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ter 13
這絕對是Sherlock所見過最詭異的一座城市了。
就某方面而言,其實也沒什麽不正常。這座城市已經破敗凋零,一陣風起吹散的是塵土、碎石與飛揚的文宣廣告單。
昨晚他折騰到黎明——他只記得自己走在大街上,不停地走,直到再也支持不住,便倒在長椅上睡了。過程中抽了兩盒菸。他抽得很兇,喉嚨燒灼般疼痛,到了最後他甚至連話都說不出。
可他也嘲諷地想起,就算成了啞巴也無妨,畢竟John不會明白,他永遠都不會明白。
他的腳下踩着一張廣告單。Sherlock移開皮鞋,是一則售屋資訊。
他昂首,見路燈燈罩霧蒙蒙一片,連燈柱的黑漆都斑駁不堪。兩旁的高樓建築看來早已無人居住與使用,好幾扇窗子被砸破,玻璃碎了一地。Sherlock走進只剩下門框的玻璃門,建物的一樓可能曾是超市,他能看見一些空蕩的貨架與冰櫃,但大部分的東西已經搬走了。
Sherlock還感到哪裏不對勁——這裏半個人都沒有。但這麽一座廢棄城市本來就不會有多少人。他經過一棟公寓,大門敞開。好奇心驅使,偵探便踏了進去。
很多人會把備用鑰匙藏在花盆或腳踏墊底下——於是Sherlock依着這個規則把每一戶的墊子都翻了過來,還真讓他找到了一支。反正私闖民宅也不是第一次,他扭開門把,灰塵與黴味撲面而來。偵探猛烈咳嗽幾聲,用衣袖掩住口鼻便往裏走。
從他睜眼開始,世界似乎被調成了單色調。天空是灰的,建物是灰的,連民宅的裝潢也是灰色系,彷佛落上了厚厚一層灰塵。Sherlock此刻感到十分困惑,這個地方是怎麽回事?
偵探摸到了電燈開關。他按了一下,沒有反應。說不定這裏早就被斷水斷電了,只是間無人居住的空屋。Sherlock聳聳肩,用鞋尖撥開滿地的塑膠袋。這些袋子應是白色的,但同樣滿是塵埃,原先的模樣便難以分辨。
他進入左側的一個空間。裏頭有一面木質邊框落地鏡,擺在衣櫃旁。衣櫃門是開着的,裏頭同樣空無一物。另一邊是雙人床,普魯士藍的床單與被套。被子整整齊齊鋪在上頭,不知多久沒人碰過了。
他走出去,站在餐廳審視周遭環境——除了少數家具與漆木地板,其馀地方都是灰溜溜一片。包括牆面,包括停擺的時鐘,包括餐桌,包括沙發與電視櫃。一只死蛾癱在窗框上一動不動,Sherlock倒覺得和這間屋子很是相襯。
死亡是什麽滋味?他這樣的情況,也和死亡相去不遠。他知道John就在那裏,就在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那個左肩帶傷、笑起來露出幾顆白牙、困惑時蹙起眉毛、熟睡時眼睫顫動、鬓角總服服帖帖——那是他,那是John Watson。那個堅毅而哀傷、固執而頑強、溫和而情感豐富——在Sherlock二十九年的人生裏所見過最好、最明智、最果敢的人。
「其實我并沒有特殊宗教信仰,」在巴茨醫院的實驗室,Sherlock正将試劑滴入血液樣本裏。Molly站在他身旁,捧着一疊化驗報告:「但是我會想,人死後會有什麽影響。這似乎可以化約成一種公式。」
「妳每天看着人們死去,得出心得了?」
「算是吧。」Molly苦笑,「實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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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探把載玻片移至顯微鏡底下,那人便自顧自地說下去:「有時,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結束。」
Sherlock停下了手邊的工作,難得地在她面前顯出了孩子般的困惑:「妳想表達什麽?」
「雖然人都會死,但仍有許多事情留存於世間——好比情感,以及其他。死者留給生者悲痛、留給他們懊悔與絕望。有時我不太清楚究竟哪一者更值得被憐憫。」
那時是冬天,外頭已經開始飄雪。Sherlock待Molly熄了實驗室的燈,在門外告訴她:「死亡不過是一座由破碎的心層層疊疊堆起來的高塔。原先正常的生命現象卻被人們無限上綱,這正是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貪生怕死。」
