——炸傷的、中彈的、利器劃傷的都有,他們臉色煞白、有的甚至雙唇發紫。軍服早已不成原樣,全是斑斑血跡。有個人把手放在胸前,口袋裏有一本《聖經》。
「撐下去,好嗎?撐下去。我們到了。」
Sherlock看見他們把傷兵擡進醫療帳篷,接着消失在視線範圍。
有個人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看起來像從沒打過仗。」那人用着鄙夷的目光掃視他,只差沒往他臉上吐口水,好像恨不得那麽做似的,「還沒休戰,你為什麽在這裏?是新來的?」
「我想是吧。」那人比Sherlock還高出半顆頭,可偵探依然理直氣壯。
「哦?又有一批家夥來送死了,真有趣。」那人半邊臉頰貼着一塊紗布,目光兇惡,「祈禱子彈別從背後來,那樣你的內髒會全部流出來,不太好看。直穿胸膛最痛快。」
「感謝你的提點。我會記得印在衣服上。」
「滾你的,菜鳥。別再讓我看見你,否則我把你舌頭拔了。」
光頭男人一臉不屑地從他身旁走開。
「呃,我為我的無禮致歉。」Sherlock忽地想起自己回來的目的。他提高了音量,「我在找一個人。你會不會剛好知道他在哪裏?」
「和你一樣的菜鳥?」
「不。他中彈了,在左肩——」
「每天有多少人中彈?你覺得我會知道?再見,我沒時間聽你耍嘴皮。」
好吧。Sherlock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參軍,否則大概不出一禮拜就會被毒打一頓,斷幾根肋骨。
他走向醫療帳篷區,紅十字臂章在眼前晃來晃去,有人朝着他大吼:「滾開!」
Sherlock明白他們不會知道傷兵的名字。他要找到John簡直是難如登天。人實在太多了。他們來來去去,汗如雨下。
Sherlock忽然意識到:這裏是阿富汗。
他來到了John的痛苦淵薮。他的一切抑郁、不甘乃至消沉都是源自於此。源自那顆流彈。
他咬緊嘴唇,在一片滿是血腥味的空氣裏穿梭,在醫療人員較少經過的路徑上行進。他在帳篷外窺看,盼望能找到那位同樣身為醫務兵的金發男子。經過幾個人盤诘後,Sherlock意識到了危險。以他的身份,現在不該出現在這裏—— 他是個列兵、不是醫務兵、看起來也沒有重傷——此刻在醫療帳篷附近游蕩實在令人起疑。他把兵籍號碼牌藏進了衣服裏。
「Sherlock,你在這裏幹什麽?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在——」一個人向他走來,Sherlock訝異地發現居然是Lestrade。「我抗命了。等着軍事審判。誰來趕快結束這場鬧劇好嗎?」偵探滿不在乎地答。這世上有太多事比軍事審判重要,好比找到John Watson。
「你真是瘋了!」Lestrade壓低聲音:「軍事法庭不是讓你展現聰明才智的地方,Sherlock,跟那些人談論演繹法是沒用的。」
「我有一件要事,你可能幫得上忙。」偵探沒心思讨論未來可能的發展,因為在這個地方,他沒有未來可言。
「最好真有什麽事可以讓你合情合理地跑回來。」
「我在找一個人,John Watson。他早些時候中彈了,我看見他被送回來——」
「所以你就是跟着他回來的?」
「對。」
「噢,老天。Sherlock,若不是看在我和你老交情,我絕對不會幫你。你如果被逮到,肯定得蹲大牢。」
「所以呢?」
Sherlock聽見他小聲罵了句「真是個渾蛋」,接着說:「我幫你找找。」
「那我還會被判刑?」
Lestrade咬咬牙,道:
「這次算你走運。去那個帳篷待着。」
Sherlock在帳篷裏消磨了一個下午,Lestrade表示若他有空,會替他問問John的狀況,并且告誡他別到處閒晃。
「你在軍中,而不是在倫敦。安分點。」他是這麽說的。
終於在黃昏時分,Lestrade拉開帷幕:「往那兒去,走到底右手邊就是。你找他做什麽?」
「我想這不關你的事。」
「我是你的長官,我有權利知道。」Lestrade頗為不滿地說,「我要求這麽一點回饋不為過吧?」
Sherlock阖上雙眼,不甘心地輕抿雙唇。他坐在一張摺疊椅上,向後靠進椅背。沒過一會兒,他答:
「他對我很重要。」
「他是你的朋友?」
「或許在這裏不是。」偵探起身,把□□留在原地,「好了,我可以去找他了嗎?」
「等天全黑了再去。現在外頭還是很多人忙着。」Lestrade看看他,再道:「你認識他?」
「認識。」在此時此地,也僅僅是認識而已。這裏是阿富汗,不是英國。他是個列兵,而John是醫務兵。
「怎麽認識的?」
「說出來你也不會信。還是算了。」
「我從來不喜歡啞謎——好,罷了。你在這待着,別給我惹事生非,算我求你。」
直到外頭嘈雜聲響也歸於平靜之時,Sherlock行走在月光稀微的照明下,兩旁都是營帳。
他照着Lestrade的指示找到對應的帳篷。為了避人耳目,他一直小心翼翼。帳篷裏漆黑一片,Sherlock發覺自己什麽也見不着,這種感覺就像那日車禍,令他背脊發涼。他轉身回到入口處将布簾拉開一條縫,第一道光往裏照的那刻,偵探确信自己聽見了極細微的摩擦聲,像是行軍床受壓會發出的那種聲音。
「別轉身,雙手高舉過頭。聽話照做,否則我開槍。」
他沒來錯地方。那聲線,Sherlock不會錯認。他一聽就是兩年。
「單手持槍?」Sherlock把手舉高,像是等待一場審判降臨。他不合時宜地諷刺道。是無奈,也是愕然。
他聽見John輕笑一聲,在夜裏格外清晰,「你低估我了。這種距離下,盡管我手再怎麽抖,都有能力讓你失血過多而死。」
「你不用睡覺?」
「我不會容許自己在任何情況下毫無防備。不準動。」
Sherlock原想放下有些酸麻的手臂,聽見John的喝斥後又高高舉起。
「名字?」
「Sherlock Holmes。」
「原來是你?上校說你在找我。」
Lestrade是上校?Sherlock想着那位警探應該從沒想過會有那樣的一天。就如同他自己也沒想過從軍生活會是什麽模樣。
軍醫義正辭嚴道:「你惹出了不小的麻煩。那位中士差些沒被你氣死。別以為你在軍中有熟人就能為所欲為。」
「我不是——算了,這得解釋上半天。我可以把手放下了嗎?」
「不行。再舉高點,列兵。」
「為什麽我要做這件蠢事——」
「閉嘴。現在你只能回答我問的問題。列兵,好好聽着,我對你這種家夥深惡痛絕,我們都對國家有責任,若你吃不了苦,當初就不應該參軍。到了這裏就不允許後悔,更不允許臨陣脫逃。我對你沒有絲毫憐憫。我不清楚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名字,但若是你真的把我牽扯進不必要的麻煩事,我保證你沒有好下場。現在,回答我:為什麽要來這裏?」
「拜托讓我把手放下。你怕我攜帶刀械?」
「我不會讓自己毫無防備。」John低聲說道,沒有情緒。
「我很安全,我的□□與裝備全部放在另一個帳篷裏。我發誓,我不會傷害你。」Sherlock頓了頓,最後補了句:「要搜身嗎?」
John舉着槍的右手依然紋絲不動,和所有飽經歷練的戰士一樣穩健,「如果不是那顆該死的流彈,我現在就把你轟出去。」
「若是你真的擔心,我可以一件件脫給你看。」
「你膽子挺大,列兵。」John籲出一口氣,「好歹我也是個上尉。」
「John Watson,你很久沒拿軍銜吓人了吧?」
「你別以為我真的不會開槍。回答我的問題。」
月光是斜射進來的,幾乎像一條閃動的河流,在他腳下熠耀閃爍。Sherlock的影子拉得很長,一部分已經觸及了行軍床。
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沉睡、蘇醒,并且和John相遇。現在他卻不認得自己。
他不曾出現在他的世界裏。至今都是他在自作多情。這個John不會知道他們一同經歷過什麽,更別提什麽革命情感,或者更多。
他對他而言只是個不起眼的角色,一個懦弱的、擔不起責任的小兵。
在這裏,他們都不是自己。
良久,Sherlock才徐徐說道:
「為了找到你、為了知道你是否安然無恙、為了讓你遇見我、為了讓你知道——我的臨別遺言。John,不管你信不信——我比你所想的還要理解你。如此而已。這樣的理由,你接受嗎,長官?」
這不是情感氾濫的好時機。何況那人手上還舉着一把槍。Sherlock把手放下,旋過身——沒有動靜。同樣漆黑的槍口依舊朝着自己。
