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8

冷。要命地冷。

這是Sherlock的唯一體認。周身上下似乎只剩一顆腦袋還沒被冰封,不過也較以往遲緩許多。哪怕思考片刻都是熱量消耗。偵探勉力睜開雙眸,眼睫上的雪花彷若千斤重。

一片皎潔,卻并不賞心悅目,甚至是刺目的。Sherlock發現自己正面部朝下趴在雪地裏。依這雪虐風饕,大概不出幾分鐘,他就會被活埋在皚皚白雪之下,無人知曉。就和那些追求刺激與自我挑戰的登山客一樣,只不過還有搜救隊會去進行最後搜查,驚惶的家屬會鎮日為他們祈禱,祈求一個奇跡生還的消息。而這個曾在倫敦紅極一時的谘詢偵探只能悲哀地死在這裏,無人聞問,沒人會找到他的遺體。他們可能會為他立個衣冠冢,葬禮上人們給他獻一朵白花,女士掏出淡淡芳香的方巾按按眼角,男士一臉憂傷與惋惜——盡管不知是否發自肺腑,無從考究——管他呢,反正Sherlock不可能見的着。

然而,他心念一轉。風雪已埋沒他的腳胫,背部也覆上一層寒意。Sherlock動動雙腿,把腳抽出,一陣趔趄後勉強站穩。壓低身姿抵禦這幾乎得以把參天大樹連根拔起的狂風。

他凍得牙齒格格打顫。在英國經歷最冷的天都沒這麽難熬。他朝外跨出幾步,身上大衣是禦不了寒的。

該死,這樣下去活不了多久。原始的求生意志促使他開始四處張望,有個能遮蔽的破敗木屋也好——哪怕所有梁柱都給蟲蛀了、屋頂時不時還進來幾朵飄揚的雪花——都比在這裏等死來得實際。

Sherlock長出一口氣,這惡劣的氣候幾乎能讓剛出口的熱氣瞬間凍結。他擡眼,一雙覆着羊皮手套手的手來回摩擦着,遠方有個不明突起物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塊灰色的、質地不明的物體,可能是岩石也可能是金屬,但距離太遠,再加上霜雪覆蓋,他實在演繹不出什麽結論。

Sherlock開始奔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想讓身體暖和起來。盡管明白這段路程換來的可能是一無所獲,但在這天寒地凍的世界裏,他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維持生命。

首先确定的是材質。那是一塊金屬片,寬有三呎,約兩手能掌握。看來是從某個大型物件脫落的。Sherlock搖頭,一方面是抖落頭發上的雪花,同時也是無聲表達自己的不解。

再一次,他朝遠望去。一片蒼茫的景致裏,他瞧見了另一處令他同樣起疑的地方——這回Sherlock看出那是什麽了。

那是一架直升機殘骸。偵探感覺自己的喉頭一陣緊縮,他快步走去,發現半個機體幾乎全埋在雪地裏。Sherlock有種直覺,一種不妙、他也不希望成真的直覺。

他的手隔着一層軟羊皮,仍能感到刮骨的寒意。此刻他顧不得那麽多,Sherlock雙膝跪地,奮力将厚實的白雪一層層挖開。像是他孩提時候在老宅第一棵榉木底下刨着小洞,他總想藏起什麽東西不讓Mycroft找着。

那時他身旁有個小土丘。Sherlock身邊的雪堆愈來愈高。

首先看見的是直升機的擋風玻璃,駕駛座上有個男人——不管是誰,都得先把他弄出來再說。Sherlock拿起早些取得的金屬片往角落使勁砸去,玻璃碎成了蜘蛛網狀,很快被破壞殆盡。

偵探費了好大一把勁才把男人拖出來,那人身高約六呎,沒有脈搏與呼吸,瞳孔對光線也沒有反應,臉色不比雪地紅潤多少,表情煞是驚恐,看來已是回天乏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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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rlock又不死心地探頭往機艙裏望,後座沒有半個人。但——艙門是開的!

這說明了一件事:如果後座有乘客,代表他在直升機墜地之後還活着——假使不考慮降落傘的可能性。

Sherlock撐起身子,焦急地在雪地裏搜索。他感到無助與惶恐,這兩種不請自來的情緒如同一張網将他緊緊困在裏頭——他因為過於急躁狠狠跌了一跤,嘴裏全是雪花,凍得他心寒。

他的手往前一伸,觸到了有別於冰冷以外的東西——感覺像是毛毯,或是衣物——是生命的象徵。

有人在這裏。

Sherlock匍匐前進了幾十英寸,他摸到的那塊布料是在雪底下的,所幸埋得不深,只有薄薄一層。他持續向前,再向前——最終他看見了那人的面容。金發,年約三十,緊閉着眼睛,雙唇微啓。

