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日光流轉,從病房的一側行進至另一側,自窗簾間的細縫間透進來。伸直的光線不斷擴散,像要突破某種無形的繭,起先打在他的手背上,接着移至眼睑。
已是晌午,Sherlock才悠悠醒轉。漂白水、針織布料、儀器、點滴管。他的目光順着管子往上,一滴、再一滴。比鐘擺還規律。
他醒了。這裏是醫院。至於是哪一家醫院并不清楚,但貨真價實就是醫院。
有個巡房護士恰巧走了進來,朝他微微一笑。
「我是怎麽了?」他吃力地說。Sherlock調整了病床的高度,他頭暈得厲害,幾乎無法思考。僅存的思辨能力告訴他:如果這裏是醫院,那就代表——
「車禍,先生。」護理師回答,簡潔有力,彷佛吝於再說一個字,「請容我離開片刻,上頭交代你若是醒了,一定得通報。」
「我醒着是件了不得的事嗎?」
「你昏迷了兩個月,先生。是這幾天才漸漸轉好的,令兄很擔心你。」
「真的?那他肯定是裝出來的。他絕對沒有像他看起來的那樣擔心我的生死。」
Mycroft和Sherlock都是善於掩藏的人。他們從不像別人家的小孩手足情深或意氣相挺,從不曾在任何日子向對方道句「佳節愉快」——他們厭惡無意義的寒暄、無意義的交際、無意義的曲意逢迎。
他是Holmes,他也是。他們都自以為技高一籌,自始至終。他們之間常進行一種推理游戲——探究對方的心理。雙方都深信:能被手足推理出來的都是些無傷大雅的玩意兒。
但Mycroft猜中了,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他的軟肋。他以為那只是Sherlock對於一項新事物不經意流露的好奇與偶發的熱情,「那個軍醫,」他說,「你到底奢望什麽?」
他們之間的摩擦只會停留在唇槍舌劍,過去如此,往後亦然。但這是Sherlock最接近抓狂的一次,他驟然變了臉色。
「我奢望什麽?」他逐字念出,咬字清晰。他問Mycroft,也問自己。誰也沒法給個答案。
「情感,Sherlock。」Mycroft在他面前的話總是拐彎抹角,這般簡明扼要倒是第一次。
「情感?」Sherlock的拳頭越攥越緊,「我和他們——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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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我再說明白些嗎?」Mycroft冷淡地看着他。直到此刻他都沒有意識到Sherlock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愛?」
「不,Mycroft。別用那種語氣對我說話。」
「說不定只是你一時沖動。最近案子少了。過一陣子你會發現這種感覺多麽——愚蠢。」
「該死的,這不是沖動、不是錯誤、更不是愚蠢!」Sherlock把一個燒杯砸破在牆壁上,「這正是最糟糕的地方,因為它無法被定義為謬誤!」他吼出聲來,眼裏像有火光跳動。像宇宙初生之始,是新生,也是毀滅。
「Sherlock——」
「滾,Mycroft,快滾。在我還沒狠下心來扭斷你的手腕之前。」
Mycroft關上門後又聽見另一個燒杯的破碎聲。似乎是朝着門砸過去的。
他奢望什麽?他能奢望什麽?
