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滄海遺珠(十)
奢華富貴的鳳儀宮,宮人在殿外整整齊齊跪了一地,神情難掩惶恐,為首的幾位大宮女觀這陣仗,忍不住向施房詢問。
施房守在殿外,聽着殿內隐隐約約傳出的争執尖叫聲,冷淡中帶着些深意,“皇後娘娘做了什麽事令陛下如此生氣,卻不該來問老奴。”
不該問他,那要問誰?
大宮女身軀一僵,臉色煞白,再也不敢開口。
殿內傳出的聲音越來越大,女子的尖叫,男人壓抑卻不減聲量的怒吼,還有噼裏啪啦的響聲。
過了許久,齊帝大踏步從殿內走出,神色難辨喜怒,他衣袂帶風,夾雜着初春的寒涼。
路過施房的時候,他停頓了一瞬,複又往前走,軟靴落地無聲,但他每一次邁步卻都仿佛踩在衆人的心頭。
終于,帝王上了銮駕,儀仗緩緩離開。
施房擡首看着諸人,尖細的聲音回蕩:“陛下有旨,皇後娘娘身體有恙,于鳳儀宮休養!”
齊帝到底顧念正在前線打仗的安然,給皇後留了面子。
這一休養,便是兩載有餘。
慶豐十九年四月,太子率軍攻破姜國國都。
昔日金碧輝煌的皇宮,如今裝飾散落一地,鑲嵌的寶石瑪瑙不知被哪個逃跑的宮人挖走,顯出亡國末路的悲涼。
一身銀甲、容貌昳麗的少年郎君不甚端正的坐在王座,他似是好奇,歪頭看着王座扶手上雕刻的龍首。
而随着他每一個動作,下方或是被捆綁、或是顫顫巍巍相互攙扶站穩的衆人心頭就是一跳。
與他們狼狽情形相對的是金殿四周站立的鐵甲将士,個個身姿筆挺,神采飛揚,用銳利的目光盯着殿中這些狼狽的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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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少年郎君似是看夠了,他擡起眸,露出與他那張尚且顯出兩分稚氣的面容不符的眼睛。
那雙眼,不含輕視,不含喜悅,平平靜靜,像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因而不必喜,不必憂。
姜國丞相心中一沉。
姜國丞相沒敢等先她開尊口,微垂下首,以一種臣服的姿态喚道:“太子殿下。”
霎時,殿內數道視線投來,其中幾道視線哪怕從背後而來也使他感覺到被刺得生疼。
他一臉鎮定道:“敢問殿下要如何處置我等?”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不如平靜一些,保留最後一絲尊嚴。
上首安然挑眉微笑,“素問薛大人才名,不知薛大人可有意來我齊國為官?”
殿內又是一靜,靜得仿佛連衆人的呼吸都沒了,薛慶樊感受到身旁多年同僚的怒視,心中泛苦,他定了定神,又是一拜,“薛某微末之才,能得殿下看重,是薛某之幸。”
“你!”
殿內同時響起幾聲怒斥,不過話未說完,已然被人堵住嘴。
安然恍若未聞,點頭露出欣慰笑容,“薛大人果然是大才。”識時務,能屈伸,她點了個人的名字,“祝顯。”
身旁青年二十來歲,靜如波瀾不驚的深海,懶懶瞥了她一眼,口中淡淡喚道,“殿下。”
安然沖他心虛一笑,“還要勞煩你在姜國坐鎮一段時日。”
歷來打敗一個國家容易,收服民心卻極難,有的王朝建立足有百年,民間卻依舊有人以前朝自稱,反王朝勢力橫行。
安然自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地盤死活不能融入齊國,因而勢必要留下一個信得過的人在這裏坐鎮。
祝顯定定看了她一會,扯起嘴角,“是。”
安然摸了摸鼻子,又看向薛慶樊,笑道,“薛大人,日後還希望你與阿顯和睦相處。”
話到此處,安然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與祝顯将會共同治理姜國,在朝廷對姜國的處置正式定下之前。
既有親信,又任命舊國官員,在一定程度說抵消姜國百姓的排斥心理,薛慶樊苦笑,他已經預料到自己日後的罵名了。
但那又如何,能保住性命,又能盡己所能護下百姓,薛慶樊甘之若饴。
他恭敬拜下,增添了一絲敬畏,為這年輕郎君的手段心性。
“是。”
安然率衆走出姜國皇宮,翻身上馬,幹脆利落,少年郎君昂首望着遠處夕陽,朗聲道:“修整三日,班師回朝!”
身後将士整齊劃一答道:“是!”
聲勢震天,驚得一衆探頭探腦往此處張望的百姓慌亂藏起。
時年五月,太子歸朝,都城百姓,夾道而迎。
二公主齊巧晗在宮中左右走動,一名宮女從外面進來,她連忙迎了上去,雙眼亮晶晶問:“怎麽樣?太子回來了嗎?外面是不是很熱鬧?”
