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伯兩口子都是心腸極好的人,孔家媽媽看見小小的孩子成這樣,急着上前就要給擦掉臉上的眼淚。

可孔媽因了幼時村裏赤腳醫生的誤治早早就不會說話了,着急上前一頓比劃加咿呀,原先還安靜坐着掉淚的孩子驚懼,一時再忍不住大哭起來,掙着要往門口跑。

孔伯自然不能叫孩子出去,這屋在山上離市裏有點距離,且一出家門就層層戒備,左右鄰居都不認識孩子,亂跑跑出去怎麽得了,故而就攔着。

雖說才點點兒大的孩子,可這樣哭鬧起來兩位老人險些收攬不住。

“幹什麽呢?”

底下這樣一頓吵鬧,二樓自然是能聽見的,孔伯擡眼就見孔澤瞿站在樓梯上。

這回就算孔澤瞿在孩子也照樣在哭鬧,掙着要往外跑,三個人糾纏在一起的時候兩位老人被纏的身上都出了些汗,孔伯也沒功夫回話,扯着險些出去的孩子。

“讓她去。”樓梯上的人開口。

老人瞬間稍稍慌張,就這瞬兒,哭鬧的孩子掙開拉着的手,一頭跑進了迷幻的白光裏,孩子跑了。

“才多大點兒的孩子,這樣出去怎麽行呢,不行我要出去找去。”孔伯見樓梯上站着的人這樣,着急忙慌的就要出去。

“您別去找了,她出不去的。”孔澤瞿見孔伯着急忙慌的要出去這才從樓梯上下來,拉着老人進了屋。

“你這孩子……那點大的娃娃……”孔伯被拉進屋一臉擔憂,他口中比他還高的孩子踱着步子坐椅子上臉上一點變化都沒有。

罕見的,孔澤瞿這會開始煩躁,他在樓梯上将哭鬧的那孩子瞧了個分明,那個樣子的孩子他着實是不願意去接近的,印象中比他大好幾歲的子侄們哪怕稍稍有哭鬧的苗頭他都要喝住,從未見過孩子這樣哭鬧,這樣的孩子他還要養在身邊養十幾幾十年。

心裏煩躁,他倒是拉着孔伯好聲好氣的說話,迄今為止,約莫這人對着家裏這兩位老人總是溫和的良善的語氣都不會改變的,怪是得老人愛,大致說了幾句這孩子往後要養在他身邊直到養成人才放回去雲雲。

老兩口聽的都有點發愣,孔家媽媽說話不利索,遂孔伯想了半天,半是疑問半是自語“你這個年齡倘若早早成家,也該有個差不多大的孩子了。”

老人強行按照自己的意願給女孩兒按了個身份。

Advertisement

孔澤瞿是不願意理會旁的什麽東西的,莫不過老人這麽說,他也沒有多餘去解釋這孩子是哪裏哪裏送來幹什麽幹什麽的,孔家老兩口也只是隐約知道點他,知道個名字,知道他父兄是誰,旁的是不知道的,這也可能是這人總是溫溫待老人的原因。

作者有話要說: 好想撓這老男人一把啊!!!!

☆、大了

孔澤瞿沒否認孔伯的說法,孔伯老兩口也就知道家裏要多出個女娃娃了,且還要給好好兒養。得了這麽個信兒,兩老人更是坐不住,到飯點兒了飯也做不好了,兩個人輪流往門口跑,真是擔心跑出門去的孩子。

