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1

他忘了怎麽呼吸——他不能呼吸。

Sherlock發現自己落入冰涼的潭水裏,持續下沉——這裏的水質有些黏稠,指尖的觸感令他頭皮發麻。Sherlock阖起眼睛,揮舞着四肢向上游去。

一個人将死之前會把人生整個地倒帶一次,Sherlock覺得自己方才就這麽做了。

他的情感一直是破碎的、片段的。像一面滿是裂痕的鏡子。像是上個夢境的最後,他把煙蒂與打火機猛力摔在地下,再狠狠地踩個粉碎。

他是帶不走的。唇齒間,腥鹹、甜膩、濃苦,他是一項也帶不走的。John的眼睛像打火機最初迸發的零星火花,他想把那點光亮留在自己掌心,讓灼人的高溫在自己手掌上烙印下一個神聖的單詞:John。

Sherlock浮出水面,大口喘氣,撥下頭頂的枯枝敗葉,回憶仍在繼續。

他踩碎的不僅僅是一個打火機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踩碎了什麽。那天晚上他到藥房買了三盒安眠藥,在公廁裏全部吞下肚。

肯定有人打電話救了他。否則他不可能會在這裏。

就差一點——差一點,他就會死在那逼仄的空間。差一點,他就能結束這噬人的噩夢。差一點,他就能睜開眼睛。

Sherlock慶幸地發現,這裏離岸邊并不遠。他泅泳着上岸,在一片死氣沉沉的黑褐色土壤上仰躺。死氣沉沉。天空是陰郁的,不遠處的森林同樣沉默得可怕。偶然能聽見禽鳥低鳴,卻只讓它顯得更加駭人。

這樣的天空太蒼白了。蒼白得像醫院裏的他們。盡管Sherlock看不見,他也能想像他和軍醫是怎麽渾身是傷地躺在推床上送進開刀房。

這些夢境像無止境的迴圈,如同莫比烏斯環*那樣,夢境過後還是夢境。時間不複前行,成了可畏的永恒。而他也不知道如何摧毀這條該死的紙帶。

迴圈。Sherlock的指尖在土壤上畫出一個小圓。一些黑土嵌進了他的指甲縫。

在淩晨一點三聲洪亮的槍響之後,偵探終於成功地把軍醫從樓下逼了上來,「你到底在幹什麽?」

「無聊。」Sherlock看着給他打穿三個洞的黃色笑臉,扯了扯壁紙,「俗不可耐。」

「我不知道那個壁紙哪裏惹到你,它和你無冤無仇。而且它和你共度了一年時光。For God's sake,已經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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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想表達你待在這間房子裏的時間太長了?我無聊了。」

「然後呢?你認為在我們的房租裏加上修繕費會讓你比較不無聊?」

「你倒是永遠不會有這種時候。說不完的情話、赴不完的約,忙着給女孩送秋波吧,嗯?」

Sherlock眉毛一揚,抿一口茶水,坐回沙發上用報紙擋住軍醫此刻的模樣。他一個字也讀不進去,連記者下的聳動标題都像白開水那樣索然無味。

John走過去一把掀翻他的報紙,「你有什麽毛病?」

Sherlock知道無論如何,這個問題是不能再進行下去了,自始至終都是。他躺在沙發上,聽見軍醫說:「我要去呼吸新鮮空氣。」

「看來是某人家裏的氣墊床。」

「對。大偵探,你永遠是對的。」

那一次是John主動離開公寓的。但倉促逃離的卻像是Sherlock自己。他拉開窗簾,看着他在一整片雨幕裏頭也不回地離去。

「雨挺大的,」Mrs. Hudson一邊沏茶一邊說,語氣像蒸騰的水霧那樣飄忽,「他應該要帶把傘。」

他輕哼一聲,關上窗戶。

Sherlock一直知道他和John之間若是真要鬧騰,肯定一發不可收拾。而他也相信自己絕對有能力讓John大為光火。但好脾氣的軍醫一直嘗試規避那些争端,給予偵探近乎離譜的寬容。往往這種時候,John只會與他怒目相視,攥幾下拳頭,放開,拿過家裏鑰匙,接着夜不歸宿。