——「噢,Sherlock。看看你,他就在你身邊。榮幸之至,我找到了你的心。原來一切易如反掌。」Moriarty的威脅字句在深夜兩點的手機螢幕上閃動。John已經睡了,Sherlock立刻把簡訊删除。
護理師出去後,約十分鐘,Mycroft就進到了單人病房裏,「過得習慣嗎,brother mine?」
「如果你別讓那些人看出你的擔心會更好。那樣我被打動的機率比較高。」
「那是他們自己的推論。我只是照我的方法行事。」
「像是緊急通報機制?不錯,夠小題大作。聽說我昏迷了兩個月?」
「沒錯。」
「發生了什麽?」
「我下午幫你安排核磁共振檢查。雖然你醒了,但是——」
「車禍。」Sherlock不耐煩地打斷他,「什麽樣的車禍?」
Mycroft阖上筆記本,看向Sherlock。偵探覺得他有時的表情和言語是完全不相合的。那人揚了一邊嘴角,故作斯文到幾乎讓Sherlock惱怒。
「高速行駛在深夜公路上的計程車。車輛打滑翻下山坡。司機當場死亡。」
「誰是司機?」
「Jim Moriarty的手下。」
這和他的記憶不一樣。Sherlock反射性吞嚥一下,也吞下了追問的意願。
他還沒醒。該死的。
「那麽,John在哪裏?」
「他是誰?」Mycroft反問他,「這世上名字叫John的人太多了。」
「你明知道我在說誰!」Sherlock無端發起怒來,「Moriarty!去他的,到哪裏都是這個家夥。為什麽留下的全是噩夢,為什麽!」
Sherlock倒在床上喘氣。他還虛弱,經不起這樣的情緒波動。他躺進枕頭裏,又把病床高度降低了。
「你不該那麽做的。」
「你是指對你大小聲,還是說了一些你聽不懂的事情?」
「都有。」
「好吧。你會幫我嗎?還是你要和其他人一樣當我毒瘾發作?」
「這得等我——」
「不,我沒有時間。我需要你保證,最好發個誓。」
Mycroft瞧了一眼手上的腕錶,「還有十分鐘。」
「足夠了。」
「好吧。」Mycroft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我聽你說。你需要什麽,我會盡量。」
「聽過『夢中夢』嗎?」
「多重夢境。我猜你想說的是這個。可能在某本兒童繪本上看過吧。」
「這很棘手。別開玩笑。我不來自這裏——我的故事版本是:我被困在一輛貨櫃車裏,後來出了車禍。我八成是昏迷,或者死了。」
「然後?」
「只要一入睡,或者昏迷,我就會跳轉到下一個夢境,像是開關那樣,」Sherlock瞧了Mycroft一眼,确認他還在聆聽,「但我卻沒辦法真正地醒過來。車禍之後,我回到221B,接着是英國某個鄉村,再來是回到大學時期,我甚至去過了阿富汗……」
「閉上眼就能環游世界?」
「那不是重點。你能不能認真看待這件事?」
「我很認真。我一直很認真。」Mycroft垂下眼眸片刻,接着緩緩擡起:「我想到一個或許不太明智的解決方法,但我敢打賭你還沒試過。但危險性頗高。所以,我并不想——」
「無論如何,我都得一試。」
「我想打消你的念頭。」
「不可能。」
Sherlock聽見他長嘆一聲,「如果——你是因為一場車禍來到這裏,來到一切夢境,那麽,你有沒有想過用同樣的方式回去?」
「你的意思是,」Sherlock蹙了蹙眉,「去給車撞一次?」
「差不多那個意思。」Mycroft嚥了嚥,「這可能會讓你跳轉到下一個夢境,或者如你所願的——清醒。可代價就是我得為你收屍。獲得自由的只有你的心智與思想,但你将會留給我們恒久的苦痛。」
Sherlock看見Mycroft眼裏被冰封的悲傷正逐漸消融。他會為了他的死哀傷,他會為了那場車禍悲憤交加,他——或許正在醫院裏對着住院醫師劈頭蓋臉地責難,可他依舊沒有醒來。
一個Sherlock Holmes還躺在那裏。
「你認為這是自私嗎?」
「當然。貪腐的官員都沒這麽渾蛋。」