孔澤瞿坐在窗戶底下也不知拿着什麽書邊曬着太陽邊看着書,對于跑出去個人還是個物他是一點念想也無的,只急的孔伯來來回回在門邊兒上盤旋。

中飯過去很長時間,家裏照舊是三個人,太陽西斜了點兒的時候屋子的主人早就上樓了,孔家兩老人急急跑出四處尋找。

孩子跑出去是出不了事兒的,可北風吹會兒大人都受不了,兩老人四處找找,可他們哪裏能找到,有人早就授了意,孔伯老兩口尋了大半日自然不見人。

北地秋日天黑的早,天麻麻的時候孩子被抱回來了,那個時候孔澤瞿正要吃晚飯。

來人一身戎裝抱着孩子進來,對坐在餐桌上正吃飯的人行了禮就出去了,孔家媽媽早就圍過去看孩子。

這一看,簡直就驚叫出聲兒了,叫誰看都知道孩子病了,臉蛋通紅渾身發燙,驚懼加上北地的烈風,身子骨都還未長開的小孩兒,怎麽可能不生病。

孔澤瞿是在餐桌那頭坐的穩穩正吃着飯呢,聽聞老人嚷嚷孩子病了也仍是将夾着的菜放進嘴裏這才起身,踱過去一看,沙發上躺着的孩子是那個情形,這人皺了眉轉身打了電話叫醫生來。

孩子正躺在沙發上,湊得近了也看的更清楚了些,孔澤瞿蹲下探手試了試孩子的額頭,收回手便俯身将孩子抱起,真是有點燒的厲害,怕是得些時日要緩過來。

這人是要将孩子抱進屋的,走動的時候他的影子落在女孩兒臉上,隐隐綽綽的那麽晃着,孔澤瞿垂眼看落在他胸膛上的手,幾根手指半撒半握,細小的可憐。

電話挂了不多時,醫生就來了,連同醫生一起來的還有另個年輕人,年輕人高大英氣,看着約莫将将二十歲出頭。

“怎麽來了?”孔澤瞿給醫生讓了位置,問了一句。

“你打電話給老王的時候我也在,就過來了。”穆梁丘回話,帶着探究的眼神瞧瞧床上正躺着的女孩兒。

瞧了半天,沒瞧出個啥,醫生正給女孩兒量體溫降體溫的忙活着,時不時的還要孔澤瞿搭把手。穆梁丘站了半天,看孔澤瞿坐在床邊兒上拿了酒精棉球兒擦人女孩兒的額前耳後,悄悄瞄了幾眼那人的臉色,見還是個慣常的板板臉就出聲兒了,問“哥,誰啊?”

“沒誰。”

“哦。”穆梁丘悶悶應了,也不再追問,看得出來這個時候孔澤瞿沒什麽說話的欲望,遂也不再多問,只是多打量了躺床上的女孩兒幾眼,一會兒沒什麽意思也就走了。

孔穆兩家淵源頗深,所以穆梁丘才能進得家裏來。

醫生是老醫生,水平也高的很,給個小孩兒看病自然是不成問題的,不大會兒燒就退了泰半,誰成想等醫生前腳剛出門,孩子又燒了起來,這回還帶了亂語和大喘,半夜,小孩兒驚風,兩個肩膀都快縮到一起了,一家人大急,收拾東西帶孩子去醫院。

幾日後,孩子病情好轉,醫生通知可以帶回家好好休養了,玉玦被帶到市中心一個高檔小區裏,開門進去後赫然是之前在山上見過的孔家老兩口。

孔澤瞿将伺候他的人撥給了許玉玦,同時他也把女孩兒從他家攆出來了。

玉玦初初到北地就得了大病,這場大病沒有完結,最後留給女孩兒的是終身備着哮喘藥。

孔澤瞿是個不怕麻煩的人,有時候這人的耐性好的吓人,可對南邊兒送來的孩子這事兒上,他知道自己有些急進了。南邊兒從他手裏要的是個合格的繼承人,不是個病秧子,對此他對人家的父母是有些歉意的,不過對于孩子本身,他并未有多少歉意,将來要繼承一個家族的人,真的是過于弱了些。

以防他再做出些什麽事情,他将人送了出去,該教導的時候教導就是了,他不很習慣将人養在身邊。

也就是說,這個人,強迫一個将将八歲的孩子當了連同孩子在內的四個人的家長,這個家裏有孔家老兩口,還有個跟了孔澤瞿好多年的司機,還有就是家長,那剛過了八歲生日的小孩兒了。