宮女點點頭,“太子殿下他們已經到了城門。”
她看齊巧晗因她這句話而躍躍欲試,忙勸道,“公主,您別忘了,貴妃娘娘不準您出宮。”
她不好說出口的是,貴妃娘娘與皇後太子隐隐敵對,公主此舉難免引貴妃不悅。
齊巧晗明亮的眸子一暗,支吾道:“我……我只是好奇。”
她從幾日起就聽說太子将要回宮,宮人說場面會如何如何盛大,光是朝上讨論用哪種規格來迎接太子歸朝都足足讨論了五日不止才勉強定下,引地她不僅對宮外的熱鬧好奇,對那位印象不深的兄長也很好奇。
宮女心下稍緩,知道公主年幼,确實只是好奇,她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能讓公主亂來,畢竟她不知曉太子對在他征戰期間試圖動搖他地位的貴妃一系是何态度。
她剛要說話,小公主就捧着臉可憐巴巴道:“瑤瑤,我們去桃林散散步吧。”
宮女一聽就知道她的心思,太子回宮必然要先去見皇後娘娘,桃林正在必經之路上。
她搖了搖頭,見小公主低頭顯得格外可憐,心一軟,“公主若是煩悶,就去禦花園走走。”反正看她也待不住。
齊巧晗猛地點頭。
然而宮女料錯了,她本意是要避開太子,卻不想在花園小徑深處遇到一人——少年郎君銀甲披風,威風凜凜,輕挑眉梢,道不盡風流。
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宮女臉色一白,撲通一聲跪下,“見過太子殿下!”
齊巧晗一愣,不小心将手裏的芍藥摘了下來,宮女看她愣神,忙拉了她一把,齊巧晗顫着聲道:“太……太子殿下。”
本躲在此處偷懶的安然挑了挑眉,無奈道,“孤有這麽可怕嗎?”
不等她回答,安然仔細看了看她眉眼,“是二皇妹吧?”
齊巧晗不想太子竟然還記得她,頓時笑了起來,端正行了一禮,“巧晗見過太子皇兄。”
她好奇道:“太子皇兄怎麽會在這裏?大軍不是剛入都城嗎?聽說去了好多大人。”
安然輕笑,語氣随意,“比起孤,他們更該迎接的是衆将士。”
可是他們最想見的是太子皇兄啊,齊巧晗覺得有哪裏不對。
太子出現在這裏,豈不是說太子放了宮外好多人的鴿子?
沒等她想明白,太子看了過來,“皇妹可是要去見父皇,一起吧。”
齊巧晗尚未反應過來,安然已經往前面行去,她愣了愣,只得跟了上來。
來到景清殿,施房早已在門外等候,他看着太子與二公主聯袂而來,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施公公,許久未見,公公一向可好?”安然笑道。
施房垂首一禮,語氣恭敬,“勞殿下挂念,老奴一切都好。”
“那便好,”安然點頭,笑意盈盈,“孤在路上遇到了二皇妹,剛好一起來見父皇。”
施房沉默了一瞬,看了眼懵懂的齊巧晗,讓開道路,“兩位殿下請。”
今日陛下沒有出宮迎接太子歸朝,出乎衆人意外,論理太子立下那麽大的功勞,便是齊帝迎出城門都是該得的。
不過這個衆人不包括安然,她入了殿,一如兩年之前那般從容行禮,“兒臣拜見父皇。”
伴随着清越的少年聲音還有一道清甜少女嗓音。
齊帝看向齊巧晗,眉頭微蹙,“晗兒,你怎麽來了?”
齊巧晗眨了眨眼,沖齊帝笑得乖巧,“父皇,兒臣在禦花園遇到了太子皇兄,皇兄要來見父皇,兒臣便一道來了。”
齊帝抿了抿唇,看了眼安然。
齊巧晗舉起手裏的芍藥,甜甜一笑,“父皇,這是兒臣在禦花園裏采的,送給父皇。”
齊帝愣住,看看齊巧晗,再看了眼旁邊的安然,不知想起什麽,眉眼軟了下來,它一揮手,施房上前接過芍藥。
齊帝又道,“晗兒先去偏殿坐會,朕與你皇兄有事商議。”
齊巧晗乖巧點頭,跟着宮人去了偏殿,施房将殿內本就少的宮人也都帶了下去,一時殿內氣氛怪異下來。
齊帝目光複雜看着面前雌雄莫辨的少年郎君,“朕……”他又頓住,良久,化作一聲嘆息,“是朕的不是,當年失察,讓你母後鑽了空子,以男兒身長大。”
想到皇後,齊帝眉間有些冷,為保地位,将金尊玉貴本該嬌寵無憂的公主當男兒養大,自私自利。
齊帝又嘆息一聲,目光漸漸轉為愧疚與堅定,“你放心,父皇必會讓你恢複身份。”
似是怕她想多,他補充道,“以太女的身份。”
“只要你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