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蛋糕
咖啡館位于學校往西兩條街的位置,外面喧擾,裏面倒很安靜,音響不知道在哪裏,慢悠悠地放着一首外文歌曲,像耳邊的呢喃,聲音輕到鄭念初只能捕捉到某句開頭清晰的“I”,連後面的動詞都藏入迷霧聽不真切。
衛商先是喝了口咖啡,很大一口,與下眼睑處的青色很相配,像個老朋友問她:“最近怎麽樣?”
這個問題一向是聊天的開頭,熟人也好,泛泛之交也好,這麽一句張口就來的話永遠适用。
“嗯。”她放置着面前的果汁說。那果汁顏色鮮亮,濃郁地在邊口一圈覆蓋細膩的泡沫,月牙兒似的,水果的香氣撲鼻。
酸甜苦辣,日子胡七八糟地融作一鍋,嘗一口只要不是太酸太苦,都可以這麽回答。
衛商卻好似明白她的一個字裏頭有多少甜度,清楚地把握到了,釋懷地輕松一笑:“我猜也是。”
“很抱歉早飯後就喊你出來,應該吃不下東西了吧。”語罷他叫來服務員,“兩份小蛋糕,幫我送到一中教職工宿舍三棟401。”
那是林聲家。
“還沒有向你介紹過我,我是你媽媽的朋友,我叫衛商。”他伸出手來,像是對着一個成年人那樣。
鄭念初沉默着和他握了握,這個儀式草草過去,她卻仿佛真的又重新認識了面前這個人一遍,他不再是父親找來的奇怪的律師了,而是帶着媽媽的色彩,渾身陡然明亮起來。
頭頂一撮頭發蠢蠢欲動地擡起一點,不為主人所知,被對面探過來的一只手往下按了按。
鄭念初趕緊跟着壓了兩下。
她問:“媽媽,是什麽樣的人?”
“你忘了?”
“好像忘了。”
她還記得媽媽接她,帶她晨跑,自己卻原地坐着。帶她去學琴,跳舞,從學校拐到老師那裏,傍晚乘着晚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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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每一天都這樣,那幾年全是這樣。但是不可能,她不可能三歲就學琴了,也沒有人會放任着三歲的孩子自己跑步。這樣,和媽媽在一起的記憶還要大大打個折扣,剩下來的可能是兩年,也可能是三年。
衛商對這種情況不置一詞,只說:“很難說,人是不能這樣定義的。不過她菜做得一般。”
“最近很忙,等處理完這裏的事,我會和我的未婚妻到燕城去。你要跟我走嗎?”
燕城。記憶中的城市,繁華,喧鬧,整夜亮着燈火。她在那裏出生,在那裏成長。聽衛商提起時卻有些恍惚,似乎它只存在于記憶之中了。
回到燕城嗎?
“不。”她果斷地拒絕。
衛商:“到燕城去,我做你的監護人,如果你和我女朋友相處得不夠融洽,你可以自己住。我相信你有獨居的能力。”
這樣嗎?自己一個人,生活足夠簡單了吧,比現在還要簡單,是她曾向往的孤獨。她已經試着獨處了很久,會做飯,會用洗衣機,很多人都做不到這幾點照樣活着,她當然也可以。
可是要走嗎?
不必和林聲媽媽之間互相小心翼翼,不必擠在一間卧室隔開的小小空間裏,也再也不必和虞嘉月處在一起忍受她陰晴不定的脾氣。
“不了。”她還是這樣說。
衛商被拒絕了兩回,仍沒有放棄。“你現在在林老師家住是嗎?”
“嗯。”
他繼續引導:“真的不跟我走嗎?我教你怎麽在律師行業裏站住腳,做這行很賺錢。”
錢。
這個字瞬間爆破了鄭念初的堅定,布滿細小裂縫一樣搖搖欲墜。她很不想給人帶去麻煩,如果沒有林聲和她的一家人,鄭念初大概在衛商提出時就答應了,如同那天在樓下喂着大狗時的情節。衛商說做她的監護人,她很感激,沒有說什麽二話。
可林聲一家一旦接受了她,她就很想死皮賴臉地待在較為擁擠的空間裏,和林聲擠着小床。
對于沒有住所的鄭念初來說,燕城是歸處。而對于現在的鄭念初而言,燕城,那太遠了。
可是,撫養一個孩子對衛商來說很輕松,對林家卻未必。衛商說這話,不是真要讓鄭念初學法,而是提醒她,考沒考慮過林征望夫婦的經濟條件。養她當然不至于難以負荷,但也絕對不算輕而易舉。自己要這樣去要求別人這麽做嗎?憑什麽呢?未免也太自私了。
衛商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她的掙紮,看着她眼中的天平漸漸向自己這邊傾斜,終于,平衡猛墜。
她已有了決定。
他卻在她出聲之前又問:“在林老師家過得還不錯吧?”