可奇怪的是,這人做的這一切竟然沒人提出反對,好像孔伯說了點啥,孔澤瞿跟老人說他就是這麽過來的,南邊兒要的人也是他的複制品。

不是麽,從小放在誰身邊兒教導,那自然是像誰,南邊兒放心把孩子交給他孔澤瞿,那定然是希望他教出個小孔澤瞿來,對此,孔澤瞿是知道的。

于是,再也沒人對這人的作法有什麽質疑了,山下的人也沒有,于是小孩兒就開始要對自己的生活負責了,家裏的其餘三個人都等着她指派,吃飯穿衣出行都聽她的。

孔澤瞿還把從來沒進過學校的孩子送進了學校,在這之前,孩子一直都是家庭教師在上課。

就這麽的,玉玦早早的做了家長。

八年後。

穆梁丘看一眼他對面的人,見對方無心聽他說話,于是就打住了話頭,想了半天,最後還是說了一句“上不上大學是大事情,你還是回去商量商量。”

“和誰商量?”對面之人自語似地說了一句,那樣子看着有些落寞,穆梁丘是知道情況的,遂也有些失語,只是伸手撫了撫對面姑娘的頭頂,看過了這麽多年,他終究覺得坐他對面的是個小姑娘,遠不到事事都要操心的那個年齡。

許玉玦枕着自己胳膊,讓從窗戶外面透過來的陽光盡可能多的曬到自己身上,旁邊的人說了什麽她聽了個大概,短時間內腦袋裏一片空白,想要立馬睡過去。

就那麽趴了好長時間,等到太陽光再也照不到她的時候她才坐起來,辦公室主人早就不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就只有她一個人坐在窗戶前,本是要起身的,想了半天又重新坐進椅子裏,今天是回山上的日子。

一個月回山上一次,家裏的人都要回去,爺爺奶奶們都要回去,一年十二次,一次都沒有少過,就跟那季節性遷移的角馬羚羊之類的一樣,她每一個月都要舉家遷移一次,已經有七八個十二次了吧,玉玦想。

孔家老兩口伺候許玉玦吃穿這麽多年,她自小就叫兩老人爺爺奶奶,往後長大了些知道自己身份後也未改口,家裏統共就這麽幾口人,還要分出什麽身份階級麽?在玉玦看來硬要分出這些來簡直可笑的很,遂家裏人就是家裏人,讓家裏人每一個月跟着她受累一次,這件事本身讓玉玦非常煩躁,甚至到了不耐煩和憤怒的地步。

她甚至忘了她的家裏人原本就是伺候了幾十年山上那人的人,若是說起來,她的家裏人怕是要和山上的那人更要親近些的。

将自己的手指互相扭在一起,過了好一會才壓下那股煩躁,玉玦知道不管怎麽樣,自己今晚還是要回山上去的。

只是她不想那麽快回去,于是盡管以往的這個點兒她早就到山上了她也沒急着走,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瞪着漫天的星子坐着。

玉玦并不是那麽願意去反抗什麽東西,她總是相信任何事情都有任何事情發生和存在的理由,即便這個理由她從來都不知道有些可能永遠不想知道,可反抗一些東西所花的精力和代價真是太大了。

怔怔盯着外面出神,安靜辦公室裏驀地就有了“嗡嗡”的聲音,玉玦轉頭看了看放在圓桌上的手機,該是家裏人等急了來的電話,探手拿過電話才看清上面顯示的號碼,渾身一激靈,深吸了口氣摁了接聽。

“在哪裏?”電話放在耳朵邊兒上,劈頭就聽見這麽一句。

電話裏傳來的聲音叫許玉玦一陣恍惚,穆梁丘的辦公室很大,這會兒很安靜,可這三個字就像能瞬間将這偌大的空間填滿一樣來回飄蕩,耳朵裏都有了回聲兒。

“中府路。”玉玦這樣道,攥手機的手不自覺的多用了些力,一個月沒有聽見這個聲音,她竟然沒有覺得陌生。

穆梁丘的公司在中府路。

“……”