「但是你會舍不得。你肯定會舍不得。」
「舍不得什麽?」
「全部。」
Sherlock回到家,見John橫躺在沙發上睡了,身上蓋着一條毛毯。他沉沉入睡,此刻的他是平靜的、安定的,沒有戰禍兵燹、沒有夢魇纏身、沒有死亡威脅——Sherlock走到廚房倒水,忽地想起Molly的一席話。
他似乎知道自己舍不得什麽。John的側臉此刻随着火光晦明不定。
Sherlock掀開覆在椅墊上的袋子,灰塵頓時滿室盤旋飛舞。那椅墊是軍綠色的,和John的羽絨外套同個顏色。棉絮從裂縫裏迸了出來。
偵探正想離開空屋,卻瞧見椅墊有一處邊緣的縫線顏色較深。他将它拿起,扯開縫線,掏出棉花——椅墊的中央位置藏了一把克拉克19半自動□□。Sherlock打開彈匣,裏頭還有十發子彈。他将槍握在手中端詳一陣,接着收進口袋。
本該死寂的城市突地鼓噪起來,有人喊着:「抓住那偷錢的崽子!媽的,這次肯定把你打到斷腿!」
有人跟着應和,接着就聽見鐵棒落在地板上的聲音——Sherlock下了樓梯,沒見到任何人,卻隐約瞥見一個身影閃進他身後的巷子。於是他跟着跑了進去。偵探對這裏是不熟悉的,他只能勉強跟上前頭的那人。就在一個拐彎,Sherlock沖過去,從後面扯住了他的外衣——「唔!」偵探還沒來得及開口,肚子就先狠狠地挨了一下膝擊。那人明顯地身材并不魁梧,個子不高,卻挺靈活的。他身穿黑色連帽外套,帽子垂下來掩住了他一雙眼睛,也掩住了他的發色。
Sherlock伸腳想絆倒他,孰料那人只是踉跄一下。眼見小個子又要逃開,偵探用盡全身氣力一把扯住他,再使勁按在地板上。
「John?」Sherlock滿是疑惑地說,有些難以置信。
「你這人有病是吧?」John喘着氣,「搞什麽?我不認識你,快讓我走,除非你也想讓頭上多幾個腫包。」
John的顴骨附近有一道傷口,鮮血随着他每一句言語而滲出。他舔去嘴角的血痕,「你想怎麽樣?」
「為什麽——」
Sherlock聽見人聲正逐漸接近他們。John一腳踹開他,卻見偵探捂着肚子說:「等等!」
「怎樣?我還不想死!」
John看着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我們是盟友,不是敵人。你對這裏的地形比較熟悉,幫助我甩開他們。」
金發男子眼裏有一瞬間的擔憂,随後反問他:「你要掩護我?」
「算是吧。」偵探打開保險,槍口對準了來時的道路,「游戲開始了。」
「瘋子。」John苦笑一聲,拽過Sherlock的風衣一角,「往這邊。」
一個人出現在巷子拐角,Sherlock朝着人影扣下扳機——一聲哀叫傳進他倆耳裏。運氣不錯,偵探這麽想,接着便和John一起往巷子裏狂奔。
「你的槍法如何?」
「跟我的室友比起來差得遠了。」
「職業槍手?」
「不,」Sherlock擡頭望了身前的人一眼,「退伍軍醫。」
又有人追上來。Sherlock回過身,朝着那人開了兩槍,卻全打偏了。
「喂!」那人叫喊着,「你這雜種!」
「該死。」John罵道,從Sherlock手上奪過槍枝,朝來人腿上就是一槍,目标應聲跪地。與偵探不同,John的槍法好得不可思議,他從瞄準到擊發所需時間不出一秒鐘。他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又開始奔跑。
他們拐過一個彎。陰暗潮濕的窄巷裏,爬滿常春藤的牆上有一扇破爛鏽蝕的鐵門。John将門踹開,把Sherlock推進去,接着在他身後帶上了門。
「他們不會找到這裏,」John說,「多虧了外頭那些煩人的植物,光是要發現這裏有扇門都很困難。」
金發男子從外套裏摸出一個手電筒,要Sherlock替他拿着,自己則在燈光下點鈔:「我可沒打算分你。我從來不需要你的掩護——甚至誰掩護誰還不知道呢。」他白了偵探一眼,「都是五英鎊。罷了,這樣應該能再撐一陣子。」
「為什麽你要這麽做?」Sherlock發覺自己的聲音較以往都要低沉,「為什麽?」
「我得活下去。」那人一臉滿不在乎。
「你是個軍醫。」Sherlock幾乎是有些憤憤不平地說。可他又有什麽資格斥責他?他又有什麽資格與他談論良知與道德?