渾蛋。Mycroft幾乎從不說粗話的,當這個字眼從他嘴裏迸出來,Sherlock還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有人在那裏等我。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你就不能——死在別的夢境裏嗎?別死在這裏,我不想失去你。」
——「失去你,會讓我心如刀割。」
那是一年聖誕,他倆站在奧克拉荷馬州的Holmes宅第前,Sherlock嫌棄Mycroft給他的低焦油香菸之後,如此突兀的一句話。
他的哥哥——他那彷若無堅不摧的兄長,從來不如外人所想的那麽堅強。
所以他只是說:「你再去多喝些潘趣酒吧。」
「我知道這很不公平。」Sherlock覺得這種說法似乎是在自擡身價,「但還有人在等我。」
「誰?」
「John Watson。」
——我也在等他。
「如果我現在把你敲昏在這裏,你會怎麽樣?」
「我就不是我了。你會有自己熟悉的那個Sherlock,下一次蘇醒,這個軀體裏裝的就是他,而不是我。所有人都會認為是車禍導致的短暫失憶或者其他,但我也只能慎重的告訴你:并不是。」
「如果你真的要做什麽,別通知我。這個忙,我幫不上。我沒辦法眼睜睜看着你死。」
Mycroft起身,拾起他的黑雨傘,無力地望向自己的胞弟。他盼着他能回心轉意,而不是一心赴死。
「保重,Mycroft。」Sherlock朝他微微颔首,「或許不會再見了。」
「再見。」那人在門關上以前執拗地說。
雲層增厚了。不知何時,外頭已成陰天。
那時剛過七點。Sherlock拔了管子,從窗戶翻了出去。
穿着病人服在醫院裏游蕩實在過於明顯。也正因為沒人想得到他會從窗戶出去,所以Sherlock此刻站在人行道邊緣。他在等下一輛雙層巴士駛來,接着沖進車流,站在路中央。說不定他連汽車喇叭的聲音都還沒聽見,就會掙紮着醒來。
自私?這真的是自私了?Sherlock有些迷惘地想,在這一次次的跳轉裏,唯一跟随自己的似乎只剩記憶與心智。在他離開以後,生活重新上正軌,無論是哪個John Watson都只會認為那個身處多重夢境的Sherlock可能是嗑藥嗑過頭或者醉酒。在這個夢境裏他還沒見到他,就得先自裁了。也好,若是見了他,Sherlock恐怕就沒法那麽決絕了。
不好再想下去。他的雙腿像灌了鉛那樣沉重。Sherlock往前一步,再一步。遠方的車頭燈招呼着他。
臨別遺言。他忽地想起。
Sherlock輕輕一笑,閉起眼睛。感受光點離他越來越近,直到世界一片慘白。
「噢,上帝!」
電光石火間,一個人影沖過來将他撞倒,他感到壓在身體底下的胳膊一陣劇痛。可能擦傷了。
「你到底是有多絕望才會想到在醫院前面自殺?你要死也不是死在這裏,因為我不會讓你死!」
有人在他耳邊嘶吼。Sherlock依然沒有睜開雙眸,那是他熟悉的氣息、語調、口吻。公車司機叫嚷幾句話,他沒聽清。
「先生,先生?你聽見我說話嗎?」那人拍拍他的雙肩,「先生?」
Sherlock阖着眼睛,緩緩道出:
「醫生,」他揚揚唇角,「你喜歡London Pride嗎?」
他們無言地坐在診間裏。桌上擺着包紮用具,不遠的角落有兩罐啤酒。
Dr. Watson看來完全沒有要把繃帶與碘酒歸位的意思,他的指頭敲在桌子上,從拇指到小指,再從小指回到拇指,依序敲擊。
「你想跟我喝酒。」John對眼前的男人說。不是問句。這個家夥被他從巴士前撞開,沒有一句道謝,也沒有任何疑問,竟然只是說:「你喜歡London Pride嗎?」
「我知道你的名字,Sherlock Holmes。」
「你果然還是去查了。」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得了什麽絕症,才想去自殺。」
「比絕症更糟。」他的語氣随意、飄忽,像是在221B裏讨論該如何解決晚餐,或是Mrs. Hudson又到哪個鄰居家整夜不回來。
「好吧,也許我幫得上忙?」
John看着Sherlock,「你從車禍裏生還,昏迷兩個月。你的身體狀況是不能喝酒的。還是你一定要喝酒才願意說話?」
「你誤會了。我并沒有要喝酒的意思。」
「那你想表達什麽?」