“是。”鄭念初點頭。很開心。
衛商:“那就繼續住下去吧。”
鄭念初疑惑地看過來。
“你父親本将你托付于我,就給了我一筆錢,你應該知道。在這個小城裏住到成年足夠了,至于成年以後,”他看着那女孩的眼睛說,“你應該有養活自己的能力。”
鄭念初沒有問那個數字,她相信衛商的話,也相信父親絕對不會真的叫尤敏來養他。人都有糊塗的時候,也不至于一輩子總是糊塗。鄭風一旦清醒一時,就會明白尤敏是無法履行她的承諾的。
最重要的是,尤敏根本不能帶着錢獨善其身。
“我會把這筆錢直接給林先生,你同意嗎?”
鄭念初點頭。
她不用離開,這真是太令她欣喜了。內心激烈的掙紮仿佛是到了劫後餘生的時刻,潰散得一幹二淨,如飄在雲端。
“不要去問這筆錢有多少,你只要知道它足夠了。對了,”衛商突然邀請,“要去看看你父親嗎?”
鄭念初并不驚訝,衛商之前叫了送餐,她就知道後頭肯定還有別的地方要去。
鄭風瘦了很多,卻不似之前憔悴。判決書下來之後他渾身一輕,反倒睡得很香。
鄭念初平靜地向他坦白:“他說如果我願意,他會幫你。我拒絕了。”
父親愉悅的表情在聽到這句話後僵了僵,有些不敢相信女兒的薄情,只是視線剛一碰到旁邊的衛商,那雙藏在鏡片後好似明鏡、洞徹的眸子,就如遭電擊似的斂上了刺痛的眼皮。
“你做的對,我有罪。”他說,“我有罪。”
告別無非就是那幾句話,不說很薄情,說出來又幹巴巴。倚仗着特殊環境帶給她的氣氛,鄭念初幹巴巴地說了。
她出去後,換由衛商坐在了椅子上。
“你還是放不下她,我早該知道。”三番兩次和鄭念初撇開關系,最後還是毅然決然地接受了撫養的責任。鄭風的目光直刺向他的面龐,而他也毫不退縮地擡眼對上。
“是啊。”
鄭風:“挺好的,你應該會盡責把她養大,那我就放心了。”
“那可不一定。”此話一出招來鄭風的斜視。“也許我未婚妻不喜歡她。”
鄭風無話可說。他深知不受女主人喜歡的孩子是如何生存的。掀開眼前一廂情願的輕紗,他看得明明白白。處于其中之時又是因為什麽而一葉障目呢?
“不過你放心,林先生一家會接納她。”
鄭風眼睛眯起來,滿目不可置信。
“你知道的,”衛商意有所指,玩味地說,“他們一家都是好人。”
見過了鄭風發自內心的挫敗,衛商頗為暢快,帶着等在門口的鄭念往外走,日頭和暖地打下來,沒走兩步就手腳發熱。
“你不問問你後媽的情況嗎?”
鄭念初平靜地說:“和我有關嗎?”
衛商一愣,繼而開懷地笑起來:“你問你媽媽是什麽樣,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就是你這樣的。”
林聲從貓眼處看到外面的鄭念初,懵懂地看着鑰匙孔的位置。她打開門問:“有人送了小蛋糕來你知道嗎?”
鄭念初一邊往裏走一邊點頭:“衛叔叔叫的。”
“敲門的時候我都不敢開,就我和爺爺在家。”
“啊?叔叔阿姨呢?”
“他們倆臨時被通知去學校開會了。”這陣子因為上面有領導下來,什麽事都抓得緊。尤其是忙完了要各處看看,一中作為第一中學,連帶旁邊的小學都嚴肅起來。
“為什麽不敢開,有壞人嗎?”
“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什麽瘋狂事都敢做。”沒等鄭念初反應她又說:“以後要是我們倆買蛋糕,買一塊就好。爺爺不能吃,大人不愛吃,買兩塊放到明天不新鮮,吃完了又耽誤正餐。”
鄭念初聽話地點頭:“嗯,好,我們倆吃一塊就夠了。”
一只白嫩的手揩過她的額頭,抹下一指頭的濕意。“外面很熱嗎?”
“還好。”
林聲轉而趴到客廳窗戶上看外面的陽光,魏阿姨的女兒穿着清涼的裙子打着遮陽傘款款走過小花園,裙角歡快地來回擺動,手裏的白色塑料袋水滴似的裹着一顆圓咕隆咚的暗綠色西瓜。
“到了吃西瓜的季節了。”
“是啊。”
作者有話要說:
分享熱湯 我們兩支湯匙一個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