「John?」提高的尾音,不是為了确認身分,而是要确認那人的生命跡象。他身上裹着好幾層毯子,身上穿着羽絨衣。

他才剛倒下,是的。甚至臉上的雪花都還不多。但他為什麽倒下了?無可遏止的恐懼攀上Sherlock的神經中樞,他感覺眼前一昏。

John的頭部附近是幾朵蔓開的血花,無聲地綻放。若它們也有生命,養分來源便是John的性命,每綻開一點,軍醫的吐息又會更微弱幾分。鮮紅紮眼,它們分明無聲,此刻卻彷若在Sherlock耳內高唱着勝利的凱歌。

——「或許他會倒在你臂膀之中。想想看,他軍人的血液滲透了你的大衣、襯衫,一路透進你的心裏。這是最适合他的壯烈死法。軍人的堅毅,與你的柔情?」Moriarty已經把桌上的蘋果鑿刻出了幾個字。

Sherlock指腹輕靠在John的頸動脈上,感受底下傳來微弱的突突跳動——他還活着,噢,上帝。Sherlock頭一次滿懷感激地說出這個宗教單詞。他還活着!

偵探連忙褪下自己的大衣,刻不容緩。他一只手托起John的後腦,指尖一陣溫熱。有傷口。他在流血。

他把醫生身上的毯子解下來,覆在那人傷口上壓了壓,接着為他披上自己的大衣。John也在瑟瑟發抖。

這樣不是辦法。Sherlock焦炙地想着,風雪愈加強勁,但他不能放任John一個人在荒地裏長眠。

他要他活下去。

遠方有個渺茫的影子——尖屋頂與煙囪,在張狂的雪勢裏格外單薄。Sherlock凝視着那缥缈的建築輪廓半分鐘之久,最後眉頭一蹙。

來賭一把。兩個人的性命當作籌碼。

偵探将醫生打橫抱起,那人似乎發出了細微的咳嗽聲。Sherlock用大衣把他裹得嚴嚴實實,一絲寒風都不讓透進。他讓他的頭枕在自己臂彎,輕靠着胸膛。

一切都如此單純。Sherlock邁開大步朝着房屋走去,腦裏想的只有如何給John治傷,至少他希望能看見他醒過來,喊自己的名字——或者叫嚷着要他給他倒杯水——怎樣都好。

John依然沉沉地睡着,安詳地像是全然不知自己從空難裏生還。幾朵雪花落在他淡色的睫羽上,幾乎分不清界線。

沒來由地,Sherlock總覺得——這段路,他得走上一輩子。

門前的紅木臺階多已被埋沒,僅剩最後一兩階還勉強看的見。Sherlock用鞋尖頂頂門板,沒有用處。他再試一次,仍是鎖着的。

他小心把軍醫放在門前一塊突出的平臺上,退後幾步,猛力用肩膀撞門——這幢屋子不知道有多少年代,他試一次便成功了。

這棟房屋比Sherlock所想還大上些許。一入門看來像起居室的空間頗為寬敞,有一張酒紅色絨布三人座沙發,兩側各擺着一把扶手椅與搖椅。正對着座椅的是一面紅磚牆,還有個壁爐。裏頭有已經燒盡的炭木,一旁有個箱子擺着乾柴。

壁爐旁有條走道能通往後方廚房,而在起居室左側是幾扇緊掩的門扉,估計是卧室與客房還有書房一類的空間。

Sherlock走向絨布沙發,讓軍醫躺進椅墊裏。John還在昏迷,沒有蘇醒的跡象。

他的面色就和那位駕駛座上的男人同樣蒼白如紙,Sherlock立即意識到John失溫的可能——雖然他的昏迷應是頭部撞擊引起的,但失溫會讓整體情況更糟心。

他解開醫生軍綠色外套上頭的拉煉,并無半分遲疑。Sherlock将它挂在椅背上,接着回身,手指觸上John的領子——他嚥了嚥,生硬地松了手。

如果他是醫療人員——和John一樣身經百戰的軍醫——是不是就不會在進行如此簡單的動作時還滿腦子紛紛揚揚?無可否認地,他确實想起了一些別的什麽——就和撞見他一身濕漉漉從隔間裏走出來的時候一樣。Sherlock迸出一陣煩懑的低吼。他在貶低與譴責自己。可救人要緊。