那邊兒的人就沒有說話了,玉玦等了有幾秒鐘沒聽見什麽聲音還以為電話被挂斷了,可拿到眼前一看電話顯示還是連接狀态。

“我讓南生去接你。”

許玉玦沒來得及說什麽,耳畔就只餘下“滴滴”的聲音。

即便已經做好準備了,可接到那人親自打來的電話的次數還是有限的,玉玦抿着嘴将晃在眼前的頭發別在耳後,然後起身往出走。

走的時候掏出已經合上的手機,低頭摁了幾下方又合上手機。

并不明亮的燈光下,往出走的姑娘一頭烏發帶了些自然卷被打理的極好,發梢掃過之處不盈一握,正是花鬘鬥薮龍蛇動的年齡。

夏天的夜晚星子亮的很,下得樓來的人依舊穿着學校的校服,北地的夏日很熱,可這裏大多數學校即便是夏日校服也依舊是長袖長褲,運動服也似的,玉玦穿了校服長褲,外衣捏在手裏,上身兒就是個藍邊兒白T,斜跨了書包站在路邊兒上等着孔南生過來。

過不多久,從路的盡頭駛過來一輛黑車,悄沒聲兒的停在了穆梁丘公司底下。

那車裏沒有開燈,車窗戶也是黑漆漆的看不清裏面。玉玦起先是沒有看見這車的,她站的旁邊恰好有幾棵有些年份的老松樹,她正側了頭看那松樹上的松塔呢,看了半晌覺得那些個松塔有些可愛,踮起腳尖打算摘下一個,結果手夠了半天沒夠着那最低的,鼓了鼓臉,這是打算怎麽着也要折騰一個下來了。

既然打算折騰一個下來,“啪嗒”玉玦就将那書包連同校服上衣扔腳底下,低頭挽褲腿兒的時候眼角猛的就瞟見了那黑車。就跟那電影兒慢鏡頭一樣,姑娘鼓着的臉蛋也癟了,一點點将彎下去的腰挺直,挲揶的頭發漫到臉上也只是胡亂的抹到後面,然後側頭看着那輛車。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長大了,還好你沒放棄~

☆、你不懂我

那車停下已經半天了,車裏的人将方才玉玦的動作看了個清清楚楚,孔南生坐在駕駛座上等着後面人的指示,方才玉玦踮起腳尖腰間的衣服就移上去了,寬大的衣服下露出的半截纖嫩叫他連忙移了眼,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已經長大了,甚至連那伸直的手指尖都纖嫩如蔥,那歪頭側臉的樣子也有了少女的嬌怯可愛,時間真的飛也似,一眨眼的時間原本小小孩兒就成了少女。

孔南生能看見的,後座的人當然也能看見,他也看見了玉玦脫了衣服扔了書包摘松塔的動作,也看見了後面看見車之後的動作。孔澤瞿坐在黑暗裏,看不到什麽表情,孔南生從鏡子裏看了一眼,只看見這人也是個側臉的動作,到底想些什麽是不知道,反正知道這人不是很高興。

不高興就不要來,來了又是這樣,估計一會兒回去的時候車裏的氣氛不會很好,孔南生繃着臉這麽想,他跟了孔老這麽些年,也看着玉玦長了這麽些年,兩個人在他心裏的地位是有輕重的,只是情感上,他總會向玉玦傾斜,尤在看見小姑娘方才僵硬的動作之後。

“下去領進來。”孔澤瞿開口,聲音淡淡的,南生連忙開車門下車。

玉玦看見那黑車就僵住了,孔澤瞿的車不多,統共也就兩輛,一輛是他時常用的,一輛放在家裏備用,備用的經常是南生叔用的多些,離她不遠的那車正是孔澤瞿時常用的那輛。

她知道後座上一定坐着一個人,可能是白襯衫黑西服,沒打領帶,或者也可能穿了個圓領的盤扣褂子,哦,不,這個點兒這個人還在外面,那肯定是穿着正裝無疑了,一想到後座上有人,玉玦悄悄攥了攥手,看了看天色,撿起書包和衣服本打算上車的,可半天挪不開步子。

