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12

「你要我自首?你要我去自首?」

一位年約二十出頭的白俄羅斯籍小夥子瞪大眼睛,操着一口不流利的英語:「你居然不相信我!」

Sherlock感覺自己所有思緒就像一口被抽乾的枯井,他的心智陷在潮濕的淤泥,抽都抽不出。他望着那位年輕人,眨了眨眼睛,怎麽也開不了口。

「Mr. Holmes,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很抱歉,我感覺像是剛起床。」Sherlock又說,「你能再敘述一次嗎?」

「老天!我再說一次——我不知道這是怎麽了,我發誓,我真的不想那麽做。但我就像着了魔一樣,拿着一把刀,刺進她的身體,一刀又一刀……」

男子揮舞着雙臂,激動不已,但戲劇化的成分居多。Sherlock要辨出一個人反應的真僞簡直輕而易舉。

這又是哪裏?偵探環顧四周,他坐在一張硬梆梆的鐵椅上,面前是一張長桌,而對面是那位俄羅斯小夥子。他的口音濃重,Sherlock都疑惑自己聽的究竟是不是英語。

「就深思熟慮衡量過後的結果來看——你只能去自首。」

「這根本毫無用處!Mr. Holmes,幫幫我,我會被『腳』死!」

「不,你不會。」

「什麽?」小夥子的眼裏閃過一絲希望。

「你會被『絞』死,是。」*

Sherlock帶着假笑離開了空屋,留下原地驚詫不已的客戶。

「如何?他堅持要和你親自談談。」Lestrade在Sherlock走出門口以後三步并作兩步地跟上身材颀長的偵探,「結果呢?」

「無聊的情殺。」Sherlock揮揮手,「你們大可老早把他定罪,他只是無法面對自己親手殺了女友的事實。人都會做蠢事。」

Advertisement

「也許吧。」Lestrade看見Sherlock猛地腳步一滞,眼神掃向自己,帶着無法言喻的困惑——「又怎麽了?」警探小心問道。

「John,John Watson。他在哪裏?」他怕Lestrade不知道他指的是誰。Sherlock的語氣甚至有些畏縮。他已經遇過太多瘋狂的狀況,誰又能預料接下來會碰上什麽?話一出口卻有幾分後悔,他知道這是夢境——他不能指望每一次都能見到John,也不能指望John有什麽作為。

「你居然提起了他的名字,」Lestrade看向他的眼神滿是詫異與同情,「我以為你們拆夥了。你已經兩年沒提到他了。」

「他在哪裏?」他心急火燎地追問。

「Sherlock,你為什麽突然——」

長廊底的房間一陣躁動,接着便是一連串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喂!抓住那家夥!」警官的吼叫聲在迴盪,腳步聲離他們愈來愈近。

那個小夥子突地出現在他倆面前。他有着乾癟凹陷的雙頰,以及下颔短短的胡渣,身上衣服發皺,尺寸與身材完全不相符。他站在Sherlock面前,伸出雙手揪着他的領子——「你愛過一個人嗎?Mr. Holmes?你知道失去她的感覺嗎?我要瘋了,我真的要瘋了——我不能失去她,沒有她的日子我不能活——你能明白嗎?你愛過嗎?」

「Lestrade,」Sherlock煩躁地說,眼睛卻沒看向他,反而盯着眼前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子,他有一雙靛藍色眼睛。他看得出來,他确實很憤怒——而他的憤怒是荒謬的、莫名的,要不是他還在裝瘋賣傻,要不就是他真有精神疾病。「能把這個人打發走嗎?女友的死亡對他打擊太大了,他有些失控。」

「抱歉,這種事其實不常發生。我現在就處理。Victor!」

一個警員趨上前把男子往後扯,「別碰我!」

偵探冷眼看着他奮力嘗試掙脫警員的束縛,連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Sherlock用那種不輕不重,卻令人難以忘懷的語氣告訴他:

