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0

他像被賞了一個熱辣辣的巴掌,熱得生疼。

Sherlock感覺自己幾乎在流浪——在一切他熟悉與不熟悉的事物間流浪。流浪在各個國度。流浪在倫敦。流浪在John與他之間。

他發現Sherlock Holmes和John Watson的相遇就像個天大的悖論。

說是悖論,卻也說不上哪裏矛盾。一切都比推理演繹還順理成章——

「你在找一間住所。」

「沒錯,誰和你說的?」

「觀察。明天晚上七點,Baker Street 221B。你笑什麽?我不認為這好笑。」

「我們才剛見面,就要一起看房了?」

「有問題嗎?」

John那抹見怪的尴尬笑容挂在嘴邊沒來的及收回,卻嘴唇一抿連帶着颔了首。Sherlock感覺他心裏分明在搖頭,分明在說:「這人不正常。」

或許這是唯一不合理的地方?僅僅如此而已。

這不是什麽乾柴烈火、一拍即合的故事,也不是長相廝守、你若不離,我便不棄的神話,他們就是他們。等一切發酵成醇醪,像裹着黑巧克力的酒漬櫻桃,自是苦甜參半。

他知道那日車禍,若是再多一點時間,John的下一個問題就是:

「什麽時候開始的?」

比你想的要早,醫生。肯定的。

可也不是一見傾心。他記得他們第一次在小餐館共度的時光,在Sherlock誤會John的用意後,那人緊張地舔了下唇。「我不是那個意思。Sherlock,我只是想說,怎樣都好,真的。」

Advertisement

偵探沒有對軍醫說,往後的日子,他常常想起那華燈初上的街頭,桌上的香氛蠟燭,羅勒帕瑪森乾酪寬面條,John唇邊的奶油。他喝完濃湯後把湯匙放進嘴裏含了一下,眼裏有滿足的微光。

他自然沒忘記那個問題。

「你有女朋友嗎?或者……男朋友?」

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愈來愈迷惘,愈來愈捉摸不透,好似他從來不具資格談論與回答。

Sherlock扶着垃圾桶,沿着邊緣一路摸到了牆面。原來臉上那股燒灼感不是錯覺,八成是真被打了。他不禁感慨,怎麽這幾次的夢境全沒好事,John還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不,他從不記得他。

這是條死巷。高牆差一點就要擋住了黯淡的月光,這裏連路燈都懶得造訪。Sherlock斜倚着牆,肩胛骨硌着冷硬的水泥,也分不清和身上各處瘀傷是哪個更疼一些。

他坐在一只攤平的紙箱上,褲腳滲進了涼意,是積水。Sherlock透過積水望着自己,五官不詳,一片漆黑像未乾的柏油。

不清楚自己傷勢如何,說不準臉上是幾條觸目驚心的血痕。偵探咬着牙,忍痛起身。看來還沒骨折,真是萬幸。

Sherlock身上的衣服除了長褲被浸濕外,其馀的都還算整齊。他走出巷口,在路燈下審視自己,大多是皮肉傷,深淺不一。白色襯衫有些塵土,紅褐色血跡一片一片地滲出來。大概是他的動作大了一些,傷口又扯裂了。Sherlock深吸口氣,他要忍。

說來也奇怪,在他下定決心後,就像被打了一劑嗎啡,身上的口子也不那麽疼了。他離開路燈底下,往人潮熙攘處走去。

這是一條熱鬧的街道,即便入夜仍有無限生機,又或者正是入了夜才顯得熱鬧非凡。兩旁多是餐館與酒吧。酒吧的風格各異,古典乃至前衛均有。有些店家在門口挂了鈴铛,一推門便清脆地響了起來。

酒吧的名字也挺值得玩味,「标靶」、「白駒」、「祖母綠」,最後一個倒是令他想起了梵蒂岡浮雕。他輕輕一笑,又想起了John。

最後他走進一間名為「老街」的酒館裏。這裏還是倫敦嗎?這個名字令他有一絲熟悉與安心*。

店裏标準的複古懷舊風格,仿五、六零年代的裝潢。壁紙是無限重複的圖騰,幾張皮質沙發挨着牆擺放,桌子是最沉穩堅定不帶一點雜質的黑色,牆上釘着大小相框,有大張的仿古文宣海報,也有小張的黑白街景。海報藍底白字,中央鬥大的「倫敦」字樣從遠處一瞧便能輕易辨認。矮櫃上有鑲金邊的金屬相框,擺着伊莉莎白二世年輕時候的相片,還有一座石膏像。