今天沒有按規定時間回去,也不知這車是什麽時候來的,來了怕是有一會兒了吧,方才她的舉動該是被看見了吧,如此種種,玉玦忐忑,然後小心翼翼的看了自己的手心一眼,上面淡粉色的傷口仿佛又開始發燙起來。

“趕緊上車,墨跡什麽呢。”孔南生已經下車了,看還站着沒動彈的少女低低喝了一聲,玉玦這才向車子移動。

車子距她也不過幾步遠,慢慢兒一步一步挨過來也用不了多長時間,玉玦終還是走到車邊兒上了,只是手搭在後座車門上的時候遲疑了一下,然後像是下了大決心一樣打開前座的車門鑽了進去。

進去的時候眼角瞟見那人穿了一身兒正裝幾乎和黑暗隐在一起,敞開的白襯衫是暗裏唯一一點兒亮,她知道這人是剛剛下班,然後別眼。

南生也上車了,對于玉玦坐在副駕上他沒有言語,只是悄悄兒坐在自己座位上。

“開車吧。”

這句話一出來,車子便順暢的滑出去了,玉玦側頭看着窗外,從頭到尾都不敢看後座的人一眼。

車內很安靜,等駛了好長時間之後,副駕上的少女悄悄動了動身子,她不小心瞄見了後視鏡裏的男人,後視鏡裏的人正閉着眼,供桌上的佛像一樣。

從市區到山上是有點距離的,等到了家的時候業已十點多了,玉玦跟在南生叔後面,進了客廳之後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這屋裏的味道從來都沒有變過。然後看見孔伯孔家媽媽都在,三兩步走到孔家媽媽旁邊,方才她真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戒備着,看見溫暖的人,心底才慢慢籲了口氣。

“晚飯吃了?”一進來就要上樓的人臨上樓之前扔下這麽一句,玉玦沒敢看那人的臉,也不知此刻人家的表情是什麽,只是悶頭應了一聲。

an

“嗯。”

那人語氣一頓,“吃完飯到書房來。”語氣是還是如往常一樣淡淡的,只是玉玦總能在這種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對話裏聽出那些簡短文字裏的一絲掩飾都不需要掩飾的厭惡或者說嫌棄。

即便是她說她吃過飯了,她也必須坐在餐桌前再吃一頓,今天晚上的晚飯她應該在這裏吃,于是到了睡覺的點兒了她也必須吃飯,無從反抗,也談不上反抗,只要人家說出來的話,她的本能自己就動彈了,于是玉玦順從的坐到餐桌前。本來是個話極少的姑娘,溫順的坐在餐桌上時低着頭,露出的頸子白天鵝一樣,從上往下看真是個絕好的景兒。

事實上玉玦今天晚上沒有吃飯,這個點兒了也真是餓了,孔媽擺在桌上的兩個菜很是清淡,遂拿了筷子埋頭扒飯,連菜帶飯吃了近半,她知道這會兒她不吃飽,一會兒上去怕是挺不住的。

“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晚,去了哪裏了。”飯吃了泰半,玉玦方擡頭,看見孔家媽媽嗔怪的眼神和比劃,這麽多年了,她早就熟悉了所有的手語。

“去了老穆那裏。”玉玦的聲音溫溫的,女兒家那樣溫軟的語氣回話,即便和穆梁丘相差了一輪,可玉玦還是習慣老穆老穆的叫人家。

“女孩子家的,這麽晚了,況且……”孔家媽媽沒有比劃完,只看着玉玦重重的嘆息了一聲。

“我就是喜歡去他那裏,沒有別的,奶奶。”玉玦重又拿起筷子把最後一點飯扒進嘴裏,然後逃也似的從餐桌上下來。

孔家老兩口欲言又止,只是不知如何開口,小女孩兒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大姑娘有自己的心思。