「別和我談感□□。你沒有那個資格。」

語畢連自己都吃了一驚,似乎還有些羞愧。難道自己就有很好地處理感情了?正因為答案是否定的,他才會持續在無限的夢境裏被反覆折磨——Sherlock知道Lestrade肯定覺着他語出驚人。

——「I owe you a fall.」Moriarty的嗓音刺痛了偵探的耳膜。

小夥子被帶走了,Sherlock瞧了一眼警探,之後便徑直往前走。

「那是什麽意思?」Lestrade再一次湊到他身邊,「發生什麽了?」

「權當我插科打诨吧。」Sherlock避重就輕地答腔,甚至不願意正眼看警探一眼。

「我以為那個名字對你而言是個禁忌。」Lestrade幾乎是吼出了這句話,就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你不可能忘記你對他說了什麽。」

於是Sherlock又頓住了腳步。這一次他只是站在街道上,背對着Lestrade,等那人緩緩走近。

「……我做了什麽?」偵探挑起一邊眉毛,輕聲問道。殊不知Lestrade徹底被他這樣的反應激怒了,他一雙堅定而憤懑的眼晴瞪向Sherlock:「你太過分了。」

「我不知道。也許吧。有時這個世界對我也挺殘酷的。」他說這話時盯着一個正嚎啕大哭的小男孩。一顆青蘋果綠的氣球搖晃着朝天空飛去,男孩蹦跳着想抓住那根細繩,卻只能看着它越飛越高,最終化作一個黑點消失在遠方。

「不要告訴我,你後悔了。」

「我時常後悔。」

「沒有人能夠無止盡地包容你——就算是Dr. Watson也一樣。我不懂為什麽你至今都沒有一點悔意——」

「告訴我,他在哪裏?」Sherlock忍不住打斷他,他實在不想再聽Lestrade說教了。既然他已經沒有意願告訴他實情,他只能自己找出答案。

「他好不容易忘懷,你還得這樣緊抓着他不放?你說世界對你殘酷,那你對他難道就算不上殘忍了?」

「Lestrade,我需要找到他——就這一回。我發誓不會有下一次。」

「憑什麽?」

Sherlock看着警探,謹慎而嚴肅——在Lestrade看來倒覺得像他突然良心發現。

「我這輩子欠他的太多了。我想和他說說話——也許,道個歉什麽的?」Sherlock一把搔亂自己的鬈發。道歉?他連自己究竟做了什麽都不知道。

「你以為他會想見你嗎?」

「總得一試。Lestrade,我知道你有他的住址。」

「你還是這樣。」警探深深嘆一口氣,動作有幾秒鐘的停滞,最終還是在筆記本上潦草記下幾個字,撕下頁面,「聽着,放下你無謂的執着與莫名其妙的孤傲。這樣是饒過他,也是饒過你自己。」

Sherlock從Lestrade手中接過紙頭,「我也想饒了我自己。」他喃喃道。

「那句話是你說的。」

「什麽?」

「『人都會做蠢事』。包括你。包括Sherlock Holmes。」

偵探幾分戲谑地想,這可能是Lestrade說過最有道理的一句話了,盡管引用的是他自己的言論。他不否認,自己所有的特質——包括高功能、反社會——在處理和John之間的情感問題時全失效了。包括他最引以為傲的冷漠與殘酷。

Sherlock手心直冒汗,浸濕了紙頭鋸齒狀的邊緣。他不明白John的名字怎麽會成為一個禁忌,也不明白Lestrade一番教訓又是什麽用意。

他站在一扇小小的門前,門被漆成棕色。Sherlock盯着鐵制門牌良久,最終摁下了電鈴。

門開了。軍醫看着偵探的眼神是多變的,起初是錯愕,接着是哀傷,最終是憤怒,像一個萬花筒。Sherlock聽見他說了:「滾。」接着把門重重摔上。

「不,John,我有話要說——」

「我以為你兩年前就把該說的說完了。」他的聲音從微開的門縫裏傳出。

「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現在什麽都不懂了——」他無力的言語聽來更像可笑的辯白。