另一側,壁挂時鐘滴答走着,怎麽看都顯得老态龍锺,令人不禁懷疑是不是有人撥慢了指針。

酒保身後,伏特加、龍舌蘭、琴酒、白蘭地——一字排開,參差地在層架上,玻璃瓶尺寸有着戲劇化的差異,Sherlock都怕下一秒哪一瓶會跌下來碎個精光。相比之下,檀木櫃裏的酒瓶就顯得穩重許多,但那些酒,Sherlock就不認得,自然也說不出名字了。

酒保看見他,揚揚眉毛,手裏的雪克杯滑都沒滑一下。莫非滿身是血走進酒吧是常有的事?酒保的眼神如同在說「老兄,你的衣服上有咖啡漬。」那樣稀松平常。

Sherlock繼續往裏走,頭頂經過兩盞吊燈。皮鞋扣在地板上的聲音倒也分明,一個步子是一個步子,簡潔有力。

他走進這裏是來喝酒的?或許吧,喝醉了也能讓自己好過些。除了這些外傷,更難受的是那明知自己沒瘋卻看着自己一再堕落的無力。

右側有一對情侶卿卿我我,聊得正火熱,Sherlock瞥了他們一眼,反射性轉往另一個方向。

「John。」

他嗫嚅。一個名字含在嘴裏始終沒說出口。

Sherlock看見他坐在角落的卡座上——孤伶伶地,一個人。桌上的酒杯空了,可能已經先喝過幾輪,臉頰卻沒有潮紅。Sherlock記得,John的酒量是很不錯的——跟自己相較。

他低頭盯着酒杯,或許是沒有其他更好的東西能讓他名正言順地盯着瞧,所以當Sherlock撞進了John的視線,他本能地擡頭,目光凝在那人身上,像是漂浮海中的一塊浮木,死死抓着便不松手。

他沒開腔,他也沒有。

偵探就這麽一身塵沙與血漬地落座在John對面,那人始終沒有別開眼睛,視線便随着他落下,最後又收回了杯子裏。

「能請你喝酒嗎?」Sherlock對着John說,輕描淡寫到讓人聽不出意圖。

那人起先是望了望他一頭淩亂不堪的鬈發,幾條血痕在Sherlock側臉,傷口上沾了砂土,敞開的領口底下有傷,可能還在滲血。John醫生的本能促使他站起身,「跟我去醫院。」語畢又有些踉跄地跌回卡座上。他已是幾分醉了,Sherlock暗忖。

「等喝完這杯酒再說。」Sherlock在看見John心有不甘但還是妥協的眼神後,扯出一個勝利的笑:「喝琴蕾(Gimlet)*嗎?」

他看見John抿着唇搖了搖頭,不太滿意的樣子。他思索一陣,最後說:

「沉默的第三者(Silent Third)*。」

果然John還是很喜歡威士忌的。Sherlock到吧臺點完兩杯酒,買了單,回身發現John還看着自己。

「有問題嗎?」

「那些傷,」John用手指了指,「不輕啊。打你的人還挺狠。」

「都是外傷,沒什麽。」Sherlock尴尬地拉了拉領口,隔壁有個男人在喝悶酒。偵探放下的手指劃出一條弧線,輕輕地,像秋風幾分蕭瑟凄楚。

「好吧。現在該你告訴我,這杯酒的用意是什麽。」調酒才剛上桌,John就拿起馬丁尼杯,并未湊到嘴邊,只是舉在面前。像要觀察杯壁剔透的水珠。

「我會回答這個問題。在那之前,先讓我們熟悉一下彼此。」Sherlock忍不住笑了,笑得嘲諷。

或許是醉意讓軍醫看不出這個笑背後的意義,他只是說:「由你開始。」

「Sherlock Holmes。谘詢偵探。」

「就這樣?」

他點頭,「就這樣。」

「我連谘詢偵探是什麽都不知道。」軍醫局促地接下去,「我是——」

「John Watson。」

「你知道我的名字?」

「猜的。你信嗎?」

「我知道全英國名叫John Watson的人多的是,但是你——」John的眼神穿過酒酣耳熱之際的喧鬧、穿過愛侶耳鬓廝磨、穿過大學生勾肩搭背年華正盛、穿過了酒杯、穿過Sherlock玻璃珠子一樣的瞳眸。