“況且他要訂婚了是麽,訂婚還是結婚來着?”玉玦自己默默補上奶奶沒有比劃完的話,只是有些記不清穆梁丘到底是訂婚還是要結婚了。

孔澤瞿臨上樓的時候叫玉玦吃完飯上樓的,那就得上去了,從餐桌逃到客廳,玉玦鼓足了所有的勇氣,上了二樓,站在書房門口,半天沒有動彈。

書房裏面有人正在說什麽,隐約能聽見南生叔的聲音,還有孔澤瞿的聲音,玉玦側耳,南生叔的聲音不很清楚,可是另個人的聲音她總是能一下子聽清楚。

“我在他這麽大的時候在幹什麽,他在幹什麽?”

玉玦沒能聽到他們到底在說什麽,只是很清晰的聽到孔澤瞿的這句話,于是将自己前傾的身體收回來,摩挲着自己的手掌心,知道今晚她怕是又要挨一頓了。

就那麽站了半天,門從裏面拉開的時候玉玦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擡頭的瞬間是個沒有靈魂的狀态。出來的是孔南生,玉玦那樣呆愣愣的樣子自然是被看見了,孔南生側身擋了擋,沒叫裏面的人看見,只是低聲叫玉玦進去就下樓了。

南生叔的動作瞬間驚醒了玉玦,連忙整整心神,垂首進了書房。

孔澤瞿已經換好了舒服的居家服,玉白的褂子一身兒,沒穿襪子,正靠在藤椅上看着一厚沓資料,聽見書房門關的聲音頭也沒擡,就那麽看自己的東西。

玉玦一直以為時間是個神奇的東西,總是輕而易舉的将所有東西毀的面目全非,可又像是停留在某個時空裏從來沒有動彈,這個書房,這個書房裏的人,一如七八年前的樣子,這麽多年每次進來都是一樣的,什麽都沒有變過。坐在桌前的人,還是那樣,哪怕多長點肉呢,哪怕掉點頭發呢,或者哪怕更年輕點呢,可是什麽都沒有變,這個人的樣子就好像近十年的時間是一瞬。

玉玦只看了書房裏的人一眼,見人家在看自己的資料,于是默默去了書房另一頭,打算還是跟以往一樣自己找本書等着到處理自己的時間。

“今天為什麽回來晚了?”

玉玦沒有回頭,只是腳步停了,沒有回話。

“我問為什麽回來晚了。”孔澤瞿放下手中資料,擡頭看背對自己的人,興許是他坐着的緣故,興許是燈下玉玦的影子過長的緣故,直到這會兒,這人突然就發現之前剛剛到他大腿的小孩子已經長到這麽高了,快要有大半個書架高了。

可已經長的這麽高了,為什麽從來都要做他要求之外的事情,這麽些個年,孔澤瞿一直期望着他養的這個孩子能成為南邊兒的族長該有的樣子,畢竟送回去的人是要擔起擔子的人,他厭惡所有的軟弱和不合格出現在他身邊的任何人身上,尤在這個孩子身上。

“只是想去看看穆梁丘。”

玉玦轉過身,依舊低着頭,溫溫的說了這麽一句。

“這是你的理由?”