「是嗎?戲劇女王?聽着,我不想再看你的爛劇,你現在是假裝失憶要和我重修舊好?不了,這榮耀我承受不起!」

John作勢又要關門,Sherlock連忙再道:「我——我無法說明我遇到了什麽,但是請你相信我,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甚至聽不懂你說的半個字。」

「『廉價的感情。』你還不滿意嗎?希望我治好了你的選擇性失憶,再見。不,還是別見了吧。」

「不,John——确實,過了今晚,我們可能就不會再見了,但是我想知道過去的幾年發生了什麽。我只會求你這麽一次,拜托你。」

他看起來不像在說謊。John Watson,你已經花了太多時間在這個男人身上掙紮。軍醫暗忖着,在心底咒罵自己的心軟,掩上門。

不一會兒,門扉完全敞開。Sherlock才發現John穿的是那件黑白相間的條紋針織衫。

「你求過我太多次了。」醫生抿着嘴唇,「進來,」他說,「這是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

印象中,他倆之間從未有過激烈的争執。

但此刻John更希望他們能狠狠地辱罵彼此。就算要心死,也應該死得痛快。這樣,他還能故作潇灑地轉身離去。但Sherlock總是那樣刻薄地用着淡漠的口吻回擊他,好似今天做錯的全是John Watson。

他愛上他,而他必須為此負起責任——甚至為此道歉。

「你憑什麽這樣,」John咬着牙說,「你憑什麽——」

Sherlock的做法永遠與衆不同。他并沒有拒絕John,而是将一個輕蔑的笑容挂在唇邊。并且回敬他一句:「我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Sherlock,我不是你——我有血、有肉、有他媽的感情!」John看着Sherlock把杯子攪拌匙摔進去,他憑什麽憤怒?Sherlock憑什麽能一臉的理所當然?

他曾問過自己:為什麽是他?誰不愛,要愛上一個幾乎全世界都恨的男人。誰不愛,偏偏要愛上Sherlock Holmes。

「你的感情,好廉價。和周末露水姻緣的戒指一樣,好薄。*」

「什麽叫廉價?」他的比喻讓John更痛苦了。

「感情都是廉價的。」

「為什麽你總能把所有事歸咎於別人的行為不當?難道我愛你是滔天大罪?難道——」

「那是他們自知理虧。」

「Sherlock!」John實在聽不下去了,他說:「我要離開這裏。」

「我從來沒有要留住你。」

也是那一句話,讓軍醫決定搬離221B。

可他知道——他的心,可能一輩子都會留在那裏,留在那張扶手沙發上。

有時,他真恨透了自己。

他不确定該不該感到內疚——這種感覺特別奇妙,Sherlock以第三者的身分聽了一個故事,而故事主角是他最熟悉的人,還有他自己——不,不如說是一個同名同姓者。那不是他,那不可能是他。但Sherlock悲哀地發現自己無從解釋,更悲哀的是——事實與John所知道的恰恰相反。

眼前這個John的心和他同樣千瘡百孔——他能做的,恐怕只有為他療傷。可在他眼裏,自己卻又是那個傷他至深的Sherlock Holmes。這比任何一個夢境都要煎熬。

Sherlock手裏端着茶杯,向窗外一望。他抵達時是下午,如今已是晚上。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來,餐廳亮起招牌。但屋子裏仍舊太安靜了。

「所以,你為什麽來了?」

John并沒有看他,他貌似随意地往茶杯裏加了一塊方糖,随即蹙起了眉頭。這并不是他的習慣,Sherlock暗忖着。John把碟子往遠一推,彷佛能把錯誤抹殺。

——我想你了,我只不過是想你了。

「路過。」

「胡扯。」

「信不信由你。」

「不信。」

「好吧。John,我來向你道別。」

軍醫啞笑一聲,擡頭看他:「虧你還會想起我。」

「我沒有……忘記過你。」

「看起來不像。」

Sherlock苦思着自己還能說些什麽。什麽叫心灰意冷?眼前這個男人就是最好的例證。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最終還是只能提起這個。Sherlock對此并不抱期待,John大概只會認為他是在編故事,「夢見了你。」

