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再見

清晨,天還沒亮。林聲醒了。

這一夜她實在淺眠,說醒就清醒得像是根本沒睡過,一雙眼睛清透又明亮,是天上的月倒映在她眼裏的影子。

比她醒得更早的是鄭念初,黑燈瞎火地指望着手機的屏幕收拾着。她今天一定穿了羽絨服,衣料間摩擦的聲音沙沙地響在耳邊,直達她枕在枕頭上的耳廓。

鄭念初将衣櫃裏屬于她的衣服摟了常穿的幾件,她和林聲個子都長得差不多了,她要高一點,但也沒有高太多,平時也會有互穿衣服的時候。留下來,林聲也可以穿。即使帶走,沒準她又長了點,穿不上了呢。

帶不走的東西天多,不止這衣櫃裏的一件件。輕輕地放置在椅子上,她或疊或卷地塞進箱子裏,箱子底部鋪了幾本書和筆記。她不再是幾年前搬家連舊書都要帶上的鄭念初了。

就像衣服帶了可能會長個子,課本到了燕城也會換一種模樣,時間和空間都具有改變事物的能力,她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她蹲在地上,把一件毛衣填進外套旁邊的縫隙,擡起頭發現了林聲的目光,清醒,沉靜。在這樣的對視裏,鄭念初有些訝異地發愣,她很難不沉默,但這樣的對峙也沒有太久,她低下頭,扯過椅子上最後一件圍巾疊好了放進去。

其實,林聲知道與不知道都沒有關系,她只是舍不得一大早把她叫起來。淩晨是一天最冷的時刻。

若做好了放棄的準備,很多東西不必帶,收拾其實是一件做不了多久的事。只是這樣的輕裝上陣就常常讓人覺得還沒有收拾好,還有很多該裝的東西沒有裝。

坐起來,沒有再出聲,也沒有穿衣服起床,面無表情地坐着,眼神跟着收拾行李的鄭念初移動,漸漸背脊不知不覺地彎下來。

指尖凍得冰涼,泛着淺紅色,一路蔓延到半個手背。

“充電器。”

安靜的房間響起這麽一句話。被提醒的鄭念初就站起來拉開了抽屜,又從裏面發現了除了充電器之外的要帶走的東西。

手工課上林聲做了送給她的小木雕,兩個人到淮山後面的小廟裏跟風求的符,諸如此類許許多多的小東西,她翻完了一個抽屜,手裏就多了好些小玩意兒。

全部放在箱子裏,她将敞開的箱子放置在一旁,蹲着蹲着,手機屏幕的燈光暗了下去,又很快滅了。

房間陷入一片黑暗,等神經适應了這樣的黑暗,它又染上了夜色的深紫,比漆黑的顏色要淡一些,使得她們在這樣的夜色裏能夠看到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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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的摩擦聲又清晰地響起來,林聲套上了外套,準備起床了。床頭臺燈打開的一瞬,明亮的白色燈光下鄭念初的眼神有一瞬的躲閃,似乎是被突然亮起的燈光刺了眼。

“吵到你了?”她問。

林聲下了床,打開鄭念初沒有打開的其它抽屜,幫着她收拾,把那些細小的東西整齊地碼在箱子裏,蹲下來後正好和鄭念初平視。“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鄭念初沉默。

“你一點都沒有想過對策,只想逃避是嗎?”

“我們沒有對策,”鄭念初平靜地說,“也不會有。”

當她和林聲的感情要站到林征望和傅淮寧的對面時,她就開始無地自容,無條件地放棄。她是橫插在這個家庭裏最不穩定的成分,她的血緣裏有那些罪名的前科。

她本就處在道德和感情的低谷。

林聲冰涼的手地掩住臉龐,讓她在這樣的淩晨比前面半個冬天裏的每一秒都要清醒。比起鄭念初的理智,她的掙紮顯得偏執又愚蠢,是深陷泥潭猶自無力地妄圖自救。

“我送你。”

鄭念初看着窗外,鼻腔呼出的氣息都帶着水汽的白。“早上太冷了,你別出去了。”

林聲執着于此:“我送你。”

“趁着還早,你補個覺吧。”

林聲再次重申:“我送你。”

路上碰到早餐車,買了兩杯粥。粥是平日裏的八寶粥,盡管只有三四樣原料。但是這樣的日子裏它也可以搖身一變,成了所謂的臘八粥。

也沒什麽區別。

又甜又熱的粥下了肚,連林聲都不覺得冷了,甚至在新火車站的冰涼座椅上坐下了。

淮海市的更新,首先就是從這裏開始的,看起來很是氣派,只是小城到底人少,又是淩晨五點前後,燈火通明卻空蕩又陰森。

該沉默的時候無論說什麽話都是沒有意義的。

她們沒有對對方做出任何承諾,沒有誰說等我,或者我會等你。她們甚少被感情影響理智,看事情看得太清,太透。

也許随着時日漸長,年歲漸長,她們變的太多。也許互相之間就慢慢地消磨了,淡忘了那些情愫。也許為了對方着想,在年輕時不下那些捆綁以後的誓言,由着喜歡的人踏入主流的道路,結婚生子。

她們用超越年齡的理智來思考,她們這個年齡經常犯錯這件事。一顆心寫滿了純粹的愛,不肯讓對方擔負一丁點自己年少的錯誤,不願捆綁她成為她以後的束縛。

鄭念初拖着箱子往檢票口走,突然扭頭問:“過兩年你會來嗎?”到燕城來。

“我……”她呀,曾經是說好要去燕城。不像很多人漫無目的地,成績出來才去選學校,她早就想好了,專業也想好了。

鄭念初自己回答自己:“嘉月應該會。”

“是啊。”沒什麽別的話可說,林聲幹巴巴地認同着。

“我……”鄭念初開口,然而她也像林聲,一句話說不完整。

我等你。後面的兩個字沒有人敢說。

“我走了。”她接上,沒有去看林聲的表情和回應,她幹脆地轉身。

一轉身,眼淚就分毫不差地掉了下來。

匆忙的人群是冷漠的,大包小包地在站臺上逐着一節一節行過的車廂,她越過同樣冷漠的檢票員,臉上稀裏嘩啦,沒有人看見,能夠看見的人在她身後,漸行漸遠了。

直到臨上車,眼角都是笑褶的列車員幫她把笨重的箱子拎上車,抹下手套,粗糙而溫暖的手給她擦了擦眼淚:“哭什麽啊。”

她更是一下子控制不住嗚嗚大哭起來:“想家。”

她的肩膀顫抖,擔不起身上的背包,哭泣的聲音凄楚又可憐,在臘月初八這一天讓仍舊整日穿行在軌道上的列車員忍不住拍拍她的頭。

像每一個脆弱的,孤獨的,遠離故鄉的孩子,想到故鄉的河,故鄉的山,在頭頂高舉了幾年并将繼續高舉下去的起重機,面目即将被淡忘的鄰裏舊識,以及愈來愈遠的親人,一碗滾燙的粥。

遠去的風被關在車窗外,遠去的淮海市亦如是。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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