“嗯。”

“頭擡起來。”孔澤瞿突然很好奇這會兒許玉玦臉上的表情。

玉玦擡頭,剛剛顯露出少女嬌嫩的臉蛋上一片平靜,甚至那雙眼睛也坦然的看着前面的書架。

許玉玦在孔澤瞿的印象中從來不很生動,不很清晰,臉上長得如何他若是想起來可能總也說不上來,非要說個印象,大約可能還是七八年前那個小小的樣兒,這是他頭一次好奇這個孩子臉上的表情,也是他時隔這麽多年第一次仔細看這孩子。

☆、挨板子了

書房的燈光并不很亮,玉玦站的地方沒在燈光底下最亮的那處,可就這點光,足夠将站着的人看個清楚。

站着的孩子很清瘦,只是個兒挺高了已經,直條條的那麽站着,抽芽的柳樹條子一樣。脖子修長而脆弱,可能全身最豐盈的地方就是臉蛋了,微微帶着一點點肉,可那也很小,五官集齊了南洋人所有的特點,小巧細致。在孔澤瞿的這個方向看不清玉玦的眼睛,只是就這麽看下來,孔澤瞿的腦裏留下的印象也只有四個字,蒼白脆弱。

被人那麽打量着,玉玦一點都沒有動彈,仿佛個機器人,沒下命令前一點聲息都沒有,孔澤瞿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天,終于還是站起來了,踱了兩步離玉玦近了些,然後他瞥了一眼已經超過他肩膀的孩子一眼,然後止步,将将他看了玉玦的眼睛一眼,那雙眼睛極黑,可上面總也霧蒙蒙的,帶着一層水汽,他沒細看,可細看恐也被水汽擋着看不進裏面罷。

孔澤瞿的眉眼也是極黑的,可他的眼睛敢盯着看的人很少,倘若盯着看會發現這人的眼睛是暗沉不見底的,這是閱歷給他的眼睛上的色。這人甚少留意一個人的長相,見人只大略掃掃然後瞄一下別人的眼睛,這就了了,一眼就看見了所有。

方才只一眼,他竟然沒能了了他看着長大的孩子,一眼看上去是清亮的,可細看總有股模糊的東西叫他一時沒能看清,然孔澤瞿也沒再看玉玦了,只是重新又踱回他的位置。

只是個孩子,哪裏需要細究。

方才當許玉玦說去了穆梁丘的那裏的時候,少女的聲音溫溫宛似心緒流轉間的音兒,孔澤瞿好奇她的表情,可擡頭之後他看見的卻是張平靜無表情的臉,除了那雙眼睛。

孔澤瞿皺眉,他并不是很喜歡他教養的孩子試圖在他跟前掩飾任何情緒。

遂開口“喜歡梁丘?”這人還是以他一貫和別人說話的語氣說的,直截了當,幹幹脆脆的打算跟個少女談少女的心事的樣子。

“嗯。”玉玦也是幹脆的應了,只聲音低低的,然是個坦然無比的樣子。這種坦然看在孔澤瞿的眼裏真是可笑又荒謬,這孩子仿佛帶了所有的勇氣,今天頭破血流就要和家長坦白所有家長不允許的事情一樣,脆弱而倔強。

“喜歡他什麽?”

玉玦沒有吭聲,半天了才說“就是喜歡。”也不為什麽,喜歡就是喜歡,喜歡了哪裏知道為什麽,悄悄攥了攥自己的手,姑娘心說。

孔澤瞿的問話,不管多麽難堪多麽不願意回答都要回答的,這人允許你做什麽事情都有理由,哪怕那理由多麽不成理由,那也算是個理由。遂玉玦總是人家問一句,她答一句。她比孔澤瞿更怕自己不言語,她怕在這個書房裏的安靜,安靜是屬于個人的,有別人在就不是安靜。

孔澤瞿沒有再說什麽,只是像頭一回見到玉玦一樣盯着玉玦看了半天,然後低頭翻了翻自己桌上的紙張,半天了突然“啪”的一聲,只見原本厚厚一沓紙張被摔散在桌上,有幾張還飄飄忽忽的落在了地上。

這點聲音在安靜的書房裏很是響亮,玉玦愕然,然後回頭,只見孔澤瞿是個側身站着的樣子,玉白的盤扣褂子流水一樣,那人也是個清瘦的模樣,尤在穿上褂子的更像是水玉做成的筆杆子一樣直挺潤華,這會卻半眯了眼睛看着桌面,竟是個氣極的模樣。

先前孔澤瞿摔了東西已經叫玉玦驚訝,這會這人的模樣更是讓人啞然,許玉玦沒有看見孔澤瞿真正生氣的時候,哪怕自己挨打的時候這人也從來都是氣息不亂的,這會兒竟是這個樣子,該是生大氣的樣子的,可到底是為什麽,是因為她頭一回晚回來,還是她不成體統的樣子叫看見了,還是她說喜歡穆梁丘?