他竭力止住翻騰的思緒,把John的襯衫排扣由上而下逐次解開,他的體溫确實是較常人低了一些。

Sherlock把襯衣從軍醫身上扯下來。拇指指腹拂過左肩——沒有傷疤,卻發現那人的下腹有一個傷口——縫了五針左右。他輕輕揚眉。

John長褲上的雪已經消融,化成了冷水滲進衣物裏。

Sherlock長嘆一聲,手伸向醫生的皮帶扣。

「John,算我求你了。在我有生之年,可不想看見你死。」

「你确定不會有事?」

John幾乎是用吼的吼出這句話,盡管他不确定直升機駕駛到底聽進去沒有,「雲層好像變厚了。」

「我們就快到了,」那人回答,「很快可以着陸。」

「這裏真不是人住的。」John小聲咕哝,把行李袋裏和機上的毛毯全拉過來披在自己身上,「英國最冷的時候還不及這裏的一半。」

「習慣就好。」駕駛簡單回答一句,又沉默下來。

John很懷疑在這樣的溫度下,自己的手機是否還能正常運作。他從口袋裏将它取出,放在手掌間捂熱。等等降落後他還得打電話和攝影組聯絡。

有一封簡訊,是Mary傳來的。

每每想到這個女孩都讓他嘴角不住上揚。她有一張甜美臉蛋,光澤飽滿的淡金色秀發,還有微笑起來總是勾魂攝魄的櫻桃小口,輕輕一抿便讓人怦然心動。

重要的是,她對自己似乎頗有好感。這就足以讓他在同事面前得意半天。可同時John也發現:自己對她其實并沒有什麽特殊情感。可以預見的是,他和她最終是不會走到一起的。他們已然成為知交,卻可能不會再進一步發展。

John輕輕咳嗽一聲,螢幕上顯示:「到維科揚斯克了?那兒真不是普通的冷,對嗎?注意保暖。」

在華氏零下四十五度的地方收到這樣的關心,讓John的笑容更加燦爛。他正思索着該回覆什麽,機艙卻遽然一陣晃動——「Ian?」John顫顫地叫着,沒有回應。「該死的,快回答我!這是怎麽回事?Ian Wright!」

他感受到自己正向下俯沖——他在墜落,像是崖邊崩裂的土石落入深淵。而在這廣漠世界裏,他也不過如同砂礫那般渺小,連落地都不會發出半點響聲。

「……呃!」

John夢見了飛機失事的過程,這感覺簡直是二度死亡——出口的音節聽來像是種破碎嗚咽。他倒抽一口涼氣,噩夢般的記憶使他緊抱着此刻在他雙臂間的溫熱物體。他的臉頰被刺得發癢。

這是什麽?棉被?不對,絕對不是。John徐徐睜眼,差點沒再次暈過去。

你能夠試想:他,John Watson,一個完完整整的直男,一醒來發現自己被扒個精光,全身上下只剩底褲,還發現自己正趴在另一個陌生男人身上,下颔抵在他肩膀——更糟的是,他抱着自己,而John抱他抱得更緊。

「這什麽——」

「你醒了?」Sherlock原先也有些昏沉,但感受到身上的人死死勒了自己一下之後便睡意全消,「你還會冷嗎?」

John感覺渾身激起一股燥熱。深淵底下是潭水,石塊終究落到了底,蕩起水花也蕩起回聲。

Sherlock是橫躺着的,語氣帶着倦怠之人特有的迷茫,但卻不難聽出他的憂心。而John就這麽壓在他身上,興許有幾個小時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将雙腿往哪放,他一點也不想知道。一雙手覆在John的背脊。

他只撐起身子幾吋便重新跌回Sherlock身上,笨拙的像只毛蟲。

所以他只能繼續把頭埋在男人肩窩,連咬牙切齒的氣力都沒有:

「你最好解釋一下。」

「別亂動。你的頭還沒包紮,我猜你可能撞到機艙上方的鐵板了。」

Sherlock伸出手死死把John摁在懷裏,「你還冷嗎?我不介意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直到你暖和為止。」

John的臉一路紅到了耳根,「還有很多方式可以讓我暖和起來,但絕對不是這種。」

「這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方式。」

「那裏有壁爐,」John的眼角馀光瞥見了紅磚牆,「還有我需要包紮,你說我受了傷。」

「好吧。」Sherlock從沙發上坐起,John吃力地退到一角縮起身子。「你不去找件衣服穿嗎?」偵探随意一問,絲毫沒發現自己的不可理喻。

「你為什麽不想想是誰把我的衣服扒光的?」

「那是我的大衣,先披着。」Sherlock指向一旁的扶手椅,「我去找火柴跟醫藥箱。」

「我的衣服呢?」

Sherlock似乎是刻意不答的,他俐落地轉身消失在廊道盡頭。

廚房的裝潢風格是溫馨的,方格瓷磚透着時光沖刷的痕跡與氣味。他在這曾經彌漫食物香氣的空間裏觀察一圈,水管似乎冷得破裂了,水龍頭一滴水也流不出來。

他拉開抽屜,第一層收納餐具,第二層是烹饪用具。最後他是在門外的一個櫃子找到火柴的。他将小盒收進口袋。

「我們可能缺乏飲用水,這裏的供水系統好像壞了。冰箱裏有幾罐果汁,不知道過期了沒有。」

Sherlock一面在起居室裏翻箱倒箧,一面說着。壁爐已經燃起,橘紅色火光驅走他倆身上的寒意。John索性走到壁爐旁,坐在土耳其花紋地毯上,大衣從他的肩頭滑落,他忙不疊地抓着領子向上提。