「——不可能。我沒見過你。」

偵探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果然還是如此。

「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對你的認識僅止於此,如果幸運的話,我能猜出你是個軍醫。從阿富汗回來?」

當John蹙着眉頭晃晃腦袋的時候,Sherlock感覺有什麽東西擊中了自己。他被釘在高背椅上,動彈不得。

「是伊拉克。這年頭到處都在打仗。」

「槍傷?」

「你怎麽知道?」

「猜的。提早退役通常很大一部分是重傷。」

「在腿上,動過手術了。跟剛回國那陣子比起來已經好了很多,」John瞥了一眼自己褲管下的槍傷,「骨頭都碎了。再偏一些就會打到股動脈。」他嚥一口酒,沒有多談。

「你常來這裏嗎?」

「路過而已。別忘了,今天可是周五。」

「我可不知道。我一醒來就渾身是傷地倒在暗巷裏。」Sherlock乾了杯裏的酒,「再喝一輪?」

「算我的。」John毫不遲疑,「還是喜歡琴蕾?」

「你不妨一試。」

John依然答應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眼前這個男人的字字句句都令他難以辯駁。

「所以,你的傷怎麽弄的?」

「我不知道。」

「你總不可能閉着眼睛被打——好吧,确實有可能。但你傷成這樣還有閒情逸致來泡酒吧,也是挺特別的。」

「或許這正是為什麽你接受了我的要求。」又是兩只馬丁尼杯。Sherlock把一只推到John面前,「或許你會喜歡。」

「我們是不是花了太多時間談論無關緊要的問題?」John抿了一小口,「萊姆汁。真甜。」

「不喜歡嗎?」Sherlock一時之間有些洩氣。

「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

「你看起來言不由衷。」

「威士忌才是經典。」兩個人都笑了。

「John,」Sherlock放下酒杯,「你有過一見如故的感覺嗎?」

被直接喚名字的軍醫有些詫異,但Sherlock似乎非常自然,就像他已經在心中默念了無數次,就等着此刻。他的語氣精雕細琢,醫生感覺他那出典自聖經的名字一瞬之間也璀璨奪目了起來。

「像什麽?」John依然在笑,笑自己怎麽會有如此荒唐的想法,笑自己頭一次對初見的陌生人感觸良多。

「我和你。」

「這就是你請我喝酒的原因?」

「或許是一種預感。而你并不後悔。」

「雖然我看見你身上的血跡時确實後悔過。」

「後悔什麽?」

「蹚渾水。我這輩子因為同情心吃了不少苦頭,我沒想要再重蹈覆轍。」John的視線又回到了杯子上,「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對你。」

他是個醫生。他有職業道德。Sherlock告訴自己,他醉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讓你同情……與憐憫嗎?」語畢,Sherlock端起酒杯啜飲一口。現在連他都覺得琴蕾太甜了。

John感覺Sherlock飲酒的模樣煞是好看,卻又感覺他舉手投足間有一股孤高的悲哀,「我在你身上看見了失落。」

「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很失落,盡管你不想承認,還想若無其事地與我談天說地。」

「……哼。」Sherlock短促地笑了一下,完全的表裏不一。這個John Watson還挺精明,他卻不希望他精明在這個時候。

「今晚我們誰也不欠誰。很高興見到你,醫生。關於你對琴蕾的評價,我會謹記在心。」

Sherlock把杯子扣在桌上,起身時不小心悶哼一聲,卻不巧被John聽見了,「你得去醫院包紮。我可不是在求你,這是命令。」

Sherlock望了他一眼,接着隐沒進人群裏。

就像落荒而逃。

他希望John不要找到他,這個夜晚該到此為止了。再這麽下去,Sherlock真的會發瘋的。當他終於來到門口,即刻邁開大步往來時的方向走去,與人潮背道而馳。

如果他能奔跑,他肯定會那麽做的。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偵探走得更急了。

他回到最初的那條死巷。

Sherlock踏進去,就像尋求庇護。他脫力一般靠在牆上,現在就算要他把自己塞進垃圾桶裏,他也會甘願的。但他更願意抽根菸冷靜冷靜。

口袋裏的菸盒讓Sherlock緩和不少,他抽出一根叼在嘴裏,翻遍了全身卻沒找到打火機。他懊惱地罵了聲「該死」,嘴裏的香菸卻沒打算放下來。就這樣吧,做個樣子過過乾瘾也好。