於是Sherlock漸漸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同樣規避着什麽。撕破的花紋壁紙在他心上扯出一道口子,不流血,卻疼得銘心刻骨。或許哪一天事情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他就會向他和盤托出——不,Sherlock已經那麽做了,就在貨櫃車翻下山坡以前。他曾經想過:那三個字,一個名字,就是他存在於世的唯一意義。他不禁嘲笑自己,原來一個谘詢偵探的未來也如此可限。

Sherlock用手掌壓了壓身旁的土壤,一股濕黏的觸感伴随着碎葉全沾在他手上。湖面上煙波浩渺,而他背後的橡樹林同樣冷霧漫漫。看來這裏是經年潮濕的。一些枯葉甚至只能看出葉脈的紋理。

墨綠色湖水倒映着虛空,了無生氣——灰與白占據蒼穹。Sherlock真希望現在能來場大雨,好讓他痛痛快快給雨點打醒。

他想起某年年終,壁爐、小提琴、沙發。John站在他身後,一貫的堅毅、沉着:

「你想談談嗎?」

「談什麽?」

「Irene Adler。」

那個女人、那個名字。Sherlock一輩子都不希望從室友口中聽見這些。John好奇的是什麽?是他的情史,還是他情歸何處?抑或他只是想找個話題化解他們之間持續數天的尴尬?

「有什麽好談?」

「你變了。變得憂郁、煩躁、易怒、敏感——或許你本來就是這樣,但以前沒這麽誇張。」

「你應該要習慣。我只是比較——随心所欲?」

「不是那個意思,」John狀似苦惱地搖搖頭,「當然不是那個意思。」

軍醫的眼神裏還羼着幾分固執。也許是這種話題讓他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偵探倒覺得他有幾分道貌凜然。他們倆關注的問題總截然不同,他從來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打轉。Sherlock悻悻地想。

「你想表達什麽?」

「她耍了你?她不是真心的?我想也是。你怎麽會傻到想讓一個性工作者對你動情?」

「她只是一個——」

「Sherlock,我都知道。而且我也相信你明白我說的每一個字。五十七封簡訊!這不夠明顯嗎!而且我還能合理推論出五分鐘後會有第五十八封,內容是新年快樂!」

Sherlock感覺John此刻的神情似曾相識——他只有五分鐘去解釋這一切、只有五分鐘去拼湊情感、只有五分鐘時間讓John信服。當那個要命的提示音響起,他費再多唇舌都是無用的。

「妳和Sherlock Holmes調情?」

當John站在那棟水泥建築的中央,當那個女人正在軍醫面前揭開詐死疑雲的面紗——Sherlock就站在那,站在柱子□□的鋼筋後,利用斑駁的混凝土牆面掩蔽自己的氣息。

他是跟着John來的。早在兩條街外他就猜到了Irene Adler會帶他來這裏。一直是那麽容易預測。

但他沒有預料到會聽見這樣的對話。

「單方面。他從不回應。」

「不可能。」John失笑,不過那一絲牽強的笑意很快便泯然無跡。消逝太快,幾乎有些刻意。

「他會無所不用其極反駁任何人——無論是觀點,還是用字遣詞。」

「這代表我很特別?」

從這個角度,女人是背對Sherlock的。所以John每一個不經意的動作盡收他眼底。

軍醫的口袋裏揣着一把□□。John把手收進口袋裏。接着籠罩的是沉默。

「我不知道。」

「你嫉妒了?」

這一次的沉默更為漫長。Sherlock并不指望聽見什麽出人意表的回答。人們都說誠實是種美德,但此刻Sherlock覺得John的誠實是種強押在他倆身上的罪愆。

愛恨的罪愆。

「我不知道。可能吧。」他的尾音細微到像會被吹散在風裏。John看起來莫名不安。

「你們真像是一對。」

她的語言□□得可怕,像暴露在空氣中鏽蝕的鋼筋,連一點潤飾都懶得。

「妳知道,我并不是同性戀。」

軍醫握着□□柄,抿了一下嘴唇。他正嘗試讓自己冷靜——至少看起來不那麽怯弱。

女人饒富興味地打量他,John搶在她之前說了下一句話:

「告訴他,妳還活着。」

「為什麽?」

「妳不說的話就由我來。我不會瞞着他這件事。」

「你說呢,軍醫——這是忠誠、良知、好奇、患難與共,還是愛?」

愛。Sherlock屏息,John眼裏的光芒像風中殘燭搖曳不定。

「我——」

「我和他說了。我不餓,一起吃晚餐吧。」

幾乎是按下發送鍵的當下,Sherlock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即刻旋身離開,衣角揚起灰塵,此外便再無痕跡。也正因為如此,他錯過了John最脆弱、最毫無防備的一刻。

軍醫邁步欲追,卻被女人擋了下來:「我想,還是別去了吧。」

那是Sherlock棄甲曳兵的一次敗績。他的離去美其言是權宜之計,更多成分是臨陣脫逃。

「那個女人只是案子的一部分。」

「然後你冒着腦子被美國人轟爛的風險,只為了那女人的一臺照相手機?你大可把那臺該死的機器交給Mycroft,讓他鎖進白金漢宮的保險箱裏。你甚至讓房東太太被槍指着——Sherlock,你為她寫曲,在這下雪的夜裏演奏,只要耳朵沒聾都能聽出那是什麽意思。」

還有兩分半鐘。Sherlock阖起眼睛,想起更早之前,Irene Adler的宅第裏,他被注射藥物後,那段渺茫不清的記憶裏格外顯明的一句話:

「你愛他。只要眼睛沒瞎都能看出來。偏偏那個醫生有目如盲。你肯定很委屈,大偵探。」

Sherlock身上被鞭抽的地方還熱辣辣地疼,藥物在他血液裏迅速擴散。他感到陣陣惡心。

「你為什麽看起來這麽悲哀?」又是一鞭落在他側腹。Sherlock沒有回答。Irene Adler從偵探手裏将手機奪了過來。John出去還不到兩分鐘,他就已如此不堪。

「妳對他做了什麽?」John的聲音從走廊另一頭傳過來,已是不可觸及。

「沒什麽,他不會死。小心別讓他被自己的嘔吐物噎到。」

那是Sherlock昏厥以前最後的記憶。再一次醒來,就是在家中床上。

「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隔壁。」他睜開眼之後,John的第一句話是這麽說的。

「為什麽……我會需要你?」

軍醫的目光掃過被窩裏的偵探,接着移至自己赤着的雙腳,「不為什麽。我只是這麽告訴你。」話音剛落,便要離開。

「John。」Sherlock根本沒想好自己要說些什麽,他只不過想把軍醫留在身邊。當室友一雙幽深的眸子望向他,Sherlock一時之間也慌了手腳。

「那個女人,現在在哪裏?」

Sherlock确信他看見了——在他的句子被畫上問號後,John臉上震驚之馀困惑的神情。

「你想見她嗎?」

「就某方面來說,我想釐清某些事。」

「你可能不會再見到她了。她從窗戶跳了下去。」

「她不會死的。她不是那麽簡單的人。」

「是嗎。」John乾咳一聲,「反正我認為她是死了。」

已經是問不下去了。Sherlock有些不甘願,心中依然存着懸念。他苦惱地搔搔頭,自暴自棄地把身子揉進棉被裏。

那是Sherlock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會有幾近崩潰的時候。就在那三個字像箭矢直穿他心尖的時候——「你愛他。」

「那是種對我自己的警惕。」這句話再真實不過了。John确實聽出每個音符間流露的情感,接着産生了完美的誤解。

「你要警惕什麽?」

「情感往往可以摧毀一個人。我不能忍受任何可能影響我思考能力的事物存在——」

「你在欺騙自己。」

剩下一分鐘。

「你想要我怎麽做?」

「去和她共進晚餐。」

「為什麽?」

「因為這是一段戀情開始的最好方式。」

Sherlock的腦中出現那天晚上的方格桌巾與香氛蠟燭。而John坐在他對面。他笑着,一臉的不可置信:「你沒談過戀愛?一次都沒有?」

「我沒有想要——」

「你愛她。你愛那個女人。」

「聽着,John。我根本就不——」

大笨鐘在午夜敲響。Sherlock的手機報時似地跟着響了,是女人的聲音。John的臉沉了下來。

「你還想說什麽?」他的口氣就像審問罪犯。像是在責難一個犯錯的小孩。

他們站在原地,彼此對望,前所未有地強烈,幾乎有幾分沖突的意味。兩人靜靜地等到十二下鐘響也歸於沉寂。

「新年快樂,John。」偵探咬着牙,從軍醫身旁經過,回房去了,亮起的手機螢幕連瞟都沒瞟一眼。

直到那場車禍之前,偵探都不對此加以解釋。那十二下鐘響的時間,他看着John的雙眸,突然有種不太妙的想法。

愛恨是世人的罪愆。他不需要以身犯險去證明這件事。最後Irene Adler倒是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

