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輪回

早飯是在極為沉悶的情況下進行的。成年人食不下咽,只有林聲自在地吃着,盛一碗白粥,又是一聲譏诮的輕笑,鋒利得好似刺在背上的松針,牢牢穿在最裏面的襯衣裏。

這頓飯還是沒吃下去,林征望回到卧室。他要給遠在燕城的衛商夫婦打電話确認,鄭念初确實是往那邊去了。

留下的紙條上,鄭念初說她決定了要參與朋友們的項目。她是這樣說,可是一屋子裏的人誰又不清楚呢?

事到如今,林征望誰都不能怨怪,也不想怨怪。唯一恨的就是,為什麽事情揭暴露得如此劇烈。倘若還有一點轉圜的餘地,念初是不是就不會走。

林聲那個孩子,像她媽媽說的,淨會說歪理。歪理總歸也是道理,他和傅淮寧也許最後都會被說服。

然而事實既定,沒有這樣的倘若,也沒有這樣的也許。

林征望回屋的步伐很果斷,拿起手機的手卻不免沉滞。猶豫着電話一撥過去,嘟得想起長音時,他突然腦子一片空白。該如何告訴衛商這些事?又或者,隐瞞嗎?

客廳裏拉好了談判的架勢,傅淮寧深刻地明白,林征望在這裏只會成為她的拖累,包住她尖銳的棱角,另她也軟化,也投降。

“她是多餘的。”

傅淮寧心中一酸,如同被擊中般快要彎下腰。“你胡說什麽?”

林聲的目光牢牢鎖定她:“我有說錯嗎?”

傅淮寧對上她的視線,覺得自己赤、裸裸空蕩蕩,被人往心裏看了個通透。這一切,她控制自己什麽也不想。

作為十八歲都不到的少年,林聲就已經很特殊,但是就算打破了這個範圍,放到全人類裏,林聲還是很奇異。

當你有了不夠光明的想法,你就會在她面前無地自容眼神躲閃。

傅淮寧不願想起,卻永遠都不會忘。在林聲五歲那年,在她招待一個曾經的朋友時,她年幼的孩子跑到朋友面前說:“媽媽說你怎麽還不走。”

林聲說的沒錯,這個朋友曾經在她好心安慰後反過來傷害她,如今卻當做無事的樣子,還想繼續當好友。大人面子上的感情向來是好的,傅淮寧适應着人類社會的潛`規則,心裏卻是要說的。說這人怎麽還不走,肯定是有事求自己才又腆着臉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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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聲!怎麽跟阿姨說話呢!”她不得不訓斥平素乖巧的小孩來讓大人之間不尴尬。

稚嫩嗓音的擁有者卻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問:“腆着臉是什麽意思?”

那天真的臉龐,澄澈的眼睛,看在那一刻的傅淮寧眼裏恐怖極了。她滿目驚地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又猛得閉緊了眼。連昔日好友忍者怒氣一走了之都不在乎。

“是,”這一刻的傅淮寧任由林聲看着,“她走的時候我知道,我醒了,我聽見了。我沒有阻止,甚至還很高興,她在這件事上很懂事,我也不想和她生氣,她能自己離開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心裏,就是這樣想的。”說完,她坦誠地回望。

她努力了,盡自己的能力,平等地對待兩個孩子。她們穿着同一家店的衣服,連碗裏的米飯都沾着差不多大的鍋巴。事實證明,她在這方面做的很好,甚至她自己都忍不住得意,得意于自己的成功,和父母與鄭風的關系相比,她真是成功得太多。

可當這種事發生時,她根本不想去追究到底是誰的問題,誰引導誰跟從。作為母親,她再怎麽拿理性和同情來催眠自己,也仍舊無條件偏向自己的孩子。她想要兩個人分開,越遠越好,最好永世不再相見。一切回歸正軌,當這件事從沒有發生。

這是她的想法,她也相信這會是每一個愛自己孩子的母親的想法。

“你們只是年輕,還不懂。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煩心事,人活着有多少難處。我當一個老師,說話都要斟酌,何況活着呢。其實你們只是圈子太小了,如果看到更多優秀的男孩子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你們之間只是互相欣賞罷了。

“是我,是我的錯,我當時應該堅持不接她來家。我說了,卻沒有做到。你要怪我也好,媽是做錯了。”

林聲不吃這一套:“我不在乎別人說什麽。”我只是在乎你怎麽看。

眼看苦口婆心不奏效,傅淮寧心中悲憤:“人言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點!”她高聲吶喊後又壓低了嗓子,“你們有沒有想過,兩個女孩,住在一起安全嗎?你們老了怎麽辦,我們不能陪你們一輩子啊,我們是死在你們前頭的!”

她注意到林聲一瞬的訝然,往前進了一步:“你們不要在見面了,行嗎?”林聲沒有想到她也會有這樣軟弱的語氣。

“不要再見面了,至少……至少三十歲以前。”

三十歲,這是一個陷阱。

林聲略有些嘲諷地笑了笑,她當然知道她媽打的什麽主意。如果她不提這樣的條件,不必三十歲,十八歲她們成年,二十一二就可以獲得自主的權力,擁有自我掌控的能力,在經濟以及意志上,她們不必再依存家長,依存原生的家庭。作為母親的她又憑什麽來指手畫腳一個獨立者的人生呢?

可是三十歲,那麽确定的一個時間點,不需要經歷各種各樣的争吵,對抗,一個确切的,不需要賭注的時間點。也讓她給鄭念初一點時間,讓她想清楚,是否需要繼續,成熟帶給她的将是什麽選項。

她諷笑過後,覺得客廳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回了自己的房間。

傅淮寧眼見她一言不發進了屋關上門,認命地呼出一口氣,至少林聲沒有反對,她的想法達成了。

人生能有幾個三十歲。在平均壽命裏占了将近一半,已是半路,真到那時候,她們懂得社會上的苦楚,懂得活着有多不容易。無論結果如何,她都不會再做阻攔。二十歲的人還有可能被人笑不成熟,三十歲卻斷斷不會有了。到那時,她聽天由命。

爺爺趕來時,所見到的就是這樣無法挽回的局面。他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終于在一圈的注視下無聲地哀嘆起來,捂着蒼老的眼睛一句話沒說。念初沒錯,淮寧也沒錯。

沒有人犯錯,錯的是結果。

太陽從雲後出來,屋頂蔓延着金色一片。接受了冬日暖陽的灼燒,屋頂的冰雪在逐漸透明後化作晶瑩的水珠,順着管道或者屋檐落下,又仗着地面的高度緩緩往南流淌,來到陰影裏,在冰冷的溫度中凝結。

事物在經歷一程又一程輪回。

周六,建築工人并不休息。林聲聽見機器的轟鳴聲,和自早上起就留在耳朵裏的火車發動聲音纏繞在一起,思緒穿越小半個城市,疾速推開道路,早餐車和擁擠與疏曠的人潮,來到蜿蜒至天邊的鐵軌上。她仿佛坐在鄭念初旁邊,看風嗚嗚地,把白雪和山巒抛在身後。

念頭一醒,空蕩的房間只剩下自己。她疲憊地躺下,努力讓大腦像天花板一樣空白。

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有寫過林聲這一點,能從人的眼睛裏真切地看出別人的想法。寫的很像藝術的表現手法,畢竟誰能想到現實向裏會有這樣荒誕的小顆粒呢?

發現收藏無故漲了,一翻果然是被我的好讀者推文了。不敢辜負,但是寫得是真慢……好在剩餘不是很長,我要努力寫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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