Sherlock把一個鋁罐遞到John面前,「我要灌醉你。」
醫生微微睜大眼睛,一臉困惑,「然後趁四下無人跑出去是吧?」
「John,你毀了我的計劃,你必須為此負責。」
「憑什麽?」
「把鋁罐打開。」
「這對我有什麽好處?」
「你可以享受久違的歡愉。」
「其實我比較喜歡威士忌。」
「打開鋁罐。」
John把扣環扳開,泡沫溢了出來。
「好,然後呢?」
「整罐喝光。」
「我可以邊喝邊聽你說。」
「我希望你能忘記我說的話。這就是為什麽我想先灌醉你。」
「為什麽要我忘記?」
「因為沒有人相信,所以你也不必記得。」
John聳肩,灌了一口酒,「我記憶力不太好。」
Sherlock拿起桌上的鋼筆,過於刻意而不自然地在手中把玩,「醫生,若今天是你——你就要死了,只剩一句話的時間,你會說什麽?」
「噢,上帝,救救我。」
「不。好好想想。這是你與世界的臨別遺言——或者你對某個人的臨別遺言。」
John抿着嘴唇思索了一陣,眼神有一剎那的愧疚與悵然,「我是個軍醫。母親逝世的時候,我還在阿富汗。之後父親因為哀痛而酗酒,我和姐姐再也沒有回去。」說到這裏,John停頓了一下,「再一次見到他,就是葬禮上了。他被發現溺死在浴缸裏。」醫生籲出一口氣,「去過曼徹斯特嗎?小時候父母帶我去過一次,我們在艾伯特廣場上留了影。那個時候一切都還好好的。只是後來……我想,我會說『對不起』。一句於事無補的臺詞。」John又猛灌了一下,鋁罐就要空了。
「我很遺憾。」
「我為什麽要對你說這個?夠了,我們來解決你的問題。」
「我想知道你的過去。你的未來,我沒辦法參與。」Sherlock答道。語氣滿是苦澀。
「我們才認識不到一小時,我甚至不是你的主治醫師。」
「John,」偵探斂下他灰綠色的眸子,也斂下了漫天的星輝,「還記得我剛剛問的問題嗎?『臨別遺言』?」
「……你要死了?雖然那場車禍确實是大不幸,但你的恢複狀況還算良好,大概繼續住院休養幾個禮拜——」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我真不懂了。應該是說,你說的話我幾乎沒一句聽懂。」
「我愛你。」
「抱歉?」
「我愛你。這是我的臨別遺言。
我并不奢望你會記得我,也不奢望你會記得這件事——說不定連我自己都會忘記曾說過這句話。」偵探将鋼筆橫擺在桌上,「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死在自己的軀殼裏。」
「我覺得你必須告訴我整件事。」
「沒有必要。你也幫不上忙。」
「就當作我掏錢買了兩罐啤酒的報酬,行嗎?」
「醫生,我拒絕。」
「那你別想離開這裏。你的情況足夠危險,我有正當理由将你留在這裏。你知道,自殺實在太自私了——」
「自私?醫生,你不知道我經歷了多少事情才來到這裏——你認為自殺是件自私的事?不,當然不。你為了你的職業道德毀了我回到正常生活的機會,因為我一旦看見你就離不開這個世界——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永遠。正如同你永遠不會記得我!」
怒目而視。
Sherlock把John面前的啤酒一飲而盡,盡管已所剩無幾。鋁罐摔在地下的聲音多麽空洞。
「再見,醫生。我真恨你們的生活能過得如此規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什麽變數都沒有。我會在下一個夢境裏看到你,而你依然不會記得我。到底是誰自私——?罷了,這不是你的錯。該死的。」
Sherlock踏出醫院門口,沒有人追上來。走廊空無一人。
一盞路燈讓他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聖瑪麗醫院。
确實,他還沒醒。
雨點落在他鼻頭。
片刻之間。倫敦,大雨傾盆。
「蘇醒的機會……很渺茫。你所能做的,除了枯等,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