他們誰也沒再提起那個名字。除了John把證物袋遞到Sherlock面前的時候:

「感覺如何?」

「沒什麽感覺。」

Sherlock正躊躇着該不該往森林裏走去,或許他可以找到一些乾柴好生火。他的思想和全身的衣物同樣濕漉漉地糾結成一團。他已經上岸,整顆心卻還在不斷下沉。

「你失去她了。」

「我什麽也沒失去。請把她的手機給我。」

Sherlock此生做過不少後悔的事。其中一件便是沒在John把那臺照相手機遞給他的時候對他說:

——那個女人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我愛你。

——John,我不知道……

於是那臺深鎖在抽屜裏的機械成了一紙封口令,和把手上的挂鎖一樣,将他的話鎖死在胸中。

無疾而終。

Sherlock一落腳,竟踩在苔石上,他為了維持重心,手緊緊攀着一邊的橡木樹幹。果然還是別分心的好。他終究來到了林裏,一片煙霧缭繞。這個季節應該是冬天,四處皆是死寂。

太陽就要下山了,到了晚上會更難熬。Sherlock小心翼翼地跨着腳步,避開地上的爛泥。他在這裏會遇見John嗎?他深感困惑。

或許早在那樁關於政治醜聞的案子前,Sherlock就已經犯下了在他自己看來最不可饒恕之罪。

偵探抱着收集來的薪柴,忽地聽見一聲鳴叫,接着是翅膀拍擊的聲音。可他連半個影子都沒見着。他持續前行。有黑影從他面前閃過,可能是野兔或狐貍,Sherlock沒看清。

他知道自己對軍醫産生的情感已經超出了控制範圍。過去他總能笑稱人們的七情六欲是種愚蠢的謬誤,但這一次,他知道不是了。

再也不是了。他甚至為此和Mycroft起了場不大不小的争執。

當John無意間說出「她很不錯」,當他極力想掩飾那只是口誤、當軍醫對他說他要和自己的約會對象共度一晚而拒絕和他一起辦案、當那個名為Sarah的女孩挽住了他室友的臂膀——三顆子彈打穿了壁紙。他不能再想下去了。那時Sherlock只感到沒來由的煩躁。

更久之後——那夜的槍口之下,無限的雷射光點。

Sherlock在乎的從來不是Moriarty身上那套該死的Westwood西裝,更不是口袋裏揣着的白朗寧□□。

他只希望他一切安好。偵探不太清楚這是為了什麽——或許吧,在他瞄準犯罪顧問的心髒時,他仍沒找到答案。

但有些東西在恣意生長。

它們狂野、不羁、散漫、排山倒海。

——真相總是純粹,但從不簡單。

Sherlock走回湖畔,在一塊較為乾燥的土地上升起了火。這一次他可是連火柴都沒有了,他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看見小小的火星。他拿來一些枯葉丢入火堆,火舌向上竄動,尖端直指此刻紫羅蘭色的日暮景象。

——所以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愛上他的?Sherlock不知道。他望着暖亮的火光,好似能從中捕捉到John的影子。

「Sherlock,我想你知道,不管你愛上誰都沒有關系。就算那個人和你一樣瘋狂。」

「為什麽?」

「我不想看你這麽消沉。」

——那是因為你什麽都不懂,醫生。所有人都在教導他如何去愛,所有人都在妄加猜測他心之所向。就連John也是。

「晚安,Sherlock。」

——晚安。

偵探在空地躺下,伴着火焰的溫度逐漸昏睡過去。

這一次,他沒有遇見他。

他訝異地發現,自己竟為此失落。

「如果是好結果,就說下去。否則現在挂斷。」

—————

*:莫比烏斯環,為一種拓樸學結構,只有一個平面,可以用一條紙帶制作出來。一個人若是在莫比烏斯環上沿着他所能看見的「路」一直走下去,他将永遠無法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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