他終於看見了他。虛弱而疲乏。
「我了解你。John,我知道你曾在巴茨受訓、有個酗酒的姐姐。我還知道你喜歡熏雞肉,喝咖啡從不加糖,也不加奶精。你大學時是橄榄球隊一員,小學曾學過單簧管。你厭惡你的中間名——Hamish。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對嗎?」
黑夜滲透了每一個角落。蔓延、生長、吞噬。
月光打在John的半邊臉龐。他望着他的眼神不如他兇惡的口氣,巴不得把他千刀萬剮。Sherlock看見他眼裏倏忽即逝的錯愕、懊悔與慌張,像認出了久別重逢的老友,沒來的及相認,就失散於茫茫人海。他憶起了什麽,又彷佛未曾記得。
槍口在顫動。
「是誰說的?」
「不如說是我夢見的。而這幾乎就是實話。」
相對的,那是一場兩年的夢。Sherlock向前一步,John的手臂晃了一下。
「別過來。我不相信你。」
「我知道,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我可以站到床邊嗎?你只要大吼一聲,就會有人沖進來把我按倒在地,而我手無寸鐵,根本無法反擊。」
軍醫凝視着他,沒有回應。放下的□□已然是種默許。
「你想要什麽?」John問他,語氣裏盡是壓抑的不安。他的眼睛眨動幾下,Sherlock看得出來,他是幾分徬徨無措的。
「John,我需要你幫忙。我要一個能讓我快速入睡——或者昏迷的東西。你明白我的意思。」
軍醫思索一陣,最終長嘆一聲:「你來是為了這個?」
「我不是毒品成瘾。但是我需要那東西,拜托。」
「我見過很多人,但沒見過任何一人和你一樣——能讓我妥協。或許是我同情心氾濫?我覺得你好像有苦衷。算了,我不想聽,我怕你會提出更多我難以拒絕的要求。」他的槍口指往另一個方向,「嗎啡全放在那邊的袋子裏,注意用量。」
「這個帳篷只有你一個人?」
「有那些物資跟我作伴,挺好的。傷患太多了,這空間也是勉強騰出來的。」
Sherlock好不容易摸到了露營燈,他在燈光底下确認藥品名稱,「John,我有些話想說。」
針刺進他的下臂,不怎麽疼。
「我在聽。」
「不久之後,或許你會再遇到我,」又是一劑,再一劑,「那個人——或者我——是個谘詢偵探,住在Baker Street 221B。你們相遇的第一天,他就會找你去看房子,請你答應他。」
「為什麽?」
他們的視線在夜空之中交會,僅僅一剎那,卻擦出最燦爛的火花。星子散落一地,美不勝收。
「因為那正是游戲如何開始的。」
Sherlock起身,不疾不徐走到John床邊。
「或者,你會忘了我。就像看着我醉酒的那次,執意要忘了這一切。但我不在乎,明天一早你可能會在某個壕溝裏找到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John朝着他蹙蹙眉頭,「還是你已經茫了?」
「可能吧。我不知道。」
接着就只剩下呼吸聲。他們的呼吸都是平緩的,盡管這個夜晚如夢一般虛實難辨。
「我改變我的說法。我真的茫了,長官。」
他俯下身,緩緩地。他不擔心下一瞬會有人沖進來撂倒他,Sherlock明白自己時間已經不多。他感受軍醫的氣息,同時将自己的道別輕輕留在他耳畔。
「晚安,John。」
偵探步出帳篷時,他還聽見John冷冷地說:「你太放肆了。」
但他知道他肯定不是那麽想的,否則他就不會完好無損地走出去。所以偵探背對着軍醫笑了,笑得悵然而心酸。
他雙腳一軟,便跪坐在地。這裏離帳篷已有好些距離。Sherlock重重喘氣,在曠地上倒下。
他在沙地畫上一個名字,接着便阖起眼睛。
他覺得自己好像失控了。
「兩個都沒有醒來。我們會盡力……」
—————
*:SA80突擊□□,英國槍枝,曾參與2001年阿富汗戰争。(也就是劇中John參與的那場戰争)
*:1949《日內瓦公約》提到,蓄意向無威脅的軍醫開火是一種戰争罪。(阿富汗於1956年簽字批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