「軍醫?」John極其輕蔑的口吻,沒忘記嗤笑一聲,「如果我真他媽是個軍醫,現在還會在這裏?」
「但是你可以選擇——選擇更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Sherlock想起那日早晨,他倆在起居室裏的對話。John望着電視機裏的爆炸慘案,突地不說話了。他在內疚,而Sherlock當下沒明白過來他為何內疚。
「她不該那麽做的。我是指那個人質,她描述了Moriarty的外貌,算是一種打草驚蛇——」
「你說過我們棋高一着。你說過你救得了她。你說過——她不會死。」
「凡事總有個意外。」偵探咬着牙,從喉嚨裏迸出這句話。
John聽罷笑了,笑得慘然。他理一理米色毛衣裏頭那件黑色襯衫的衣領,竟有一種悲戚之感。
「我讓你失望了?」偵探問他,口氣裏的不耐實際是拉不下臉。
「你猜對了。」
「別搞英雄崇拜。就算有,那也不會是我。」
「已經死人了,」軍醫說,「你還要和他鬥智?你藉由這種方法彰顯你的聰明?Sherlock,我告訴你,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義務要滿足你的愛慕虛榮——我無法接受一位女士因為你和Moriarty之間無聊的游戲而平白喪命。」
「我們——或者我,并沒有做錯。」
「是,沒錯。等你循着正确的道路解開謎題,不知又有幾顆□□被安裝在倫敦市民身上——祝你玩得開心。」
「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以為夠明白了。你能不能有點人性?」
——人性。Sherlock并不明白這個詞彙該怎麽定義。理性、冷靜、淡漠、事不關己,那是人性;沖動、激情、怨怼、滿腔熱血——那更是。他所具有的是什麽?當John掉頭離開時,那股從胸腔蔓延到舌尖的苦澀又是什麽?
「光明正大?你認為在這裏,又能怎麽行為高尚?醒醒吧,資本主義的社會遺忘了這個地方,沒人會在乎——包括政府。」
「你或許能夠找個工作,或者其他——」
「我試過了。」
「這不是你。John Watson,這不是你!」
Sherlock掄起拳頭往牆壁上砸,「我真的受夠了這一切。」
如果說有什麽能夠摧毀宇內唯一的谘詢偵探,Sherlock相信他就快找到答案了。
但他知道這還不是他的極限。他不确定自己還能撐持多久。走一步算一步吧,他頹廢地想着。
John猛地一震,起身就要逃:「該死的條子!」
「我不是。」Sherlock擒住他,兩個人便向後倒在地下。手電筒滾到一旁,照向更深不見底的黑暗。
「你肯定是條子。你一直在阻撓我。你還知道我的名字。」
「我認識你——算是吧。我發誓我不會報警。」
John聽罷放棄了掙紮。Sherlock松開他,拾起手電筒交到他手上。
「我已經惡名昭彰到這種程度了?」
「不是。」
John抿一下嘴唇,搖搖頭:「我不記得你。」
「為什麽你一定要記得我?你從來不記得。」
——但是我記得你,一如往昔。我死守着舊日記憶一次次遇見你,你不必憐憫、不必同情,我欠你的太多,或許這些是我罪有應得。
「你能從我身上撈到什麽好處?」
「沒有。」
「那為什麽你不讓我走?」
「你的案子我接了。」
「什麽?」
「讓你別再做這些無賴事。我說了,我們是盟友,不是敵人。」