晚回來斷不至此,不成體統的樣子?孔澤瞿決計不會管這個的,那是穆梁丘?

察覺自己心跳的有些過于快,玉玦悄悄吸了幾口氣,安靜的站好。十六歲的姑娘,也不知何時,就已經不那麽擅于将自己的心話兒說出來了,大多時間,玉玦總是很安靜的,做着自己願意或者不願意的事情。

孔澤瞿是生氣,連他自己都驚訝自己的怒氣從何而來,只是聽見這孩子說喜歡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就覺得火氣上來了,才多大點人,知道什麽是喜歡?還喜歡個三十歲的男人?!盡管他知道他口中的三十歲的男人是他欣賞的很的人,盡管他知道這孩子挑選自己喜歡的人是不可能的,可他潛意識裏竟然覺得連穆梁丘都是配不上這孩子的?!!

這孩子要當南邊兒的族長是很糟糕的,過于脆弱,性格也不很好,過于倔強,也過于安靜沒有氣勢,從來都一點點都看不上,只是他養在他身邊承了他的名義,于是他總是希望把孩子養好,好送去南邊兒,北地的形勢已經不很好了,往後總是需要南邊兒的。已經這麽看不上的孩子,乍一聽竟然覺得穆梁丘都是配不上的,孔澤瞿察覺自己的好笑,可因為這個好笑他更加生氣。

他是知道這孩子去穆梁丘那裏比見他的次數多多了,甚至穆梁丘的辦公室密碼那孩子都知道,他總是沒說什麽,他過早的把她的人生交到她手裏,那就沒有再管的必要,可今晚聽見家裏說她晚歸的時候和親耳聽到她還在穆梁丘辦公室的時候,他沒有必要親自過來接的,可還是過來了。

他就不應該過來,只等着晚上人回來好好教訓一頓就是了,也不應該問起穆梁丘的話,如此,他也就沒有這麽多的氣可生。

“以後不許去見穆梁丘,該回來的時候晚回來一分鐘我就讓人去找你。”

玉玦沒回答,孔澤瞿這次也不管玉玦回答與否,只從旁邊拿起一個通身幽黑的木條示意玉玦過來。

這木條寸寬,兩尺來長,幽黑發亮暗香隐隐,是市面上很少流通的黑檀,一直放在孔澤瞿的桌上當鎮紙用的,也不知什麽時候,就有了它的其他作用。

玉玦看見孔澤瞿的示意,無言過來,順從的伸出雙手舉到和胸膛平齊的位置。

“不該晚回來的。”玉玦平穩的闡述。

“啪。”清脆的聲音,黑檀準準的落在玉玦伸出來的雙手。玉玦的手很細嫩,手指纖長,可手掌卻是有些個舊痕,看起來凹凸不平,這是這些年黑檀的功勞。孔澤瞿教養孩子,最着意的是将孩子養成他滿意的性格,那時候那點大的孩子,盡管所要做的所有事情也不過是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好,可哪裏事事都能做的合乎孔澤瞿的胃口,甚至她支配零花錢的方式都會有挨打的時候,那些個年間,玉玦一個月來山上四次,有三次是要挨打的,邊挨打邊說自己挨打的理由,一直到她自主意識稍稍強烈一些之後方好一些。

孔澤瞿打人,哪怕看見手掌已經破皮,該打夠的數一定會打夠的,一年間總會有那麽兩三次玉玦的手掌包着厚厚的紗布,故而,手掌上的傷痕總是淡了又清晰了,淡了又清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