他再一次擡起頭,是聽見巷口傳來的細微響聲。他擡起一雙疲憊的眼睛,那裏有火光。是打火機。

是John Watson。

軍醫走過去,把Sherlock嘴裏的香菸拿出來丢在地上。「我可沒打算幫你點燃。」

偵探笑了,笑得毫無悔意,「那麽我不知道你跟蹤我到這裏是為了什麽。」

「你答應我的,一杯酒之後到醫院,」John雙手抱胸,「我還陪你喝了兩輪。」

「你可以別管我。我不會死。你熱心過了頭。」

「但你也不能——」

「夠了,你是我的誰?我的生死、□□與你無關。」

語畢,偵探又要離開。John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是醫生。我一定得帶你到醫院。」

「為什麽?」

「你這家夥太令人擔心了!」軍醫小小的身板,吼出這麽一句本應毫無威脅性,但Sherlock感覺他是真的急了:「我擔心你,Sherlock Holmes,我不知道為什麽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你和那些人不一樣。你激起了我該死的同情心——聽着,為了我,現在給我滾去醫院。我帶你去。」

他氣急敗壞地說了一串,可Sherlock只聽進了一句:

「我擔心你。」

他覺得自己的判斷力再也派不上用場了。此時此刻、迴圈不已的夢境裏,他的理智再也起不了效用了。

他徹徹底底被擊潰了。

Sherlock一反手,握住John的手腕,另一手按着他肩膀,把軍醫整個壓在牆上。

他狠狠地咬了他的嘴唇。狂暴而兇殘。

當他嘗着John唇上的血腥時,Sherlock整個人乃至禁锢住他的雙手都是顫抖的。如同一片入秋的葉,在寒風裏逐漸消瘦,最終飄零。

Sherlock感受到John在掙紮,他的動作遂輕柔起來,像是下最後通牒,像是全盤皆輸以前最後的求饒。

或許這才是一個吻該有的樣子。他汲取着John的氧氣,他甚至還能感受到血腥味裏一絲琴蕾的香甜。他要把眼前這人留在這裏,在這殘敗的陋巷裏,在這觥籌交錯的夜晚裏。

John的手被Sherlock緊抓着,但他還是知道有個辦法能讓自己脫身。他把手伸進口袋,Sherlock的手掌便跟着觸上了他的褲袋。果不其然,偵探松開他,道:「你帶了槍?」

「随時。避免這種時候。」他喘着氣說。

醫生以為這多少能達到吓阻效果,誰知道Sherlock出奇冷靜,「果然是你。你一直都是這樣。也好,我希望你一槍打死我,我還不用到街上給巴士撞。」

他換成咬上他的頸子,一路啃咬到肩膀,連John都不知道自己胸前的襯衫扣子是幾時被解開的。John握着槍的右手被迫着高舉。軍醫整個人貼在牆上,Sherlock正把槍口轉向他自己——這個瘋子!軍醫奮力把槍指向天空,頃刻之間,走火了——Sherlock因為突如其來的槍響愣了一愣,John二話不說朝着偵探的太陽穴就是一拳,力道拿捏得剛好,能讓他倉皇倒地卻又不致腦震盪。他肩上被狠狠咬出了傷口,還留有齒痕。

「渾蛋。」John顫抖着說,而倒在水坑裏的Sherlock則一臉茫然瞪着他唇上與肩上的血。那是他的傑作。

他不辯解。沒什麽好辯解的。會導致這種場面全是他的錯。

「我說了擔心你,不是這個意思。跟你喝酒,也不是這個意思。全錯了。」John拿掌根抵着額頭,看上去就和Sherlock一樣懊惱不已。

「對不起。」偵探仰面說道。他并不冀望能得到John的諒解。他這輩子欠他的夠多了。

死巷裏的沉默氣氛逼得軍醫走到巷口,他背對着Sherlock把扣子一個個扣上,「我會常去那間酒吧。為了你。如果你需要我,我們總會遇到的。」語畢,便離開了。

Sherlock看着他的身影逐漸遠去,把手放進口袋,卻摸出一個打火機。John不知什麽時候放進去的。

偵探輕輕一笑,燃起一根菸,回到紙箱上,迳自抽了起來。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通知你,John Watson,他——」

—————

*:老街(Old Street)位於東倫敦,類似於酒吧街,一到夜晚就非常熱鬧。

*:琴蕾(Gimlet):以琴酒為基酒的調酒,加上萊姆汁。

*:沉默的第三者(Silent Third):以威士忌為基酒的調酒,加上橙酒與檸檬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