「你們一個個都是這樣,」John把一捆鈔票放進口袋,「口口聲聲什麽正義、什麽冠冕堂皇的道理,但卻沒有想過——要那樣生活得付出多大代價。你可能來自某個繁榮的市鎮,瞧你身上那件風衣,值幾千英鎊吧?你不懂,你這種人什麽都不懂。去你的都市佬。」
「你懂什麽,」Sherlock反問他,「你又懂什麽?」可他的問題和金發男子截然不同。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John從口袋裏掏出□□,打開彈匣,讓剩下六發子彈全掉出來摔在地上。他把槍丢還給Sherlock。
「顯然我們實在合不來。」John把這句話留在鐵門內,接着便轉身離開。
Sherlock跟了出去,卻沒見到那人的蹤影。他在這座灰蒙的城市裏來回奔走,直到夕陽西下——他最終沒再遇見他。
或許這是好的?Sherlock知道只要睡一覺,這些都與他無關了——就算那個男人再如何自甘堕落也與他無關。他會忘記他,他會忘記這麽一個滿口胡話、槍法糟糕的家夥,John或許真會被逮捕,又或者被憤怒的群衆打個半死——他不在乎,他不能在乎。因為這於事無補。
為什麽所有問題都一定得要有一個解套辦法?為什麽所有痛苦都得被弭平?Sherlock開始思考——如果他再也醒不過來,不斷地在每個夢境遇見John Watson,最終的他會變成什麽模樣?如果他利用□□讓自己處於神經興奮狀态,度過無數個絕望的清曉時分,那麽他又會是如何下場?說不定現實裏的他确切是死了,即便在夢中遇害也只是繼續跳轉——這一切是不是就永無止境?
Sherlock遇見一個男人在街角抽菸。他有着極為削瘦的面龐,同樣枯枝般的身軀。他一雙薄荷綠的眼睛直直盯着偵探手裏的槍。
「喂,你。」Sherlock叫住他,「用這把槍跟你換根菸,行嗎?」
他晃晃□□示意。男子這才緩緩擡眸看他,「你不留着?在這鬼地方挺需要的。」
「我不需要。」Sherlock不假思索地回答。
男子沉默了一陣,偵探的手就這麽在半空中舉着。那人接着說:「你肯定遇上了什麽。」
「太多了。」
男子掏出菸盒,抽出菸卷:「這座城市時常使人絕望。」
「借個火。」Sherlock接過打火機,「我在哪裏都感到絕望。」他望着天空說道,一切光輝都在下沉。
「我不怎麽會安慰人。但人生就是這樣,不是嗎?」
「不是每個人都會被自己的夢境逼瘋。」偵探喃喃。
男子在他身旁熄了香菸,「祝你好運。謝謝你的槍。」
「裏面沒有子彈。」
他蹙了蹙眉,「還是多謝了。」
那人離開了。Sherlock的思緒跟着散作縷縷白煙,融進暮色裏。
——你可曾想過:這一切,興許全錯了?包括你和他的相遇、包括你們成為室友的事實、包括每一個眼神交會、包括每一次的不經意碰觸——這正是你痛苦的根源。
Sherlock疲乏地阖起眼睛。他必須等,等一個只存在於夢境裏、另一個意義上的破曉。等一個Sherlock Holmes逝去,避無可避地迎來另一種形式的重生。
他還在等,等待一個絕佳時機結束生命——他也會懼怕死亡,懼怕一去不返。
懼怕再也見不到John Watson。懼怕他會遺忘他的臨別遺言。懼怕再也說不出那三個字——他要擁抱他,在他耳畔無比清晰地說:
「我愛你。」
「告訴我,Sherlock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