「聽起來不太妙。我的行李不知道去哪了。如果它還在的話,裏頭倒是有幾瓶水。」John盯着Sherlock背着火光的背影,「我為什麽在這裏?」

「你躺在雪地裏,旁邊有架直升機殘骸,應該是墜機。你是機上乘客嗎?」

「我原本要去維科揚斯克,但遇上暴風雪——」

「你一個軍醫跑去那裏去做什麽?」

「軍醫?」John偏偏頭,「你在說什麽?」

Sherlock停下動作,試探地問:「你不是軍醫?」

「不是。我是個記者,準備要去做關於氣候變遷的專題報導,誰知道遇上這種事。」John頓了頓,「……Ian呢?他是駕駛。」

「如果你指的是我在駕駛座上發現的男人,他死了。」Sherlock冷冷地說。

「噢……」John五味雜陳地垂下頭。若他當初不對自己的駕駛能力那麽有自信,說不定現在還能在家裏陪妻兒喝杯熱可可,談笑風生。

「所以這棟房子是你的?」

「不是。我也莫名醒在雪地裏,過沒多久就發現了你。」

「私闖民宅?」

「如果你不滿意的話,倒是說說看有什麽方法能讓我們活下來。」

「似乎是沒有。」

「總算找到了。過來一點。」

Sherlock提着一個藥箱走到壁爐前面,用棉棒蘸上碘酒。

「那麽原先住在這裏的人呢?」

「不知道,可能出遠門了。誰想待在這個荒涼的地方?」

「你也是英國人嗎?我開始想念倫敦了。噢!」

「怎麽?」

「你能不能輕點?」

Sherlock微微颔首,當作答覆。

「我注意到你的右側下腹有個傷口,」偵探用一只手固定紗布,另一手在箱子裏摸索繃帶,「那是怎麽了?」

「別亂看行不行?」John局促而羞赧地說,「我得過闌尾炎。那是手術痕跡。」

「我還以為是你中了彈。」Sherlock說,以一種刻意淡漠的口氣,手在繃帶上打了結。他的內心是幾分失落的。

「說真的,」John再度開口,彷佛懼怕沉默似的,「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是指——救了我一命,把我抱來這裏。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在我的手臂被珠寶搶劫犯劃傷時也是這麽對我的。」

「聽起來像在編故事。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對,确實是。」Sherlock慘然一笑,轉瞬即逝。

「所以,你是誰?」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活着在此刻相遇,不是嗎?Sherlock朝空中輕嘆,沒有煙圈,也沒有水霧。John卻能夠想像他倚着燈柱朝夜空吞雲吐霧的樣子。

如果他們其中一人敵不過風雪,在那片荒地裏撒手人寰,那此時此刻,在這火光搖曳的起居室裏,就沒有任何一件事物是被定義的。對他們而言便什麽都不成立。

「你不想說?算了,我相信睡醒之後你會告訴我的。」John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經過這麽一折騰,他又有些困意了。

「那三扇門裏有一間是主卧室,我猜是最右邊那個。你可以去驗證我的猜測。」

「無妨。那你呢?不也睡個覺或什麽的?」

「我看門。門鎖被我撞壞了,萬一野狼跑進來就不大好了。」

「記得要告訴我你的名字。」John披着Sherlock的大衣朝棕色木門走去,聽見那人說:「說不定我現在會改變主意。」

「不,你不會。」

「憑什麽?」

「憑你我剛見面,你就把我衣服全扒了。」John輕咳一聲,聽不出情緒。他消失在門後,正好錯過偵探落寞的眼神。

他身上依然沒有菸盒。Sherlock在擺放醫藥箱的櫃子附近找到一個木盒,裏頭躺着幾根雪茄。他拿起一根,用火柴點上。

味道太淡,抽不習慣,索性在壁爐上滅熄。黯淡下去的火光還帶着袅袅馀煙。

Sherlock想着,或許自己也該小睡片刻。

——他已經開始想念John了。他的室友、他的軍醫、他休戚與共的夥伴。還有其他。

他只是沒說出口。

「他什麽時候才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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