「然後?」

Sherlock嚥了嚥,那些經歷都不怎麽令人愉悅,甚至之於他是種可怕的折磨。而這些經歷還可能面臨一番諷刺。但Sherlock不在乎了。

「我夢見,我吻了你。」他兢兢業業地說,再若無其事将茶杯湊到嘴邊。「茶很好喝。」Sherlock突兀地道。

「我應該慶幸那只是夢。也許你也該慶幸,醒了之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像是海浪拍岸之後留下的泡沫,終有破滅的一日。John跟着喝了那杯一顆方糖的茶。

「我很痛苦。」

「所以你是來賠罪的嗎?不了,Sherlock。真的不了。」

——饒了他,也饒了你自己。Sherlock突然感覺,這樣的John與他,是如此不堪一擊。

「一句道歉是沒有用的,不是嗎?」

偵探起身,走到軍醫面前,再微微俯下身子與他平視。

「你我知道這不盡不實,」John有些忙亂地垂下眼眸,「你從來沒和我道過歉。」

軍醫往往是兩人之間先妥協的那一個,這也是為什麽他從不道歉,也不習於表達歉意,就算真有那麽一兩句「對不起」,也聽起來誠意全無,倒有些應卯的意味。不僅僅是在夢裏——現實中也一樣。

除了那場車禍。

Sherlock遲疑地伸出手,輕輕用指尖摩挲着John的嘴角,接着移至唇瓣。

「有些事,我明白得太晚了。」他直直望穿他,像透過玻璃溫室望進John心中那一座經過無數草木枯榮的花園。

無數的毀滅新生。愛、恨、怒火、欲望在其中叢生,一簇一簇瘋長。綻放着、在他心中喧嚣。Sherlock幾乎能聽見John的渴望。

可軍醫卻在此刻阖起眼睛,Sherlock頓失判讀的依據,他的動作也跟着停頓了。John握住了他的手,讓它從自己唇上離開,「別這麽對我。拜托你,別這麽做。」

「你明白我的意思。為什麽不能——」

「正因為我明白,所以才要你停下。Sherlock,就這樣吧。別讓我覺得自己是你夢境的一個替代品。」

偵探攥緊了拳頭,長籲一口氣,識相地站起身。

「我們不會再見了。」他說。

「我想是的。」軍醫回以一個過度客套的笑容,腳步往玄關挪動,最後在Sherlock的注視下扭開了門把。

「趕我走了?」Sherlock揚眉,卻又發覺自己有些理屈。畢竟傷他的人是Sherlock Holmes,這既定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誰都無法。

「我從來沒有要留住你。」

偵探一時之間非常驚愕,他想盡各種方法自我說服:這句話并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另一個Sherlock。但John的表情是如此認真,他只能選擇旋過身,背對着他。

「John,我想說,我很抱歉。」

「得了吧。我不會接受的。」

「我走了。」

「一路順風。」

他就在那個沒有月光的夜晚離開了John的住處。

狼狽不堪。

Sherlock曾無數次想過他和John分別的場面會是什麽樣子。

他知道他們之間從來不會依依不舍。就算是訣別,也可能只是在那個金輝漫天的日子裏,紳士地單手握別。然後他們會相視而笑,因為他倆心知肚明——他們哪一個都不是他媽的紳士。這種人并不存在,就算真的有,也和他們沾不上邊。

今晚肯定會失眠的。Sherlock這麽想。

「我們等來了一個奇跡,不保證能等來第二個。」

—————

*:劇中臺詞I’ll get hung for this.為文法錯誤,Sherlock糾正其為hanged。

*:改寫自雷蒙 錢德勒《漫長的告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